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1993年,我作為個美術中專生,考上電影學院。次年,被稱為是電影史上難以超越的黃金年,佳作率嚇人,中方有《陽光燦爛的日子》《重慶的森林》《大話西游》,西方有《紅》《烈日灼人》《天生殺人狂》《阿甘正傳》《肖申克的救贖》《低俗小說》——本篇要講的《殺手萊昂》也在其中。
我們一代,學電影之初,逢當大批名片現世,明顯吉兆,預示著前途光明萬丈。誰想,熬到中年,才干上青蔥時學的專業。
做電影,免不了常想退行,有時是沖動,有時是思考。曾有五六年完全放棄看電影,恨恨不已,覺得浪費生命,不能改變一點自身現實。
電影和生活對接,是快四十歲,才悟到。
幸好有此一悟,方不至于中年悲涼。
現實無解時,需要神話。1994年,是我們一代的神話,大學二年級是被電影之神祝福的,受了祝福的人,沒理由放棄,得對得起這一年。
學電影之初,急需解決的是鏡頭構思能力,沒在第一年快速完成這個腦筋急轉彎,大學生涯就苦了,之后三年如坐針氈。
其實是層窗戶紙,捅破了,音樂美術戲劇任你汲取,沒捅破,則通讀名著、熟悉名曲、遍覽美術館、天天跑中戲,也是八桿子打不著,干著急,幫不上學電影。
電影中的美術音樂文學,是鏡頭化的美術音樂文學。
捅破窗戶紙,傳統做法是導演帶著你剪片子。許同均導演,年輕時給香港大導李翰祥當副導演,工作性質是組織拍攝現場,許導有心人,一定要拖延到后期看李翰祥剪片子。
一日,他臉上神色變了,李翰祥看出來,感慨,給你學會了。
許同均導演上世紀80年代代表作《珍珍的發屋》,有一場街頭打架的戲。那年代導演普遍受法國紀實美學影響,要求真,但按生活標準拍,太難達到,一味強求,兩天拍不成,還越拍越假。許導講創作心得,說:“我不受那個騙。”
電影的真實,是鏡頭中的真實。他設計出鏡頭,開機后一小時拍完。看素材是很假,演員怕傷到對方,不敢打。許導豐富的副導演經驗,知道演員一定會出現這狀況,一個鏡頭里的真實狀態不過幾秒,虛假是回避不了的。
鏡頭組接后,獲得真實。
許導今春往生,回想讀研期間,他在樓道遇上我,說周四他的課,你別曠課啊,講大場面拍法,那是他真東西。
見我去聽了,又叫我去他家,給講了兩次。當年我是一點當導演的希望都沒有,發表了篇小說《處男葛不壘》,許導看過,說烤串女追出租車一段,是鏡頭寫法,你當不上導演,我也會跟別人說,你是我們培養的。
終于當上導演,拍上了大場面。《師父》中有個八百人街景,我說用的是您的招,一天拍完,都說快。許導回應,你這么說,我很高興,你不講,我也看出來了,是我的。
鏡頭構思能力,為內外行的分水嶺,哪怕你人品高尚、藝術修養深厚、善于哲思、深入研究了社會,不會構思鏡頭,只好算您是外行。
我作證,鏡頭構思,并不難。愿年輕人早過關,電影便還有更好玩的。

鏡頭1-5
《殺手萊昂》開頭的五個鏡頭,是統一的向前的縱深運動,鳥瞰城市,大街、中街、小街到進入咖啡館,場景越來越小。
這是從英國文學借鑒的技法,叫狄更斯鏡頭。狄更斯寫小說開頭,便這樣:“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位老和尚在講故事。”
狄更斯的講述口吻,是作家和讀者的默契,讀者知道作者要講的是自己生活里遇不上的奇聞軼事。
這五個外景鏡頭,都是司空見慣的畫面,平平無奇,但組合后,形成空間層次,造成了聽傳奇故事的效果。

