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腹地

崔俊堂

在黃土深處還有一條苦水河

在黃土深處還有一條苦水河

散發出的鹽堿味兒像是骨頭上的鈣

把每一個親人從小養大，從弱變強

從沒有想著與江河大海相約

從沒有改寫成樂天酒令的詩篇

只是讓我的眼底多了幾座村莊

在清靜的日子里，是飛鳥的村莊

在渾濁的日子里，是黃沙的村莊

在干涸的日子里，是我自己的村莊

在充沛的日子里，是親人的村莊

不管時令變化，這一條細小的苦水河

流在九堆黃土的合縫里。從遠至近

看不見喜人的花兒開在身邊

照舊流在一座村莊的腳面上

像是一根又長又細的鞋帶

讓風吹過，讓雨濕過，讓淚洗過，讓人愛過

最后系住了星星點點的村戶

泥沙俱下，風雨無常，日月當懷

在黃土深處，僅這一條苦水河

像是不能改變的唯一血統

讓河邊上的村莊從不偏離走向

讓趟過小河中央的親人不再擦傷

總有一縷炊煙貼著親人的耳根

總有一縷炊煙貼著親人的耳根

山背上的風，狠狠地給撩了幾手掌

打不著的炊煙，在半山腰上飄起來了

仿佛大地多了一條鼓動的紐帶

總有一縷炊煙貼著親人的耳根

山腳下的雨，嘩嘩地給踢了幾腳

踩不著的炊煙，在山頭上升起來了

像是一條小河留住了富麗的青光

為了這一縷炊煙，我忘記不了

簡陋的土灶臺子上的一絲火星

在窮困潦倒的日子里，還能火花四起

當我懂得這是先人延續下來的火種的時候

它已不是風的胸膛，更不是雨的衣裳

而是從遠山遠水又回來的親人

定居下來，點燃了深愛著的這塊地方

僅這一縷炊煙，星星點點的親人

在我們后人的每一雙眼里，吹亮了

一方天空，以及天空下的村莊

以及村莊里抱得更緊的泥土的芳香

喊著故鄉的人像是一串串風鈴

在山前，喊著故鄉的靠山垠

在水邊，喊著故鄉的露水襟

在樹旁，喊著故鄉的槐樹冢

在花間，喊著故鄉的梨花淚

爬山涉水，這是詩行的故鄉通向天堂嗎

不。這是在我奮斗不止的腳下

這是在我春風卡住的冰口子上

我把高喊故鄉的人，比方成

一串串久久飄蕩的風鈴

接住天空，喚醒大地，留下聲響

風還在吼著，故鄉不再晃蕩了

雨還在下著，故鄉又清亮了大半截

風雨之間，我與喊著故鄉的人

系在風鈴的一根長線上

傳遞著故鄉的悠揚和絕唱

遲暮的山風在一棵大樹上傳唱

遲暮的山風吻著山頭，點亮了星子

托著我回鄉的身子，拉遠兩束目光

逝去的人已是幾堆黃土

活著的依然是一棵大樹。枝節相錯

像是手挽著手的長輩和兒孫

遲暮的山風穿過了一棵大樹

漸次蜷縮的枝條托起了一個個臉龐

兩束鳥鳴之上的月光，拉近又拉遠

讓親人的目光和我的淚花，在胸中鼓蕩

故土的磨坊保持著原來的模樣

遲暮的山風已扯下了每一片葉子

勞動的手掌緊攥著流落的枯枝

除了死亡，在浪跡天涯的追尋中

我收到這來自故鄉的回信：春暖花開

面朝黃土的兄弟姐妹還在等你回家

黃土是一面黃色的鏡子

低低淺淺的黃土，村子前頭的黃土

深埋著多少代親人的黃土

是一面黃色的聚光鏡

我站在鏡子前面，回想

走過的一條條山路

像是一根烏絲，紅得瑟瑟發抖

點點滴滴的黃土，屋子里落下的黃土

覆蓋過多少家什的黃土

是一面黃色的顯微鏡

我背著鏡子，想著成色透亮的窗戶

發現塵埃落定的每一塊地方

容納了干干凈凈的胃口

厚厚實實的黃土，山那邊的黃土

養活了不知多少代人的黃土

是一面黃色的放大鏡

我走不出這面鏡子，三十年后

邁出去的兩只腳，踏踏實實

顯山露水的地方，剩下的親人像是自己

面對黃土高坡致父親

爬在黃土高坡上點種的父親

那駝背啊！又高出來了

像是一條彎來又彎去的山路，深鎖在天邊

爬在黃土高坡上秋收的父親

那白發啊！零亂地飄散

像是經年不敗的向日葵，彌漫著花香

爬在黃土高坡上守望的父親

那眼神啊！飽蘸著思念

像是徐徐吹送的清風，布滿了遠山

起伏的黃土地像是大海

我沒有認定黃土地上的紅日紅過了頭

我也沒有承認映在大海里的紅日掩住腳

起伏的黃土地像是大海

我是趕海的人，又是趕著黃土路的人

黃土地上的紅日，大海里的紅日

在這兩輪紅日之間，我曾乘過的小舟

現在是黃土地上的一只跑旱船

不會輕易改變前行的風速和沉重的身子

黃黃的蒼天接不住紅紅的大海

曾經趕上了水路，趕不上陸路

現在趕上了陸路，又趕上了旱路

掛在十年九旱的缺口上還想著風平浪靜

在黃河注水的短歌里懷念親人

星星點燈，親人開懷

家家門前掛起了高高的燈籠

在黃河注水的短歌里

我的親人，笑迎著雪撲燈花

依山傍河，仿佛幾朝豐盈的流光

落在冰面上，唱起了一曲又一曲的情歌

月亮穿袍。親人亮相

田地里鋪開了薄薄的金光

在黃河注水的短歌里

我的親人，用一把米面

在風塵的黃土路上接住新娘

打開門戶，黃河繞了幾道灣近在眼前

寒露結霜。親人加衣

留存的羊皮筏子破舊了還能當船

在黃河注水的短歌里

我的親人，續寫了一本家譜

深藍色的封面似根興，更是心系

在回想中，黃河已吼開了兩岸的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