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樺早年詩選

柏樺為當代重要的漢語詩人，其寫作、翻譯及理論思考對當代詩歌影響甚巨。這里所選是柏樺三十五歲以前的“早年作品”，雖為“早年”，但其中一些詩作也已抵達了某種詩歌寫作的“制高點”。這些制高點不僅是柏樺個人的，我覺得也是當代漢語詩歌的。

——韓東

柏樺，1956年1月生于重慶。現為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出版詩集及學術著作多種：《望氣的人》《風在說》《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蠟燈紅》《白小集》《竹笑》《夏天還很遠》《我們的人生：柏樺詩文自選集》《橘頌——致張棗》。

曾獲安高（Anne Kao）詩歌獎、《上海文學》詩歌獎、柔剛詩歌獎、第五屆“紅巖文學獎”、第九屆四川文學獎、首屆東吳文學獎。

星期六下午

一個人度過星期六

下午的方式，預示

了一個人度過人生

幸或不幸的方式

他早就睜開雙眼了

但仍然躺在床上

蚊子擾亂了他的夢

但皮膚一點也不癢

他一直在等什么呢

等一個老人或戈多？

牛在竹林搖著尾巴

字在書里暗藏玄機

迎接落日的人總是

失神的人嗎？念去秋

一場籃球賽，成長

不過是投籃而已

1980年秋，廣州

抒情詩一首

今夜，我獨自享受著雪花

我似乎只為了這絮語

難過得無法感謝它的來臨

因為它并不年年都來拜訪我的孤獨

來和我談談那些熟悉的話語

那些未老先衰的感情

以及很難表達的重慶詩意

我開始重新想念好久以前

我等待過小學黎明前的壯麗

等待過永不回頭的中學時代

等待過太多的熱烈與悲哀

現在誰還要來和這世界較量呢？

這一切都已經來過了

依然是平凡的歲月的流逝

今夜，我感到有一種等待

是不可能完成的

就像你要改變一種少年的恨

也絕不可能一樣

因為人只喜歡過他自己的生活

我無法改變你習慣的意志

即便改變會帶來別的意義

我迎接過無數的夏天……

從重慶到廣州、從西方到南方

是露天電影刺激了我青春的想象

我的書信才會在夏天寄往北方——

不！是我根本就不清楚

青春的死亡何時發生——

我的詩才溶入了東方的河流

我又重新想起好久以前

我幻想過深夜浪濤的拍岸之音

幻想過漂浮的流云單薄的身影

幻想過遙遠的不知名的森林的沉思

今夜我知道有一種幻想是非此即彼的

就像注定忍受下去的四季的更替

周而復始的興奮或悒郁……

知多少？消瘦和壯大的生息……

喝一百年酒，抽一百年煙

讀一百年書，睡一百年覺

無名的雪花難得地下吧……

難得地低述你寂寞的話語

此時再不會有別的煩憂

來打擾你沉默的思緒

1982年11月，重慶

或別的東西

釘子突破漆黑邊緣

欲飛的瞳孔及門

暗示一次方向的沖動

可以是一個巨大的毛孔

一束倒立的頭發

一塊典雅的皮膚

或溫暖的打字機的聲音

也可以是一把鑲邊小刀

一片精致的烈火

一枝張立奮茶花

或危險的初夏的墮落

它還可能是別的嗎？

嬌小的玫瑰與烏云

進入同一呼吸

延伸到月光下的陽臺

和樹梢的契機

正沉著地注視

無垠的心跳的走廊

那“忽明忽暗的走廊

有人披著頭發”