鏡頭6-7
進入咖啡館“廟里有位老和尚在講故事”階段,講暗殺任務,從一杯牛奶開始,瞳孔、墨鏡、煙頭等共19個大特寫,其中主角萊昂10個大特寫,整個段落,竟然沒看清楚萊昂形象。
大特寫表現細節,一般用于揭示形象。此處反用,以大特寫來隱蔽形象。
因看不清萊昂,觀眾因而對他無條件好奇。
萊昂10個大特寫,不是為了讓觀眾了解他,是讓觀眾因無法了解而著急。
鏡頭8
之后萊昂暗殺黑幫大佬的槍戰場面,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方式。如這個鏡頭,萊昂從樓梯下竄出,一閃即逝,速度過快,觀眾知道是他,卻看不清他。
鏡頭9
或是這樣,觀眾看到的槍戰,只是墻上的彈孔,萊昂的神勇在墻外,視覺場面被屏蔽。
在京劇,此技巧為“叫板”,戲臺以鼓師的位置為準,演員走過鼓師,才算正式登場亮相,之前在鼓師身后所唱的,不算亮相,是戲的前奏。
登場前先來幾句唱,先聲奪人,再出場,更有氣勢。
戲臺沒多大,京劇觀眾眼里有他,但裝看不見,是京劇的假定性。
鏡頭10
當所有黑幫手下被除,萊昂用刀子逼住大佬,終于亮相,全片已過去7分10秒。
導演要跟觀眾做“躲貓貓”的游戲,因為電影的視覺表現力太強,作家用五頁紙的描述,電影畫面一秒鐘就達到了,容易做到,便廉價了,靠形象魅力完成的電影,世上太多,所以導演們的興趣,從研究看,變為研究不看——觀眾看不到,卻看得津津有味。
如此,方能顯出個人水平。
鏡頭11
這是虧空后的補償,導演呂克貝松隱藏萊昂形象7分鐘后,讓萊昂亮相了1分55秒。
期間,他和大佬之間對話五個來回,都是水詞——多余信息、不提供劇情變化的臺詞。
水詞,在劇本上不好,在鏡頭里有用,用來延長視覺時間。大導演都善用水詞。現場沒拍,后期還會加。
此處,觀眾意識不到是水詞,不會失去耐心,埋怨他倆說話沒質量,因為觀眾要看萊昂。
終于看到了,給看,就千恩萬謝了,任何理由都可以。

鏡頭12
萊昂和大佬對話期間,穿插了一個妓女,她是槍戰開始前大佬召的。在尸橫遍地、滿墻彈孔的環境里,假裝正常,說自己完成了工作,該下班了。
她假模假式地走了,對觀眾,是幽默,對于導演,是借著她又多拍了萊昂幾秒。
讓你一次看個夠——是導演的鏡頭構思。
鏡頭13
看了近兩分鐘萊昂的臉后,在下一場劇情開始前的過渡段落,拍他坐地鐵,導演再次遮蔽,給的是背影。
此背影,令人感慨,這就是電影和文學的不同,文學樹立人物,要靠性格、細節,電影則是視覺缺失,我們對萊昂的性格、細節都不了解,一片空白,卻完全認可他,心隨他走了。
鏡頭14
萊昂在超市買東西,沒有任何劇情,也沒有任何特色,但觀眾就愿意看。
不是情節的邏輯,是視覺的邏輯。
鏡頭15
萊昂走出超市大門的一刻,第一次展現他全身的形象,終于得覽全豹,觀眾興奮之極,肯定要追著看他,不管他做什么。
但,女主還沒亮相,下面得拍女主。在劇本上,看完一人,再看一人,很順暢。拍起來,導演會犯難,因為要虎口拔牙,強迫觀眾去看他們不想看的人。
萊昂的亮相,用了十分鐘。女主二十秒亮相,就要把觀眾注意力掰過來,覺得她比萊昂更重要——學導演的基本素質,想不出辦法,就考不上學。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法國電影學校口試,還是這類題“一張紙怎么飛出窗口,讓觀眾覺得是一張寫了重大信息的紙”“一間房里有各種家具,如何令沙發顯得可疑,似乎藏了秘密。”
