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野調查(Field Research)是民族志研究的基石,自從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開創了科學民族志時代,田野調查便成為人類學研究的立身之本,以及人類學家的“通過儀式”和“朝圣之旅”。在之后的半個世紀里,民族志作品始終是學術討論的中心議題,但研究者在田野調查中的行動策略和經歷等卻未被納入其中。人類學將田野調查視為其考察或研究領域始于20世紀70年代反思人類學(Reflexive Anthropology)的盛行。尤其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在人類學內部,民族志田野工作和寫作已經成為當代理論探討和革新中最活躍的競技舞臺。[1]于是,人類學界通過研究者在田野地點的活動,包括如何與研究者建立關系、建立什么樣的關系,以及在此基礎上如何獲取訪談和觀察的第一手資料等方法論問題,成為檢視和反思民族志書寫中諸多認識論問題的前提條件。
系列人類學電影項目《阿吾勒》由國內影視人類學者劉湘晨發起,旨在面對快速的社會變遷,一是以一個哈薩克族牧民家庭為例,對草原文化形態——一是依草原生態而延續久遠的游牧方式,二是由游牧方式決定的社會組織方式——阿吾勒(awul哈薩克語意為傳統牧村)進行搶救的影像紀錄?!栋⑽崂铡放臄z周期長達16個月,主要拍攝地點為新疆阿勒泰地區富蘊縣吐爾洪鄉霍斯阿熱勒村,當地的哈薩克族人主要以“農牧并重”“半耕半工”和“半耕半商”等多元化的生計模式為主。[2]《阿吾勒》拍攝對象為H一家三代共12個人,另外還包括H一家雇傭的牧羊人,以及攝制組成員包括攝影師、錄音師和攝助等5-6人。
筆者從2020年9月至2021年3月參與觀察《阿吾勒》的田野拍攝,考察了拍攝團隊、拍攝對象和其他與拍攝相關的行動者的關系演變。對人類學學科而言,田野工作確立了人類學作為學術性學科的制度性地位,對人類學家而言,它以訓練新成員并使其社會化為原則性機制。[3]系列人類學電影項目《阿吾勒》的田野關系表現了“面”的多向性、“點”的多重性,并以“點”帶“面”,逐漸走向互為主體性的特點。從微觀視角呈現《阿吾勒》項目的田野關系及其特點,揭示現代化語境下人類學田野的基本特征,反思以往田野觀念的局限性,這為解決全球化、商業化時代人類學電影之“民族志遭遇”(Ethnographic Encounter)普遍面臨的問題提供了一個可能的參照。
一、《阿吾勒》田野關系的“點”:互動的多重性
拍攝者與拍攝對象之間的關系是人類學電影田野拍攝的核心關系。自拉比諾的田野反思之后,學者們開始探索田野調查除了“人類學研究的規范標準”之外的意義。先是把田野調查從傳統人類學結構化的知識體系中“解救”出來,后又對田野調查進行解構——揭示研究者、研究對象,以及二者關系所發生地點(即田野點)的生態——社會文化和政治等因素之間可能的關系?!栋⑽崂铡返奶镆芭臄z中,攝制組試圖做到與拍攝對象“同吃同住同勞動”,雙方關系呈現出以經濟、飲食、身體和禮儀性互動為主的多層次互動形式并存的資本的多重性特點。
(一)經濟互動
田野中有三種主要“資本”,分別是時間、資金和人,這些“資本”對于某些研究來說可能是足夠的,但是也有不夠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你在這些問題上必須完全誠實。[4]人類學電影田野拍攝的基本特點就是需要投入大量經濟資本,除了攝制組內部攝制所需設備和其他生活開支外,最重要的還有與拍攝對象的經濟互動,這在拍攝過程中能夠體現出拍攝者對拍攝的態度,以及對與拍攝對象關系的期望。從田野實踐看,《阿吾勒》田野拍攝中的經濟互動有禮物互動、有償勞務、物資供給和生活類開銷等四種類型。
