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瓜
自列斐伏爾以來,空間不再被認為是幾何學上空洞的形式,而是充滿了意義的場所,他認為“(空間)不僅被社會關系支持,也生產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所生產”,空間不再僅僅被動地等待著人的處置,而是影響甚至規定著人的生存。在列斐伏爾之前,齊美爾和本雅明都發覺著眼于時間的思想并不足以理解這個現代世界,現代性的重要表征是空間——尤其是支離破碎、遍布著界限的都市空間;而巴什拉則通過《空間的詩學》等著作將空間的視角與文學結合起來,構建了一種從文學文本出發去探討空間之心理結構的研究范式。總體來說,二十世紀后半葉的空間理論關注空間形式的歷史流變與當代世界的空間性質,尤其是現代、后現代空間與晚期資本主義、媒介影像技術密不可分的種種特征及其對人的影響;而到了二十世紀末,空間批評吸收了文化研究的學術理論,將空間視為文化的建構性的力量,探討空間的政治性。
空間理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引入中國以后,極大地影響了當代文學的批評實踐,當代詩歌批評領域也同樣如此。一些重要的詩論常常涉及空間的議題,如歐陽江河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就關注到的當代詩內部的一種“空間轉向”,他認為這一時期的詩歌偏愛呈現的空間多具備一種“中介”性質——咖啡館、圖書館、動物園、城郊、車站等空間場所“已經取代了曾在我們的青春期寫作中頻繁出現的諸如家、故鄉、麥地”這類典型的“非中介性質的場景”,從而透視到那個同“現場”相疏離的時代之文化氛圍。在姜濤的《巴枯寧的手》一文中,空間的視角同樣十分關鍵,這篇文章以蕭開愚《下雨——紀念克魯泡特金》一詩的空間形式如“看風景”的位置和作為文化地標的“蘇州河”為切入點,將空間轉譯為歷史的符碼,探討當代詩人看視歷史的姿態,以召喚一種新的文化公共性,具有范式意義。近年來,空間批評的方法在青年學者的手中運用得更加熟練,李海鵬的《空間感的戲劇——張爾詩歌中的空間形態與觀念構造》一文即圍繞張爾詩歌“嶺南—京城—異國”三種空間的關系,探討當代詩的“中心”意識及對語言“封閉性”進行突圍的可能,可謂精彩。
以表現空間的強度和復雜程度而言,朱朱無疑是當代詩人之中最為出眾者之一。從器具內部的倫理空間(《皮箱》),到私人生活的詩學空間(《廚房之歌》),再到公共、半公共的空間(《拉薩路》)與文化共時體的空間(《揚州郊外的黃昏》),朱朱的詩歌永遠呈現為“空間—文化/歷史—心靈/個體”的三位一體;朱朱熱愛書寫城市,在《舊上海》《佛羅倫薩》《雙城記》《我想起這是納蘭容若的城市》等詩歌中,朱朱不斷發掘著空間意義的復合性,從而使他筆下的城市呈現為愛德華 · 蘇賈意義上的“第三空間”,他的每一次書寫都是對現代城市空間的一種獨特的文化形塑;當然,更不消說寫作了二十年的組詩《清河縣》,其對作為共同體心理結構的情欲及其壓抑的表現,也常常使用空間的戲劇形式來實現。程倚飛的這篇《光影的棲居姿態——論朱朱詩歌中的空間詩學》論及朱朱詩歌中的“江南”“異國”“住宅”等空間形態,洞視了其中所蘊含的文化沖突等議題,為朱朱的讀者們打開了一條新的閱讀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