學電影之初,要絞盡腦汁地練“更重要”。
看呂克貝松怎么答題。

鏡頭1
女主瑪蒂達出場,也是遮蔽形象的招兒,只有局部,看不到全人,卻視覺強烈。幾層樓梯的大縱深空間,色彩炫目的花紋長筒襪——不給看重要信息,卻給構圖、空間、色彩,越不給看,越要刺激觀眾眼睛,遮蔽不是簡單平淡。
鏡頭2
鏡頭從花襪向上搖,沖人臉而去。卻違逆觀眾心理,沖著臉去的,不給看臉,讓瑪蒂達的臉被樓道欄桿擋住。
鏡頭3
給了大特寫,卻還是只有瑪蒂達的半張臉。大特寫的正招是清晰展示,變招是“越湊近,越看不到”。
觀眾對大特寫,已形成觀影習慣,一見這種鏡頭,便期待了解更多信息,你作為導演,用變招給觀眾添堵,觀眾恨你,但可能因此而愛上你的電影。
鏡頭4
女主瑪蒂達十二歲,她跟萊昂的愛情在現實社會是不成立的,但在電影中,在視覺上成立,便一切成立,觀眾會認可。
外衣從肩膀滑落,是歐美電影描寫成年女子風情的慣用伎倆,對觀眾而言,是符號一般的識別標記。此舉一出,便沒有年齡問題了,女孩成了女人。
鏡頭5
此構圖,為電影獨有,美術、圖片攝影忌諱,上美術、圖片攝影課,你交的作業是這種構圖,會被老師罵為“臭”。
女孩頭頂作為畫面前景,沒有造型和色彩,還焦點不實,虛乎乎一片。對于靜態畫面的美術和圖片攝影,是無意義的視覺累贅。而作為活動影像的電影,這種“別扭”,令觀眾的注意力還在女孩身上,雖然視覺中心和清晰焦點都是萊昂。

鏡頭6
畫面的左半,被萊昂的黑色風衣遮擋,寬銀幕變成了正方銀幕,寬銀幕中不是視覺中心的瑪蒂達,肚皮在正方銀幕里成了中心,此技巧名為“畫面內重新構圖”。
肚皮顯眼,增加肉感,也是導演讓瑪蒂達“女孩變女人”的一招。
鏡頭7
又是一個臭罵構圖,瑪蒂達的前景虛影占據了一半畫面。兩個臭罵構圖,解決了“觀眾要看萊昂,無心看女主”的難題,一把將觀眾注意力掰了過來。
美術史上的臭罵構圖,用在電影上都是寶。目前還沒有一部《構圖錯誤大全》的書,如有,趕緊買。
鏡頭8
這是反一號的腳,反一號出場方式,也是不見全人的遮蔽處理,但遮蔽得簡單——局部代替整體,導演處理上,明顯不如對男主女主般用心。
鏡頭9
過于簡單,就是個后腦勺,也算遮蔽了。分析呂克貝松的導演心理,他對這位演員沒太大興趣。

鏡頭10
反一號背對觀眾,后背過于平凡,觀眾對看他的正臉,興趣不大。
反一號的手下和女孩的父親出場了,電影的規律是,主要角色出場都看不全,這種全虛全影、不加修飾就站出來的,一定是配角。
鏡頭11
呂克貝松讓兩個配角說了一分鐘水詞,中間穿插女孩鏡頭,用拖延時間的方法,企圖讓觀眾著急,對反一號的亮相產生期待。
視覺設計不足,觀眾很難對他有期待,只是不耐煩。
鏡頭12
反一號終于轉過臉來,構圖、光線、造型都平平,等了一分鐘,等來這么張臉,可想觀眾的沮喪。
但加里-奧爾德曼是位經驗豐富的演員,常年跑龍套,令他強大,知道導演不會給自己用心設計鏡頭,要有對策。
出來混,全靠演技,沒有鏡頭支持,也要搶戲。
鏡頭13
這是下一場“清晨的屠殺”,女主出去買早點,反一號帶隊到來,殺盡了女主的家人。
導演還在用遮蔽技巧,只是粗枝大葉,用門簾擋臉。塑料珠子的門簾,簡單光效,十分廉價的效果,不禁對奧爾德曼產生同情。
“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是句名言。奧爾德曼太勵志了,不給我設計鏡頭,我就猛演。