1.禮物互動:田野中的禮物就像日常生活,在田野中建立互信關系始終不可或缺?!栋⑽崂铡返奶镆芭臄z中,禮物的流動似乎是劉教授表達拍攝熱情與態度、希望建立良好田野關系的象征物。比如每逢節假日、重大儀式,他都有禮物送給拍攝對象。
2020年7月確定拍攝H一家后,送出了一桶30公斤的酥油、價值3000元左右;9月,由于H家馬上要舉辦女兒婚禮,劉教授團隊送出一塊價值3000元的地毯、2個不銹鋼大鍋和1個小鍋;10月,H小女兒赴烏魯木齊上大學,攝制組又送出500元;2021年元旦送其兩瓶價值300元的飲料和糖;2021年元旦則送出價值400元的酒水和其他禮物;2021年春節送給孩子們人均150元壓歲錢;納吾魯孜節又送出300元壓歲錢。
2.有償勞務:由于田野調查與拍攝對象一起生活,攝制組與拍攝對象之間形成了有償勞務和生活物資的供給關系。有償勞務主要是伙食費,一般來說伙食費根據雙方的口頭協議支付給家里的女主人。
2020年9月至12月,攝制組提供的伙食費為一人200元/月,錢通過微信轉賬至女主人。在拍攝對象提出新的經濟訴求之后,攝制組與H達成新的經濟協議,伙食費提高至一人500元/月,一共2500元/月。
3.物資供給:攝制組一開始在定居點拍攝時,一般隔幾天就給該戶人家送水果和蔬菜,每個月定期送米面油等物資。自2020年10月,拍攝對象轉場到冬牧場之后,攝制組每隔十天到鎮上采購生活必需品。
每個月供給的物資包括但不限于:兩袋面粉、兩袋大米、20公斤左右牛奶、20公斤左右蔬菜、20公斤左右水果、三四瓶大瓶雪碧、三四瓶白酒,價值約1000元。另外,每個月購買一袋面粉用來打馕,材料加工費約300元。攝制組2020年9月底通過H家熟悉的商人購買了4噸煤,總價為2200元,H家也同價購買4噸,但后來攝制組煤的實際用量只有1/3左右。
4.生活類開銷:這一類經濟互動主要指攝制組和拍攝對象同行到富蘊縣城時,前者自行給后者安排住宿和餐飲的情況。攝制組和H一家吃民族餐,通常會按照哈薩克族的飲食習俗點餐。
2020年10月,H家小女兒離家上大學前,劇組在縣城請H夫婦和小女兒三人吃飯,約花費400元;11月,H和兒子去縣城參加賽馬,賽馬前一天攝制組請兩位吃飯花費500元。當天還給H安排賓館,房價為120元。2021年3月,也就是轉出冬牧場路過恰庫爾圖時,攝制組請H兒媳婦、女婿和孫子三人吃飯,約花費200元。
(二)喝吧吃吧①——飲食互動
飲食互動源于田野調查中與拍攝對象“同吃”的原則。在這一過程中,無論是一日三餐還是待客時的特殊禮儀,雙方都保持著密切互動。在飲食結構上,攝制組成員努力適應和接受拍攝對象的馕、奶茶,拌面、抓飯、咸菜,面條、納仁(肉和面)等食物。對于導演L而言,與拍攝對象一起吃飯的意義在于幫助攝制組建立“家人”般的關系。另外,在拍攝過程中,在不同場合與拍攝對象一起喝酒也成為雙方飲食互動的一種方式,喝酒對攝制組而言是加深交流、增進感情的有效途徑,對拍攝對象而言則意味著作為“外來專家”的拍攝者重視其與自己的關系。
(三)勞動互動
人類學的田野調查中,身體互動往往包括兩個方面:一種是參與拍攝對象生活和生產活動中的勞動互動,另一種是拍攝者在身體感官上適應當地的習俗,包括飲食、氣候和視覺味覺等方面。從雙方關系的層面上看,第一種互動是作為直接影響主體間關系的因素而存在。在《阿吾勒》的田野拍攝中,攝制組與拍攝對象互動頻繁,積極營造了以“勞動介入”為樞紐的互動模式。在這樣的氛圍中,劉教授團隊在較短的時間內贏得了主人家的信任,進而為后續拍攝打好了感情基礎。在每個牧場,攝制組進行體力勞動都有不同的類型,比如春秋牧場放羊、趕牛馬群、給牛羊馬群喂水等。在定居點,小到幫忙帶孩子、給孩子輔導功課、幫忙去鎮上買東西、維修電路、當司機和翻譯、幫忙取快遞等;大到從定居點拉水、拉煤到冬牧場、去戈壁灘找馬找羊、協調家庭糾紛等。攝制組在冬牧場幾乎每天和H的兒子一起掏羊糞、鏟羊糞、鋪干羊糞、清理積雪。在轉場時,裝卸東西,拆、搭氈房,往羊圈上蓋篷布等也都是常見的勞動。
