綠蘿

安徽省蕭縣鄉村,活躍著一群平均年齡高達80歲的老人,他們組成的“野迪天團”火爆全網,火出了國門!
領舞的王明樂是一名90后,他經營一家前景不錯的公司,卻將大量時間和精力放在了深山里的這群老人身上,這是為何?
寂寥,棍棒下長大的孤獨少年
2016年秋,王明樂的母親出殯。
儀式結束后,偌大的農家小院一片狼藉,辦喪事的布置還未完全撤除,來幫忙的鄰里聲音嘈雜,王明樂抬臉,目光落在一旁落寞地抽著卷煙的父親身上。媽媽不在了,他就沒有家了——
王明樂1994年出生在安徽省蕭縣毛營子村,爸爸在煤礦上工作,媽媽是名代課老師。
打小,他就很羨慕別人家同齡的孩子,羨慕別人家的一團和氣。媽媽愛打牌,輸了就拿他出氣,爸爸在礦上受了氣,對他也沒個好臉色,他關門聲大一點,爸爸都會嫌吵,揍他幾下。
10歲開始,年少的王明樂對這個家有了絕望感,之后,成績一般的他出人意料地考上了縣城的中學。母親滿臉欣喜地將他送往學校就讀時,他終于道出,自己努力考學,就是為了遠離那個壓抑的家!
母親驚訝萬分,眼眶紅了。她道出,因家境窘困,她和丈夫被人低看,生活的壓力導致他們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也把氣撒在他身上,如今聽到兒子道出心中感受,她很歉疚。
媽媽每過一段時間會來縣城看他,給王明樂帶她烙的饃,人也溫柔了很多。不過,住校的王明樂本就內向,更加封閉自己,而且迷上了網絡游戲,周末不回家,泡在網吧打游戲。老師向家長反映后,父親沖到網吧將他抓了個正著,一頓批評。王明樂難受不已,和老師說,這學,他不上了!
父子倆劍拔弩張,母親從中勸和,還帶著王明樂數次轉學。最后一次轉學,那所學校生源很少,最終停辦,王明樂干脆決定不上學了,跑去做小工,學廚。再后來就去了北京,干了導游。
2014年,王明樂已在外漂泊多年,他想念家鄉,回到了蕭縣,獨具眼光的他開了縣城第一家“小六代駕公司”。王明樂起早貪黑,做得風生水起,并很快在縣城買了房子。
他告訴母親,不必再忍受父親的臭脾氣,可以搬到他的房子里。母親為兒子的孝順而高興,還勸道:“你爸人脾氣不好,但心是好的。”誰料,這之后不久,一場車禍,永遠地帶走了母親……
此前,家中有母親調節氣氛,父子倆磕磕絆絆還算勉強能處,母親一走,他們彼此擰巴。
父親一直覺得,王明樂開代駕公司不好,那些喝了酒請代駕的顧客,不是有權就是有錢,萬一出了什么事,王明樂吃不了兜著走。
他試圖和父親辯明,行行有風險,是生意就難免,可說著說著,二人又臉紅脖子粗地吵了起來,父親收拾了幾件衣服罵罵咧咧地走了。
此后,父親干脆就住在礦區,鮮少回家。看著空蕩蕩的家,王明樂很難受,他搬了回來,守著自己長大的地方。
他的業務主要集中在晚上,白天很清閑,便在村子里轉悠。毛營子村是個千人的大村,年輕人走出大山后便沒有回來,村里很多老人,除了看電視,就是坐在門口發呆。
看到他們的孤獨,王明樂產生了共情。他買了牛奶和麥片送給老人們,和他們慢慢打成了一片。老人們愛叫王明樂的小名“小六”,這讓他感到親切。
王明樂不僅做代駕生意,開始做酒品生意,收入不錯。他每個月抽出幾千塊,給全村的老人買禮物,老人們見到他都眉開眼笑。孤獨的老人和孤獨的年輕人彼此溫暖,日子明朗了起來。
2017年春節過后,代駕和賣酒生意都趨于淡季,王明樂待在家里的時間更多了。那日,他才從村里老人家串門回來,發現父親竟然一聲不吭回來了。
父親在廚房里做飯,背影明顯單薄了。王明樂很高興,低聲叫了一聲“爸”,煙火氣里,父親轉身“嗯”了聲。
飯菜上桌,他給父親倒了杯酒,“爸,你做的這個炒牛肉就是好吃,我怎么都做不出來這個味兒。”父親沒吱聲兒,目光柔和了不少。
本來氣氛不錯,可飯后,聽聞兒子這陣子生意不行,父親急了:“一早讓你找個有穩定收入的活兒干,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都成家立業了,你還要晃蕩到幾時?”