他穿過門簾,用了格外夸張的手勢。他在表演學校的老師同學,看到這一幕,會落淚。
一個自強不息的大寫的人。

鏡頭15-16
看過了奧爾德曼的悲慘處境,再看看女主的待遇。女主走出超市的鏡頭,以慢鏡、配樂、運動弧線,將庸常生活畫面隆重化。
此鏡頭一出,觀眾會覺得接下來的將是場大戲。
鏡頭17
女主上樓,從敞開的家門,看到家人尸體,兇手們都在,她只能繼續前行。走廊盡頭是萊昂住所,她的唯一生路,是能進萊昂的門,騙得兇手以為她是別人家的,方能活命。
電影是“空間即命運”——空間迫使男女主二人命運交織,走在了一起。
如何表達命運感?呂克貝松的構思很具體:將不長的走廊,拍得漫長。
技巧之一,分層——將有限距離切分出很多層,就顯得長了。此畫面中,走廊口設立了一道門,為分層。
鏡頭18
多條深棕色門框的豎線,也是在分層。讓有限距離在視覺上復雜化。

鏡頭19
這條走廊,完全假造,是在攝影棚里搭的。墻上橫線是導演設計,在廣角鏡頭下,等于透視線。
透視線強化縱深感,令距離拉長。導演的構思率真可愛,用上小學美術課內容,直接拍透視線。
畫面左側的兇手,只有肩膀,腦袋被卡出畫面外。又是個臭罵構圖,作為美術和圖片攝影,將讓觀者別扭,老師會罵:“什么畫面?掉腦袋啦!”
呂克貝松不想要他的臉,因為表情會讓觀眾分心,破壞空間感。美術老師會說:“可以不要臉,你別卡脖子呀,從半個肩膀的位置切出,看起來會舒服些。”
想象中,呂克貝松將回答:“老師,我就是想讓觀眾別扭。別扭,等于刺激。”老師大怒:“你不配學美術,去考電影學院吧。”
呂克貝松:“考了。”
鏡頭20
導演為達到臭罵構圖,仔細規定女主站位,在她腳下打了地標,上世紀80年代由粉筆畫,看一些影壇回憶錄,過氣明星又能拍上片,片場見到白粉筆,會落淚。
白粉筆上世紀90年代被淘汰,副導演剪下片大力膠,往地上一貼。大力膠背面不是黑色便是紅色,顯眼。現今是塑料擺件,大力膠也被淘汰。
劇情是女主走到萊昂門前,萊昂不開門,急哭了女主,再不開門,身后的兇手起疑,她就要被殺了。
演員很不容易,哭成這樣,還要注意腳下坐標。可明顯看出女演員滿眼淚水,視線嚴重模糊的情況下,努力瞄了一眼才站好位。
鏡頭21
這就是導演畫地標,讓女主刻意形成的畫面。又一個臭罵構圖,臭在后景的兇手站女主肩上,緊挨女主的臉。
是美術課上的錯誤范例,名為“輪廓線干擾”。圖片攝影課上一樣,你交的作業,將人物身后的亭子,拍得像帽子一樣疊在人頭頂上,肯定要挨罵。
但它是呂克貝松的追求,別扭的畫面,令縱深處的兇手對前景女主形成威脅。
鏡頭22
萊昂終于開門,室內的光照在女主臉上,似天啟之光。獲救的效果明顯,大多數觀眾受不了,覺得導演把萊昂當救世主來拍,刻意了。
觀眾不知導演一直刻意。觀眾能察覺出“光變了”,卻察覺不出構圖上動了手腳。
構圖是秘密武器,它對觀眾影響至深,而觀眾察覺不到。構圖上盡管做作,觀眾都覺得真實。
鏡頭23
萊昂終于開門,卻是這樣一個鏡頭,在好萊塢叫“交待鏡頭”,交待地點變化——門里門外、此街彼街,不玩空間、造型,只交代變更信息。
交待鏡頭,跟之前一眾玩空間和造型的鏡頭匹配不上,令整場“空間即命運”的戲泄氣。
好萊塢電影的交代鏡頭多,歐洲電影人以此為據,說好萊塢電影不是藝術。一部電影里充斥著地圖和說明書,視覺凌亂,怎能算藝術?
