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劍華
摘 要:對中華文明的探源,有利于確立中華文明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有利于弘揚中華精神,加強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劉俊男教授《生業與文明》一書就是中華文明探源的最新的重要收獲。該書資料翔實,學術視野開闊,研究方法別具一格,提出了不同前人的不少新觀點,反映出作者學問功底的扎實、深厚與學術上的求真精神。
關鍵詞:考古材料;文明比較;學術求真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早在上古時期,就在世界東方形成了具有鮮明特色的文明形態。中華文明的內涵極為豐富,長江流域與黃河流域都是中華文明的搖籃,南方的稻作農業與北方的旱作農業由于生產方式的差別,在社會生活習俗與精神崇尚觀念方面也有所不同,從而導致了區域文化的絢麗多彩。筆者最近所讀的劉俊男教授新著《生業與文明——中國南、北及西亞上古社會組織演進比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就大體以秦嶺、淮河為界來劃分上古時期的南方稻作區、北方旱作區。全書以8章75萬多字的厚重篇幅,對中國南北早期文明進程進行了深入研究,提出了一些新穎而重要的學術見解。
文明探源是當代非常重要的學術課題。通過探源研究可以澄清古史,可以深入了解我國悠久的文化傳統,充分確立中華文明在世界的地位,有利于弘揚中華精神和加強民族凝聚力。所以文明探源,不僅是重要的學術任務,而且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從史書記載來看,代表中原文化系統的《史記·五帝本紀》《竹書紀年》《世本》《大戴禮記·五帝德》《帝王世紀》等都將黃帝作為人文始祖;而代表南方文化系統的《山海經》說帝俊是太陽與月亮的父親,則構成了一個帝俊神話傳說的體系。《蜀王本紀》記載了古蜀歷代王朝的傳說故事,可見長江上游西南地區古蜀歷史的悠久。《史記·五帝本紀》說黃帝娶嫘祖為正妃,又為兒子娶了蜀山氏女,可知南北的交流往來與聯姻結親很早就開始了,說明相互之間的關系非常密切。《尚書》《華陽國志》等也記述了巴蜀與中原悠久的親密關系。考古發現對此也有大量的揭示,對中華文明起源的六大區系呈現為多源一統、多元一體的格局,給予了充分的印證。無論是根據文獻史料從歷史研究的角度,對考古發現出土文物進行探討;或者采用多學科結合的研究方式,這些年在文明探源方面已經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生業與文明》就是其中最新的重要收獲。劉俊男教授的這部新著,大致有幾個比較鮮明的特點:
首先是資料的翔實。書中引用了大量的考古材料,在搜集和梳理資料方面不遺余力,花了大功夫,對中華文明上古時期的演進發展進行了深入探討。關于上古歷史,我們看到傳世文獻中的記載主要是神話傳說,記敘的只是一些歷史人物的故事梗概、王朝興衰更替的模糊背影;至于那個時候的具體史實,以及當時的社會形態與生活情景,都非常朦朧和迷茫。所以考古發現的上古遺址和地下出土的文物就非常重要了,成了揭示上古真相的重要參考。我國的考古事業發展較快,近數十年來有很多重要的考古發現,譬如長江上游有三星堆、金沙遺址、寶墩文化古城遺址群;長江中游有巫山大溪、屈家嶺等遺址;長江下游有凌家灘、河姆渡、良渚等遺址;中原有仰韶、二里頭、殷墟;黃河下游有大汶口等遺址;遼寧與內蒙有紅山文化遺址;西北有石峁、陶寺、秦安大地灣等遺址……如此眾多遺址出土的文物資料非常豐富。我們研究上古歷史,有了這些日益增多的大量考古資料,便不僅有了重要佐證和人文信息,而且也將拓展我們的視野和思路。將文物考古資料與古代文獻典籍相互補充和印證,采用“二重證據法”和多學科相結合的方式研究古代歷史,這是王國維與陳寅恪等前賢大力倡導的方法,常使我們獲益良多。劉俊男教授對此也是深有體會的,這部新著就是一個較好的例證。書中對中華文明上古時期的先民生活、社會形態、意識觀念、文明演進階段的論述,就是采用大量考古資料為依據;以此為基礎的分析探討也就有了比較充分的說服力。