(四)言語與禮儀性互動
語言置于特定的田野拍攝過程,有兩種意義:一是純聊天,在聊天中建立、增進與拍攝對象的關系;二是學習和獲取地方性知識?!栋⑽崂铡诽镆罢Z言互動主要包括閑聊、詢問和禮儀性互動言語三種方式。攝制組成員與拍攝對象之間的閑聊是最重要、最常見的交流類型。聊天一般不會有明確的話題和目的,是一種建立和加深感情的有效方式。H一家成員大多是牧羊人,每天至少有三次會主動跟拍攝人員聊天。筆者在田野中發現,閑聊中人人都是知識的主體,都可以提出自己喜歡的話題,閑聊的話題越多意味著雙方關系越好。不同于閑聊,詢問是介于訪談與閑聊之間的互動方式,主要是以節日、儀式或轉場之前詢問其程序和內容為目的,做粗略筆記。對于攝制組而言,詢問的每一件事都有相應的詢問對象,比如節日程序、儀式內容和轉場等重要的事情是向H詢問。
禮儀性互動包括巴塔和問候,其有兩個表現:第一,巴塔是哈薩克族的傳統習俗,是飯前飯后、宰牲前和儀式上的許愿環節,主要內容是祈求大家安康富裕,國泰民安。巴塔由飯桌上的長者來做,導演劉教授作為年齡最大的人,在H的邀請下多次做過巴塔;第二,哈薩克族的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視問候和問候語,因此攝制組成員學會了簡單的問候語,每次暫時離開田野點回來或舉辦活動時都會跟熟人進行問候互動。此外,禮儀性互動體現在學習和模仿的態度上,比如說簡單的哈薩克語、與拍攝對象住同樣的氈包、跟牧場的動物互動等。
二、《阿吾勒》田野關系的“面”:互動的多向性
除了在田野關系的“點”呈現多重性之外,《阿吾勒》田野拍攝還涉及官方話語和拍攝對象所在社會的其他力量(如圖1所示)。美國人類學學會(AAA)1971年指定的人類學職業倫理守則強調,人類學者的工作與多種因素相關……和東道國的政府,與他們合作的特定個人或團體,他們工作的那個國家所有的人口和利益集團。[5]其他相關研究也進一步討論和指出田野關系的復雜性和多樣性。[6]在《阿吾勒》拍攝過程中,導演基于當地的政治話語與秩序,注重與其保持緊密互動,為長期進行拍攝實踐獲取了必要的政治和社會資本。
《阿吾勒》攝制組與政府部門的關系實際上在2020年6月至7月進行預調查時就已經建立。影視人類學者不僅要與當地的“文化群體”建立關系,還要與行政部門及時交流并取得支持,其必須遵守社區行政管理規章制度。[7]到達田野點之后,攝制組首先按照地方流動人口管理規定主動到村委會登記身份信息,同時還要就來村目的,拍攝內容、意義和周期與村委會進行溝通。在之后的6個月內,攝制組一共去了3次村委會,第一次是詢問村里居民的職業和年齡結構,以便采訪其生活史的相關內容;第二次是協助村委撰寫《關于創設活畜交易市場的可行性報告》;在最后一次交流中,村委會表示會給攝制組緩解冬牧場用煤困難。鄉和縣級領導的接觸多達八次,另外還有兩次縣級某領導以私人名義來田野點看望攝制組。與政府部門的另一種關系與攝制組的居住地Q鎮有關。在雙方的數次接觸中,Q鎮官方協助攝制組解決了拍攝和日常生活所需的物質,攝制組則為鎮政府提供宣傳片素材。