鏡頭1
1994年,克林頓正當政,媒體宣傳他生活方式健康,總在保鏢陪同下跑步。
呂克貝松幽默,找了位特型演員,讓其成了萊昂教瑪蒂達暗殺的練習靶。萊昂說殺手技術,要由遠而近地學,最先學狙擊槍,最后學匕首。狙擊槍最底端,匕首最高級。
胡說八道,全世界特工訓練,都沒有這樣的理論,近身格斗是最初學的,入學后天天練,課間操一般。沒什么用,輪到用近身格斗,你已離死不遠。槍械使用才重要。
遠的容易,近的難——呂克貝松的臺詞寫法,是將專業技術心靈化。講的是技術問題,其實是萊昂的心理問題,與人接近,對他格外困難。
瞄準克林頓時,萊昂對瑪蒂達的教誨是:“設想你和他在一起跑,試著感覺他的下一個動作。”——同呼吸共命運,已經不是說暗殺了,在說愛情。

鏡頭2
談“與敵人呼吸一致”的臺詞時,呂克貝松給的畫面,是男主女主貼緊的臉,因為要湊著一起看瞄準鏡。
萊昂囑咐瑪蒂達要和克林頓融為一體,畫面是萊昂已和瑪蒂達融為一體。
殺人的行為構成戀人形象。
錯亂形象,為這場戲的鏡頭構思。
鏡頭3
瑪蒂達開槍,代用的粉末子彈射中克林頓,引發眾保鏢掏槍應急。萊昂發現惹事了,和瑪蒂達分開。
分開的一刻,觀眾遺憾,剛才的合體多么可貴。
劇本上是暗殺,鏡頭上是建立兩人親密關系。呂克貝松在授課,可以拋開劇情,鏡頭另行構思。
寫的是這個,拍的是那個——是導演的特權。
鏡頭4
這是之后戲中,又一次“錯亂形象”的運用。男主女主終于有了一次成功的暗殺。女孩成了兇手,還怎么配有愛情?導演讓他倆殺的是毒販。
電影中的毒販,承擔起全球的道德底線。
兩人去餐廳慶祝,女主要親男主。呂克貝松在公共場合拍床戲,完全無視桌椅,讓女主像從床上爬過去般,爬向男主。
這個鏡頭的拍法,是撤下桌椅,現場搭了張長條臺子,供女主爬行。

鏡頭5
這是餐廳全景,可清楚看到,有桌面阻隔,女主爬不過去,雖然旁邊有環形沙發,但女主顯然爬的不是它,角度和高度都不對,完成不了上一個鏡頭中的動作。
鏡頭構思,可以不遵循現實,但要遵循人物心態,這樣觀眾不會覺得穿幫,只會被感動。
女主喝酒后,情緒失控,長時間大笑。令人感慨,雖然用的是好萊塢資金,畢竟還是法國導演。
法國是經過大革命、五月風暴的國度,知識分子愛底層,頂級女星像勞動婦女般止不住地大笑,不是粗魯,是率真。沒在電影里這么笑過,明星生涯有缺憾。
呂克貝松真愛這小女孩,給了她頂級待遇。
1995年的好萊塢電影《廊橋遺夢》,美國頂級表演藝術家梅爾-斯特里普表演了法式大笑,角色是農婦,符合身份,沒錯吧?不料被嫌棄“怎么這樣”,破壞了原著意境。
法國人做是率真,美國人做是粗魯。大眾電影,是跟大眾固有觀念做斗爭的游戲,大部分情況,斗不過。