王明樂有些煩躁,剛好有人電話喊他出去,他招呼都沒打,就發動車子出發了。后視鏡里,父親單薄的身影一直斜靠在大門口望著他的方向……
父親又有一陣沒回家,王明樂的心空空的。他繼續在村里溜達,看著沒什么精氣神的老人們,心生憐憫,自己也和他們一樣沒活力。
他忽然冒出個念頭,跳跳舞鍛煉身體吧。王明樂找了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把家里的音箱拉到村口廣場放起了音樂。
憂傷,最深的孤獨父親不懂
“來吧,跳起來!”他根本不會跳舞,年輕人在迪廳肆意扭動、舞蹈,講的就是一個痛快,他們也只求痛快!
節奏一起,王明樂仿佛被激活,搖頭晃腦自由發揮,無比暢快。他拉了幾個老熟人上場,幾個老人開始還扭捏,后來也跳嗨了,各種發揮,圍觀的老人們越來越多,捧腹直笑!
老毛抹著額頭的汗,興奮地嚷:“帶勁兒,小六,我一輩子都沒有跳過舞,尋思這城里人沒事兒干,消磨時間呢,原來跳舞還真能讓身子松爽不少呢,以后我天天跟你跳!”旁邊幾個人跟著齊聲吆喝:“哈哈哈,圖個樂呵,是真開心!”
誰也沒想到,小六舞團就這么成立了。仿佛有什么神奇的魔性,舞團從最早的八個人,很快發展到幾十人,幾百人!有時,王明樂忙晚了,老人們還上他家幫著推音箱。原來互不熟悉的村民們因為跳舞成了朋友,經常相約做飯蒸饃。
他家成了村里的老人俱樂部,老人們自發幫王明樂將屋子收拾一新,就連家門口的巷道也被鋪得平平整整的!天氣不好無法跳舞時,大家便帶著面粉和工具,集體到小六家炸油條,烙饃,一字排開,十幾張臺,好不壯觀。
王明樂昔日冷清的家熱熱鬧鬧的,每次進門,都有許多張皺紋生動的臉樂呵著喊:“小六,你回來啦?今天包了你愛吃的韭菜餡餃子!”“小六,我最近刷視頻看到一個舞蹈,咱們也跳唄!”
他一口一個應著,心柔軟得一塌糊涂。這群老人和他沒有血緣關系,但他們彼此照顧,彼此溫暖,漫長的孤冷便被驅散了。
王明樂用手機記錄了很多珍貴的瞬間,并剪輯成視頻,上傳到個人賬號上。魔性的音樂,夸張無厘頭的舞姿,20多歲的高瘦小伙帶著一群平均年齡七八十歲的老人在廣袤的農村恣意起舞。這種神反差,很快吸引了不少人點贊。
“哈哈,這是真正的野迪!”
“兄弟,你這是開了間老年幼兒園吧?真想把我媽送去一起!”“我看見我奶奶了,笑得好開心,自從爺爺走后,她再也沒大笑了,謝謝你,小六。”
老人們很關注評論區,網友們、家人們的反饋令他們更受鼓舞。
一日,幾個大媽為了顯得“亮眼”,居然相約拿出家中的大掃把,搶占前排位置,將掃把作為舞蹈道具,一頓亂舞。
圍觀群眾笑不活,視頻發出來后,粉絲們也紛紛評論:“我肚子都笑痛了,怎么會有這么多瘋狂的老baby們!”“墻都不扶,就服你們!”
