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清空

需要從零開始

我們要上的第一課就叫“清空”。不管我們讀過什么、思考過什么，只要你寫詩，關于詩是什么，潛意識里都有答案。否則，你不會把你寫的詩叫作詩對吧？你以前的閱讀，無論讀的是張棗還是其他詩人，都在起作用。就算你不讀張棗，不讀當代詩歌，但從中學課本里，從電影里，從各種渠道，還是會形成關于詩歌的概念、想象，所有的這些都在起作用。你有意識地去閱讀詩歌，就像徐全，那些營養會反映在所寫的詩里。或者是沒有意識地，比如從小背誦唐詩宋詞，聽別人說詩是什么，包括你們閱讀非詩歌的散文作品，所有這些通通都會起作用。你們并非一張白紙。

很多關于詩歌的誤解，尤其是關于現代詩歌和當代詩歌的誤解，其原因就是沒有清空。現在的人，對任何事都喜歡發表意見，對詩歌亦然，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問題是，這些觀點或者見解到底是哪里來的？不就是我們無意識里獲悉的那些東西嗎？比如豆瓣里有人評論《奇跡》，告誡我詩要講究語言。我哭笑不得。從他的角度理解，他沒錯，因為他有一個關于什么是詩歌語言的潛意識，并不是有人告訴他的，而是自然而然地習得的。大概他認為詩歌就應該是花哨的，就應該有形容詞，應該閃爍鏗鏘。再一看，你寫得那么樸素，跟他的想象不一致，那就是不講究語言了。無論如何，你們也是有一個關于詩歌是什么的想象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課就是要清空。

清空的意思就是把你們以前習得的、潛意識里的關于詩歌的想象，無論是一些概念還是籠統的感覺，通通清除掉。咱們就像學習一門語言一樣，從最簡單的地方，從識字開始。你們以前關于詩歌的理解或者潛意識都可以拿出來說，但在我這兒，在原則上它要歸零。對學一種嶄新的語言而言，它沒有意義，只會是一些妨礙。我們需要從零開始，當然清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割肉。

從你們寫的這些詩歌里，我可以看出來，你對詩有哪些想象，或者自覺不自覺地模仿過一些什么東西。這些留待下面解決。

我們是運動員

我們的目的不是通過幾堂課去了解詩歌知識。我們不是鑒賞家，而是寫手；不是裁判，而是運動員，所以我們只講運動員所需要的。你的目標是一個詩人，不是要成為闡釋者或者批評家。出了這個門，你頭頭是道地說詩是怎么一回事，知道這知道那，關于詩歌的知識學了一堆，一點意義都沒有。我們不教這個。現在一些人上詩歌鑒賞課或者理論課，因為沒有具體的作用對象，也就是不寫詩，所以盡管能說得天花亂墜，但都是一種知見，知識和見解。這也是一種學，但這種學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的目的是實打實的，通過學習渴望在寫作上進步。你是運動員，是選手，這樣的學習和知見、理論上的學習是兩個概念。

所以他們讓我舉辦詩歌講座時，我堅持要有學生，具體習詩的學生，我不提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詩歌知識。詩歌知識，你去網購兩本書，讀一下也就了解了。我提供的是實際操作層面的東西，當然也會夾帶我的詩歌觀念。但總體說來，我是一個教練，教一些實在的用得到的東西，這些東西和從知見上把握詩歌是不同的。

在這件事上，很多人都會走彎路。他們不知道怎么寫，為了寫作就去閱讀，實際上也不知道該讀什么。閱讀的確會給人以自信，弄不好還會讓一個人變得非常自大，以為已經把握住詩歌這回事了，但實際上和操作的層面還是有距離。觀念化的充滿理論術語的講授也是一樣。

最笨的和最玄的

我最看重的是習詩者的兩種能力。一種是最笨的，笨到什么程度？比如說他喜歡一首詩，非常著迷，他就抄寫，就去背誦。這是一種很笨的學習方法，有點像古人讀私塾，你不理解《論語》，還沒有理解文字后面的意思，就已經先背下來了。漸漸地你懂了，理解其義了，那個背誦的底子就出來了。不管理不理解都已經深入了他的骨髓，就像基本功一樣，或者像描紅練習，就是這樣的一種概念。

還有一種能力是指向最玄的東西，比如思考為什么要寫作？人為什么要活在世上？寫作和真理是一種什么關系？這兩種能力或者傾向，最笨的和最玄的，我覺得對寫詩而言都非常重要，大家大可在這兩個極端上用力。至于在最玄的和最實的之間有一個很大的區域，比如討論詩是什么，現代性或者后現代，人文精神抑或口語還是意象、修辭這些，我覺得沒有多大的意義，或者意義和上面提到的兩點相比是等而下之的。

本文為《青春》雜志社2022年上線的“青春課堂——韓東的詩歌課”課堂實錄節選。

責任編輯 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