能斗過的,是導演找到高招,必是驚世駭俗之作。
鏡頭6
拍過餐廳的虛擬之床,呂克貝松想驚世駭俗,真拍未成年少女和大叔的床戲。回到住所,讓女主穿上粉色花裙。
大眾普遍認為粉色屬于兒童,代表輕松快樂,常見外墻刷成粉色的幼兒園。粉色在歐洲代表情色,呂克貝松應是此想。
鏡頭7
一個人的身體輪廓線框住另一個人,表達“一物降一物”的控制關系,作為繪畫構圖,不成立,因為用意太直白,不耐看。卻是電影法寶,廣泛用于愛情片和恐怖片。
女主身體的大面積粉色和兩臂形成的圈套,都對萊昂形成視覺壓力。
萊昂的表情,也是影片投資方的表情,心情差到極點,想的是:呂克貝松,你在玩火,這樣肯定不能過審,后果嚴重,我賠錢,你被趕出北美。
北美沒有官方電影審查,一旦有民間團體抗議,州政府會受理,禁止影片發行。
歐洲被譽為當代大師的巴爾蒂斯,早年畫作常以少女裸體為題材,來北美展覽,便因有團體抵制而撤展。北美博物館買下印象派大師雷諾阿作品,也有團體常年堵門口抗議,也因畫少女裸體,批評情色味重,格調太低。
想象中,投資方愁得要投湖自盡——就是影片開頭的那片湖,很方便。呂克貝松趕來相勸:“不會有任何損失,我能掰過來。”投資方甩淚痛斥:“你都拍成那樣了,怎么掰過來?”仍往湖走。
呂克貝松大吼:“你沒學過電影,所以不懂。相信我,我大學一年級有堂課叫形象設計。”
鏡頭8
出于驚世駭俗之心,呂克貝松還是拍了二人同床,但去掉女主身上的鮮艷色彩,改為灰色調。女主之前粉色花裙造成的成人化形象消失了,孩子般躺在萊昂身邊。
鏡頭9
估計呂克貝松是為拍這個鏡頭,才編出全片故事。故事寫成,女孩不是要實驗成人感情,是幫助萊昂。萊昂因為殺手習慣,為遭偷襲時能快速反應,夜里都是縮在沙發里打盹,七年沒平躺在床上。
躺床上的意義,與性無關,是人性復蘇,重新做人。
不敢讓人物內衣上有彩色,在劇情的掩蔽下,呂克貝松冒險往床上加彩,讓被子為紅色,以表達美好。
估計審核團體被“重新做人”感動,失去了警惕。
鏡頭10
次日,起床。女孩皺皺巴巴、窩窩囊囊的內衣,是點睛之筆,不具備任何性感因素。投資方放棄投湖自盡,贊嘆導演挽救了電影。
“形象設計”課所講,以形象揭示劇情、人物心理的真相,為初級手法,以形象隱蔽真相,為高級手法,形象和情節不一致,講的故事就好玩了。形象,是用于造假的。
《殺手萊昂》表面上是男生救女生,實則是女生救男生,心靈枯竭的男子被少女點化。
巴爾蒂斯的油畫便如此,法國出過圣女貞德,他們該出一位這樣的畫家,該有一部這樣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