其次是學術視野的開闊。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由于地理交通與生態環境的原因,不同的民族與文明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特色。與此相應,先民們很早就有了交流往來。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而東西方上古文明的共同特點與差別究竟是什么呢?對此進行探討,在文明探源研究中也是一個很有必要的環節。劉俊男教授將中華文明上古時期的發展演進與西亞上古社會形態進行對比研究,采用了頗有新意的學術觀察途徑和研究思路,方法確實很好。西亞早期文明的特點是神廟建筑眾多,顯示出對神權的崇尚。中國早期城邑的歷史非常悠久,祭祀活動比較昌盛,在神權的掌握使用方面與西亞既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特點。中國古城的整體水平,無論是宏大的規模與防御性能,都不遜于西亞;而在城邦的建立時間上要比西亞更早。書中在這方面做了深入的探討,提出了客觀、中肯的分析,使我們看到了上古時期中華文明與其他文明的不同特點,從而增進了我們對早期文明演進過程的認知與思考。
再者是研究方法的創新。劉俊男教授通過個案探討與綜合分析,提出了新的見解。譬如,對早期社會組織與國家形態,蘇秉琦先生曾提出“古國—方國—帝國”幾個發展階段,嚴文明先生提出“古國—王國—帝國”的看法。劉俊男教授則在古國與王國之間劃分出“霸國”的過渡階段,認為當時眾多的邦國之中有稱雄的霸主存在,擁有干涉他國政治、外交的權力,所以提出了霸國的概念。關于上古時期的婚姻家庭,劉俊男教授也提出了新的分析看法。他通過考古材料論證了由8000年前母系氏族向偶婚制家庭、再向專偶制家庭父系社會的轉變,認為母系社會表現為生活形態上單一聚落內的共倉共灶現象,發展到專偶制家庭時代的生態形式是聚落內的分倉分灶以及居址分散等情形。這些都是比較新穎的學術見解,與學界以往的論述有很大的不同,甚至可以說是超越與顛覆了過去習以為常的某些觀念。學者們對此類問題歷來見仁見智;如果在學術上能夠因《生業與文明》而引起爭鳴和討論,其積極意義自不待言。
劉俊男教授之前的學術研究便屢出新見。他在專著《華夏上古史研究》中,曾從文獻的角度深入研究上古傳說史,提出了中原華夏文明的最早源頭主要來自長江中游地區等重要觀點。他在另一個社科研究課題《長江中游地區文明進程研究》中,結合考古發現的出土資料,從地下遺存的角度著重研究了長江中游地區的文明進程,認為該地區從原始社會末期到文明國家社會時期經歷了幾個階段:原始社會末期屬于神邦(學界以往通常稱為酋邦,劉俊男教授認為該概念與國家概念交叉,因而此書改稱神邦,以區別于國家,借以體現宗教治理的特點),進入文明國家社會后則為城邦、霸國、王國、帝國等形態。這些分析看法,在學術探討方面突破了藩籬,新人耳目。對此當然還有探討的空間。然而在學術上超越常規定見不僅需要勇氣,也需要底氣,更需要求真的精神。底氣就是長期的學術探討,形成深厚的學術積淀;而求真則是做學問的準則。搞學術研究猶如在崇山峻嶺中探礦,需要執著尋覓和銳利的眼光,更需要長期堅持不懈的深入探討,才能發現真正的寶藏。劉俊男教授的這些學術新見,便屬于卓有見地的一家之言,對引起爭鳴和推動研究具有積極意義,應該是值得稱道的好事情。
眾所周知,長江和黃河都是中華文明的搖籃,這里要特別說一下西南地區最新考古發現。早在3.5萬多年前,四川盆地就已經是“資陽人”的活動棲息場所。而在距今4000多年前的夏商時期,成都平原已經出現了與中原文明同樣燦爛輝煌的古蜀文明。考古發現的寶墩文化多座古城遺址,以及三星堆和金沙遺址出土的大量珍貴文物,就是很好的印證。最近在四川甘孜稻城考古發現了皮洛遺址,出土了上萬件舊石器時代的石制用具,揭示了13萬年前先民們在這里的棲息生活情形。這些新近的重大考古發現,對我們探尋和研究中華文明的起源與演進,都是非常珍貴的資料。
以往曾認為中原是文明的中心,而越來越多的考古發現告訴我們,中原以外的周邊區域并非是蠻夷落后之區,在中華文明多源一統和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格局中,都有著各自的重要地位,都發揮了積極而重要作用。正由于近萬年以來這些區系文化的交匯、撞擊、相互影響、相互作用,文化逐漸認同、經濟逐漸融合,才有了中華民族根深葉茂的堅實的歷史基礎,形成了中華文明渾厚的兼容性和強勁的凝聚力。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上,正是這些眾多的考古發現和文明探源研究,充分說明了中華文明的悠久與燦爛。中華文明與世界其他古老文明一樣,都擁有各自鮮明的特色,都譜寫了豐富多彩的篇章。
(劉俊男著《生業與文明——中國南、北及西亞上古社會組織演進比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特約館員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