小六的“野迪天團”火了,當地人無人不知王明樂,而他賬號的粉絲量也持續猛漲。
這期間,父親從未回過家。其實,父親早就聽說了王明樂的“瘋狂行徑”,可他什么也沒說。王明樂也關注著父親的動向,他從親戚口中得知,父親在礦上又處了個對象。他閃過一絲苦澀,又努力釋然,父親才50多歲,想開始新的生活,能理解。
那日,王明樂正帶著老人在廣場跳舞,忽然看到父親路過。他剛想要打招呼,父親誰也沒理,輕哼一聲,自顧回家了。
一回家,飯菜已上了桌,可家里氣氛明顯不對勁。王明樂自顧自地說:“爸,跳舞這事兒,你可別看不上,很多老人說跳舞后,經絡通了,睡眠也好了,以后你有時間也一起跳吧。”
父親臉色一變,重重地放下飯碗:“好什么好,萬一哪個老人倒了摔了梗了,你還不夠賠的!這事別干了!”
“你怎么永遠都在反對,在擔心!你不就是不看好我做的事嗎?”王明樂也火了。
父子倆不歡而散。父親回了礦上,還讓王明樂的奶奶和姑姑上門當說客,大家都說他這事兒不能再干了,他非要堅持,全家都開始批判他。
王明樂想著過去的種種,挨打的童年,叛逆的少年,漂泊的青年人生,喪母之痛,忽然心酸無比。他開始流淚,眼淚越來越多,一個大小伙子,就這樣在床上蜷成一團,哭到顫抖……
“父親啊,為何您不懂?我渴望愛與呵護,渴望家人愛的表達,可每一次粗暴的對話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撕扯,撕開我成長的傷口讓我痛!”王明樂在心中吶喊了千萬遍。
所有的努力都毫無意義,所有的動力都消失了,王明樂仿佛一下子蔫了。
和解,舞著愛著是治愈一切的良藥
老人們心急如焚,專程開了個會議。領頭的老毛大手一揮:“小六帶咱們玩,咱們幾十歲的人了,要知道輕重,不能有啥事就訛人,不能寒了好人的心!”頓時全場高呼:“絕不訛小六!”
94歲的黃大媽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專程上門,坐在王明樂身邊,哽咽著說:“六兒啊,我年紀最大,我要有事,絕不賴你,我早跟家人也說了。”
王明樂的喉頭一下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拼命仰頭,強行把眼淚吞回了肚子里。
和他熟悉的老毛知道小六其實心結不在此,勸慰道:“你相信我,你爸爸對你的成就都是比較認可的,只是他擔心太多,說話難聽。”“父母和孩子的緣分也就那些年,別老杠著了,好好處,啊!”
細想起來,在王明樂不少轉折的人生點,父子倆的沖突都那么激烈。沒有家底、出身一般的父親被歲月反復碾壓,正因為知道沒文憑苦、沒選對路苦,他生怕兒子沒讀好書,沒選對人生的路。可他畢竟只是個農村礦上的礦工,見識很少,只能憑著微薄的經驗去阻撓和干預,導致父子倆格格不入。
王明樂想了很多,他回憶起很多小小的細節,是的,父親是愛他的,只是,他笨拙、粗暴的表達令他一度產生失落和對抗。
為什么不能和歲月和解,和父親和解?王明樂忽然想通了。一次,他有事經過礦上,決定去看看父親。纜車嘎吱嘎吱,將一群灰撲撲的工人運了上來,他努力探頭分辨,每一張臉都刻滿艱辛。他忽然定焦在一張神色木然的臉上,王明樂心里忽然繃住了。
“爸……”他生澀地喊。
見他來,父親很驚訝,走了過去。因為都知道小六混得好,大家都拍著他的肩吆喝:“你兒子嗎?多孝順啊。”
王明樂給大家發了煙,又為父親點上火,兩個人抽了幾口,他說起自己的生活。如今,外村的老人都來跳舞了,人數最多時,現場有將近600人同時跳舞,就連安徽電視臺的記者都專程來采訪了。
他嘗試著讓父親理解他的世界,至少,知道他為自己做的事情而驕傲。
父親聽完,居然沒像以前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就一頓批判,微微點了點頭,半晌說:“你要控制好時間,一次不能蹦太久,蹦一會兒,歇一會兒,悠著點。”父親難得溫柔提建議,王明樂“嗯”了好幾聲。
離開時,王明樂鼻子酸酸的。其實,父親才是最失落、孤獨的那個人——靠不多的薪水謀生,妻子去世,兒女不親,他會慢慢老去。
這以后,他“順路”去礦上看父親的次數多了起來。他給父親捎去點生活用品、煙酒,兩人總是蹲一塊抽幾口煙。
父親回家的次數也變多了,只要回去,就會給王明樂燒他最愛吃的爆炒牛肉。父子倆喝二兩小酒,關系融洽了些。
可能是顧及兒子和其他家人的感受,父親鮮少提自己的女友,王明樂聽說他們感情很穩定,便說:“你們要是想結婚,我來操辦。”
父親眼中閃過一絲光彩,深吸口氣,重重拍了拍兒子的肩,點點頭。2021年夏,父親再婚了!