對政府部門而言,與攝制組接觸交流既是他們的工作慣例,又有私人關系成分。相關部門工作人員一方面根據當地的政治和宣傳工作要求,對影片內容的政治素質提出訴求,并監督項目的政治質量;另一方面也表達出借助影片宣傳地方形象的期望。對于攝制組而言,與政府部門接觸意味著其要主動匯報拍攝進程、表達感激之情、獲取更多的政治象征資本和政治性地方性知識。實際上,雙方每一次交流的主要目的和內容往往都圍繞拍攝的進程、意義和目的等進行,反復交流之動機是攝制組通過獲取政府部門的信任,進而促使其在基層社會的拍攝活動和關系圈進一步正當化。
拍攝過程中扮演著協調攝制組與當地人關系的另一個角色是當地的非拍攝對象人員,這類力量主要存在于攝制組成員的生活和朋友交際圈,包括攝制組營地的鄰里、干部以及從事餐飲、百貨和汽修生意的個體戶。他們大多自愿為攝制組提供當地的風俗習慣知識、社會活動信息和代表性人物等可拍攝資源。這類人群對攝制組成員在當地“再社會化”(Resocialization)過程中的意義較大。
三、以“點”帶“面”:走向互為主體性
美國人類學家詹姆斯·克利福德(James Clifford)認為,民族志學者自己、當地翻譯、向他講述故事以及和他交往的當地人,那些他“只觀察,不交往”的當地人,每一個人都是一個主體,他們在一起便是一個交互主體性,即一個社會過程(Social Process)。[8]作為結果,《阿吾勒》的拍攝在復雜的田野話語中持續開展,表明各主體利益訴求得到重視和滿足。
第一,超越“拍攝者—拍攝對象”的二元對立關系,相互承認主體地位。走進田野意味著走進一個與“己文化”不一樣的多元文化場景。[9]首先,在《阿吾勒》項目拍攝核心田野中拍攝者與拍攝對象都是行動的能動主體,在拍攝過程中雙方的訴求都被考慮、協調和解決。在這種關系中,不存在從田野情境和人性剝離出來的“物化”或是工具化的拍攝者和拍攝對象;其次,在關系的改善和維持過程中,雙方都有意識地投入巨大的經濟、文化、人力、社會和象征資本,并把這些資本有效地轉換成關系資本;再者,雙方關系超越了“拍攝者—拍攝對象—主客體”的關系,是簡單的“看”與“被看”關系,踐行了一種基于感情交流的相對平等關系。在拍攝中一貫處于有可能實施“影像暴力”的拍攝者,避免了陷入工具化的關系當中,尊重作為文化主體的拍攝對象的行動習性和意愿。正如莊孔韶所言,人類學的原則有助于每一個人類學者在自己的田野調查點學習互相尊重的態度與和睦相處之道。[10]
第二,人文關懷與情感互惠。人類學田野調查中的主體間性就是拍攝者與文化主體交融與互惠的過程,兩者在生活的世界相互交織,取得共識,并通過共識表現一致性的關系。影像素材的采集需要拍攝對象適應攝影機,最后達到拍攝對象幾乎忽略設備存在的境界。在研究工作中,一位人類學家至高無上的責任是盡心盡力地對他的研究對象負責,……在做每一件事情的時候,都必須盡自己的力量來保護其調查研究對象的人身和社會及心理方面的利益,包括維護其尊嚴和隱私。[11]本文個案中,導演根據其拍攝經驗預判影像適應時期,決定拍攝的前兩個月為消除人與牲畜對設備有意識的警惕性階段。除了拍攝者的影像適應期策略外,拍攝者與拍攝對象之間的相互幫助、關心、照顧和超越田野時空的關系也能夠體現該田野調查互為主體的一面。
第三,互為資本的關系。首先拍攝者與拍攝對象在田野拍攝中往往是一種可利用的資本資源。對于拍攝者而言,拍攝對象是一種文化和關系資源,作為拍攝者“在田野”的前提,是拍攝的合法性所在。而對于拍攝對象而言,拍攝者首先是經濟資本資源,雙方的經濟互動已論證這一點;其次是更廣泛的社會象征資本和關系資本,比如拍攝對象拿攝制組來提升個人形象、得到公眾恭維或暗示某種社會和政治地位的優勢,H經常把攝制組介紹稱為“從自治區過來拍攝我的紀錄片的攝影師們”就明顯論證了這一點;再者是一種政治資本,比如拍攝對象始終覺得自己為當地和地方政府的宣傳事業做出了貢獻,也為本民族文化的記錄、傳播和保護做出了貢獻。同樣,拍攝者與官方之間也存在互為資本的利益關系,而在這個層面上,經濟資本基本不參與其中,發揮更多作用的是身份、經驗和政治素質等象征性資本。