——那是顧城？！

那也是一個影子

在擁抱或抓住

另一個潛伏的影子

被害死的影子

變成陰郁的袖口

穿過你、貼緊你

充滿珍貴死亡的麝香

化為紅色的嘴唇

咬住你、黏著你

是風中送來的抖顫的蘋果？

還是屋外青苔的氣氛？

是一本書中的鼻子

——芥川龍之介的鼻子！

才使你的鼻子

眩暈、下墜

昨天凌晨四點

你還聽到了什么？

一張年畫從墻壁上跌落

洗衣機水龍頭漏水了

廚房墻體深處

發出鳥喙的敲擊聲……

人或鬼的出氣聲……

可怕的拂曉

我的膽量，我的膽怯

我的糾纏不休的神經

將會在哪個聲音中

化為空氣，化為水波

1984年5月

再見，夏天

我用整個夏天同你告別

我的悲愴和詩歌

皺紋噼啪點起

歲月在焚燒中變為勇敢的痛哭

淚水洶涌，燃遍道路

燕子南來北去

證明我們苦難的愛情

暴雨后的堅貞不屈

風迎面撲來，樹林傾倒

我散步穿過黑色的草地

穿過干枯的水庫

心跳迅速，無言而感動

我來向你告別，夏天

我的痛苦和幸福

曾火熱地經歷你的溫柔

忘卻吧、記住吧、再見吧，夏天！

1984年8月，北京至重慶火車上

下午

焦慮的寂靜已經感到

在一本打開的散文里

在一首余音繚繞的歌里

是的，我注意到了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某個人走進又走出

入睡前你一直在沉思

那即將切開的水果……

那冰島人是否只有冰，

他們不懂得菲律賓？

徒勞的鏡子凝視著什么

一個畫家棕色的夢

下午，你睡得很穩

脾氣也成了酒

是的，我注意到了這一切

包括有個老太婆在洗臉

窗簾有一點神經質美麗

你的夢在過渡……

這是最好的時間

但我們都要小心，下午

因為危險是不說話的

它像一件事情

像某個人的影子，很輕柔

它走進又走出

1985年春

這寒冷值得紀念（致1986-1988生活在川外的朋友）

一場大寒接著一場大寒

漫無目標的冬天啊！

多少個我所熟悉的冬天！

我會像那個北方詩人嗎

非要去作跨世紀抒情——

悲欣交集，愛上了嚴寒

什么東西在接近我們

什么東西在放棄我們

窮途在交叉、冬天在交叉

我們每個人都不是真人！

當現實指向永恒的現實

當重復的工作令人生厭

在重慶，在歌樂山

那一條鐵路經過川外

回憶中的鐵路少有人跡

我們拼命地睜大雙眼……

喜劇！喜劇！酒！酒！

造物主在深夜顫抖了

冬天啊，重慶的冬天

“我只有很少一點錢”

作苦的生活已達到極限

那就讓心傷透吧

我們的天賦已在此埋名

它將保密到下一個千年

1987年冬

夜色

你在此經歷夜色

經歷風景的整容

以及又一次青春的消息

古老的詩歌也在此

推算著人的命運——

看，滿天星星

得與良風，不共沙塵

這是春天的一夜

這是難得的一夜

你該感激什么呢？

這景色、這細節

這專心愛著的大地

你該發現什么呢？

生活、現實、證據

而不是挑剔！

再集中一些吧

集中即抒情

即投身幸福的樣子

即沉迷的樣子

當夜色繼續暗下去

你已經更無辜了

面對你憂傷的分身

這個愛走長路的人

他站立，他觀看

他放棄就贏得一切

1989年3月

騎手

沖過初春的寒意

一匹馬在暮色中奔馳

一匹馬來自冬天的俄羅斯

春風釋懷，落木開道

一曲音樂響徹大地

沖鋒的騎手是一位英俊少女

七十二小時，已經七十二小時

她激情的加速度

仍以死亡的加速度前進

是什么呼聲叩擊著中國的原野

是什么呼聲像閃電從兩邊退去

啊，那是發自耳邊的沙沙的愛情

命運也測不出這偉大的謎底

太遠了，一匹馬的命運

太遠了，一個孩子的命運

1989年春

在玄武湖眺望

這是光彩照人的一個早晨

粉紅的梅花開滿庭院

這美景是否足夠了呢？

你，一個眺望風景的人

正站立聞雞亭畔無話可說，

繼續你的眺望——

穿越……1912年新春

——第一道黎明之光

——南京，東方邊境的風景

如水平靜；孫文與慶齡

合上日記，推開窗，眺望，

世界原來沒有奇跡，只有落實——

前方，在古代的城門下

公共汽車運送著旅客

濕潤的草藥懸掛于門廊

一口小泉流入幽單的井底

一群孩子在歡呼什么？

他們的老師從東北實習歸來。

音樂在那兒，朝日在那兒

窸窸窣窣的紙張在那兒

乒乒乓乓的施工在那兒

一個擊劍運動員也在那兒

你端著個小本子，摘抄……

并繼續你的眺望——

1990年春

責任編輯 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