“老王啊,你真是有福氣啊!”“有空多回村里,多來看看小六。”老人們吃著酒,還不忘偷偷和王明樂的父親說上幾句。見父親笑了,王明樂也笑了。
父子倆終于慢慢找到了相處的方式,那就是彼此關心、聆聽,彼此尊重。
疫情期間,王明樂收入比支出少,不過,他堅持和老人們一起繼續跳舞。線上視頻粉絲突破20萬,2021年底,有MCN公司找到王明樂,想用100萬收購賬號。盡管日子舉步維艱,但王明樂果斷拒絕了對方,他不能拋棄這份沉甸甸的信任,讓老人們被裹挾。父親沒有再出面。
為了讓老BABY們高興,他還是會批發一些臉盆、牙刷、牙膏、短褲等日用品,發給老人們,激勵他們參加集體活動。除了跳舞,他還組織了時裝秀、美食大會、創意大賽,讓老人們一展才藝。
老人們活出了熱愛的樣子,有老人兒女給王明樂留言:“回頭你記著提醒我媽給我來個電話,之前一天給我打好多次,現在我卻總找不著她,光認你這親兒子了。”王明樂哈哈大笑。
現在,屋里屋外,總有人輪流值日,幫他收拾得整齊敞亮,誰家炸了丸子,做了包子總少不了他一份。過年時,家里送來擺不下的吃食,害得父親都沒機會發揮自己的廚藝了。
2022年12月初,疫情放開,村里的老人們先后陽了,得益于平時鍛煉,又都扛過了這一劫。
王明樂四處串門關心舞團的老人們,結果,感染后高燒臥床。老毛衣不解帶地給他擦身體、喂水,一宿沒合眼。第二天,幾個老人更是連拖帶拽地拉他去掛吊瓶,冒著二次感染的風險,輪流給他送好吃的。
等到父親回來,王明樂已經活蹦亂跳了。他后怕地告訴父親:“多虧了這些老BABY們,這輩子沒這么病過。”父親聽了,低垂著頭,自責道:“六啊,是爸爸疏忽了,這么大的事兒,你居然沒告訴我,好在有這些老人在!”
長這么大,第一次見父親這么眼澀澀的,王明樂趕緊轉換話題:“對了爸,我決定來年把院子修整修整,搭個亭子,方便大家喝茶,聊天。央視幾個頻道,還有俄羅斯、德國幾家電視臺都在聯系我,要實地采訪,我得倒飭倒飭!”父親又驚又喜,沒想到,兒子弄個舞臺,火出了國!
跳最野的舞,對抗最深的孤獨,王明樂的“野迪天團”感染了越來越多的人,也治愈了自己。
2023年3月19日,老BABY們自發組織,給他操辦了一場生日宴會。適逢央視13頻道記者前來采訪,心直口快的張大媽一急,公開幫他征婚了:“我孫子比他還小,都生娃了,他都二十九了,別光顧帶著我們玩,耽誤了這么好一個小伙子。”
此話一出,給他介紹對象的絡繹不絕。日已至夏,王明樂的小院重新修葺一新,宮廷式的亭子更加方便老人聚會嘮嗑,父親回家的次數也多了,也跟著一幫老人催婚,等著抱孫子呢!
編輯/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