總之,《阿吾勒》田野拍攝的持續進行意味著各主體的利益在其中得到體現和重視,各話語主體最終形成一個行動網絡,并以“點”帶“面”,自成包容的“田野共同體”。然而,在這種關系的塑型過程中,拍攝者與拍攝對象的關系則表現出一種相對平等的、動態平衡的、以及互為主體的行動準則和合作模式。毋庸置疑,這為雙方關系的持續維持和拍攝的順利進行提供了根本保障。
四、《阿吾勒》田野反思:當代人類學電影田野的民族志遭遇
學界對田野調查的關注始于馬林諾夫斯基的田野日記作為一種亞載體(Subgenre)進入民族志的傳統文本空間,并得以認可。[12]之后的田野工作研究和反思指向以下幾個問題。
一是民族志生產過程中,田野調查處于“非此非彼”的閾限階段,就因為這種個人觀念與專業思考、個人經歷與學科權威、主觀感性與客觀描述之間的“中間地帶”角色,美國學者保羅·拉比諾(Paul Rabinow)的“交流的閾限模式主體間建構的過程”觀點認為,互為主體,字面上理解,不止一個主體。但其所處的背景既不完全在這,也不完全在那,所涉及的主體沒有共同的假設、經歷和傳統。[13]Gillian Goslinga等提出“Shadow Side”概念,強調人類學研究方法要求民族志學者使用他們的經驗和遭遇,所以人類學家在田野調查中幾乎每天都面臨著“知道的主體”中公/私分裂的模糊性和局限性。[14]學者王銘銘指出馬林諾夫斯基作為人類學家在民族志作品中所呈現的“文化移情”與作為“常人”的他在《日記》中所流露出的“無法移情”的相互矛盾性。[15]筆者以為,這一點體現在馬氏在田野工作中始終把個人對土著的態度與收集作為“社會表征”的資料完全分開的態度上,既強調“移情”式(Empathize)主位研究,又在日記中嫌棄土著的生活方式。①
二是田野調查是個性化且變化多端、復雜和流動的過程,需要進行情境化(Contextualization)的分析。澳大利亞人類學家林恩·休謨(Lynne Hume)等認為參與觀察的困難常常是感情上“齷齪”的工作,同時他們指出田野互動是混亂、復雜的且富有感情色彩的。[16]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所提出的參與調查是“社會過程”和“民族志所處條件網絡”等概念同時強調田野工作的復雜性。
三是人類學電影田野工作方面,學者鮑江從人類學電影的特性出發,指出其能夠構造拍攝者與被拍攝者的共同場域,雙方在其中展開包括相互傾聽、理解與闡釋在內的合作與互動。[17]學者陳學禮將人類學電影田野關系延伸到剪輯過程,超越了以往以“拍攝者—被拍攝者”田野關系為中心的時空局限。[18]在田野關系的主體方面,也有學者開創性地提出民族志電影的“配角”概念,并將其與拍攝者、拍攝對象一同稱之為人類學電影田野中的三組力量。[19]這種視角無疑拓展了田野工作的橫截面,為考察與反思民族志知識生產過程中的田野關系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概念工具。
首先,當下田野工作和田野關系的復雜環境。在反思人類學思潮的推動下,人類學家在田野中的經歷逐漸成為民族志研究關注的領域,實現了布迪厄說的“把對對象的研究作為研究對象”[20]。在這種理論框架內,當今社會之所以有必要把人類學家在田野中的經歷和田野中客觀存在的諸勢力納入田野范圍之內,是因為作為田野問題核心的人處于一個十分復雜的環境當中。信息的流動使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等因素之間的關聯更加緊密,人完全生活在一個規模更大、互動更頻繁的“意義網絡”之中。