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與痦子

俞曉群

在我出生之前，我們家已經有四個孩子了——大姐、大哥、二哥和二姐。據說爸媽最初的人生計劃，就是養育四個孩子，最好兩男兩女。現在目的達到了，自然不會再有我的降臨。所以直到前些天，二姐還摸著我的頭說：“多虧當年老媽堅持，不然哪還會有這么好的老弟？”二姐所言出于兩個原因，一是二哥悠悠在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媽媽為此受了刺激，一口咬定悠悠哥還在人世。正是因為擺脫不掉喪子之痛，所以媽媽才懷了我。二是媽媽懷我時已經三十多歲，那時算高齡孕婦了，身體又不太好，媽媽動過不要我的念頭，當時爸爸在外地學習，有一次媽媽甚至都上了手術臺，最終還是被拉了下來。這樣才有了我的誕生。

我出生后不久，爸爸學習結束回到家中。爸爸被哥哥姐姐們圍著，好一陣子親熱。突然媽媽說：“里屋還有一個小四呢，你還沒見過。”這時爸爸才想起我來，媽媽對爸爸說：“你不在家，還沒給小四起名字。”爸爸說：“已經有一群孩子了，就叫小群吧。”直到此時，我才算“名正言順”。

后來，外婆對我們家兄弟姐妹的名字，有過一段評論。大姐叫安娜，大哥叫小平，外婆說，安安穩穩，和和平平，都是好名字。二姐小時候愛哭，爸爸給她起名字叫小勇，希望她能勇敢一些，外婆也說很好。只是那位早逝的二哥，名字叫悠悠，外婆說這個名字不好，悠悠，多不安穩啊。但她說，小群這個名字不錯，兄弟姐妹互相扶持，將來一定會幸福。外婆的話沒有大道理，卻一直留在我們的記憶中。后來我的兒子毛毛，他的名字是他外公起的，讓人想到一根潔白的羽毛，在蔚藍色的天空中飄蕩。毛毛成年后，果然喜歡獨處，喜歡四處游走。我們留不住他，還開玩笑說，都怪當初沒給他起一個安穩的名字。

我出生時，左手的虎口處，即大拇指根部，長著一顆小豆粒大小的黑痣，北方叫痦子，深深地印在皮膚之中。醫生開玩笑說：“這個孩子丟不了了。”后來媽媽也對我說：“這個黑痦子是媽媽送給你的記號。”由于我是左撇子，做許多事情都用這只手，虎口處經常會被磨破，時而那個黑痦子的顏色也會變淡，但慢慢還會恢復過來。

我十八歲中學畢業，跟隨知識青年大軍下鄉務農。有一次干農活，我弄得滿手血皰，虎口處幾個大血皰高高鼓起，弄破了又長出新的血皰。后來大塊的皮膚漸漸脫落，長著痦子的那塊皮膚也壞掉了，皮下露出嫩嫩的新肉。我仔細觀察，那個黑痦子不見了！當時我很失落，還打電話對媽媽說：“媽媽對不起，您給我的那個痦子沒有了。”

過了一段時間，傷口長好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那個痦子又從新肉上浮現出來，當時我高興得幾乎淚流滿面。直到現在，那個黑痦子還在，只是三十年前媽媽去世后，它的顏色越來越淡了。

（南鄉子摘自華文出版社《書后的故事》一書，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