以《阿吾勒》田野關系為個案,全球化與市場經濟時代的田野調查呈現出一種廣義田野——以“拍攝者—拍攝對象”為核心,以拍攝者與政府部門和其他社會角色的關系為輔助的更廣泛的關系網絡。克利福德曾言,無論它們的特定關懷是什么,社會文化人類學中所有當代的民族志研究計劃正在繪制和探索的就是,在生產關于特定的他者的知識時它們自身所處條件的網絡。[21]基于《阿吾勒》田野拍攝的考察,本文認為,田野工作的反思應從田野關系出發,田野關系則應該包括能夠對田野產生影響的每一個力量。因此,當下的田野關系不僅僅是“研究者—被研究者”“主—客”二元對立化的傳統類型,而是更包容和廣泛的,甚至更具挑戰和考驗的行動場域。
其次,在特定的田野工作環境中,如何保障田野關系諸主體的話語權。在互為主體性的體驗理念中,沒有誰是被觀察者,也沒有誰是觀察者……是對各種各樣故事的相互的、對話式的生產。[22]《阿吾勒》的田野實踐表明,田野意味著關系資源的綜合投入和運用。其中,學者個人身份、能動性和經驗起關鍵作用,政治、資金和文化因素的協調缺一不可。對于拍攝對象和地方政府、地方勢力而言亦是如此,各方在自己的領域投入經濟、社會和制度資本,并把這些資本轉換成有利于自身利益的話語。因此,田野關系是多層次的、多維的、多重的。從整個民族志“記錄—被記錄”關系看,“拍攝者—拍攝對象”也是互為主體的、互惠的。但這種論斷的前提條件是,諸主體的利益訴求應當在一個動態協調的進程中得到平衡。具體講,一是導演的文化情懷和文化研究等職業使命,以及個人學術利益;二是拍攝對象獲取文化、經濟、社會地位和政治信任等資本的訴求;三是地方政府宣傳地方形象、保護地方特色文化等責任,這些都能在《阿吾勒》的拍攝體系中找到共同的坐標點。
再者,對田野工作的呈現與反思是人類學反觀自身的原點。反思田野工作在民族志書寫文化與反思的思想傳統中的作用不可忽略。對民族志學者在社會田野中的角色、立場、地位、經驗描述,以及對田野中出現的問題、困境的批判性反思,只會加強我們對民族志的理解。[23]而以個案形式探討田野調查中的主體關系,旨在尋求拍攝者與拍攝對象如何展開合作。人類學家在田野中的行動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獲取較為真實的民族志第一手材料,以及研究者在撰寫民族志過程中的文化積累和立場是如何形成的等一系列核心問題的可能答案。田野反思或許意味著從人類學的宏大理論結構中“解救”田野調查,進而讓主體“活”起來,回歸民族志反思的原點。
結語
系列人類學電影項目《阿吾勒》田野關系呈現出“點”的多重性和“面”的多向性,并以“點”帶“面”,逐步走向主體間性的特點。項目的拍攝者、拍攝對象和田野中其他勢力之間基于利益和感情交織在一起的復雜互動,整體上呈現一種互為主體的田野行動模式:一是在田野關系維度上,展現當下人類學電影田野的一個可能模式——在復雜的田野關系局面中,互為主體的田野關系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二是在田野的反思層面上,僅把“拍攝者—拍攝對象”關系為田野關系的“二元對立”觀念,在地方社會商業氣氛濃烈、個體與地方政府關系日益緊密的今天,無法揭示當下田野調查中的真正關系話語;三是在人類學的高度上,田野調查中的“研究者—被研究者”關系應當成為反思民族志書寫的原點,因為田野調查正越來越多地影響著民族志研究。從這個意義上看,田野并非一個標準化了的工具性程序,而是充滿人性的“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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