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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 套

2023-07-04 05:03:14王若禹
青春 2023年6期

前邊的戲剛剛落幕。

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臉上的妝卸掉,把重得要死的行頭掛上架子,把那一溜行頭,別人的、我的,碼整齊了。然后,我才套上自己的衣服、鞋,恢復(fù)成一個正常人能夠認得出的狀態(tài)。我正在辦這些事的時候以及辦完后的五分鐘內(nèi),后臺都很靜。

我說的靜,是指后臺這塊地方本身。上面這群演員的行事動作跟我差不多。大家也都是差不多的心態(tài),早完事早走。戲都演完了,剩下那點時間全是自己的。其實,平時我們關(guān)系不錯,但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先閉嘴,有話出去再說。前面很吵,因為主要演員還在返場。那邊的聲音我們都聽得真真的。現(xiàn)在后臺里根本沒法子聊天,我們聽不見對方。幾個同事?lián)]手跟我打個招呼就掀起簾子出門了。我不能夠馬上走,我得等梁凡返場回來,每天都是這樣。于是我去到離門口更近些的位子坐著。

有的人,是天生的主角,比如梁凡。梁凡是我媽,縣劇團臺柱子。梁凡今年四十歲,正值一個戲曲演員的黃金年齡,嗓子好,扮相好,技巧又純熟,武戲也打得起。以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來看,她還能繼續(xù)黃金十幾年。

雖是個縣劇團,我們卻守著國家級劇院般的規(guī)矩,也有著國家級劇院般的信仰。后臺里幾十年如一日掛著一條紅色橫幅,書寫“戲比天大”,排練廳也是。每回,當?shù)袅松臋M幅變成新橫幅的時候,就是一年過去了。從小我對這四個字的理解一直都是,你是唱戲的,得守唱戲的規(guī)矩。跑龍?zhí)椎牟荒苠e了妝,錯了站位。像梁凡這樣唱主角的就得演好唱好,就得返場。至于返幾次,聽觀眾老爺們的。還有一條,是從小梁凡給我講過的故事。她這輩子,至少到現(xiàn)在,只給我講過這么一個故事。

我說:“媽,你給我講個故事唄。”

梁凡就說:“從前,有一個京劇演員,他演出前在后臺化妝的時候,接到家里來的電話說,他的母親剛剛?cè)ナ懒耍兴厝ァK麤]有告訴身邊同事,更沒有把前頭這場戲取消掉。他裝作沒事人一樣,演了出謝了幕。他的演出非常成功。這之后,才告假回去奔喪。”

“那,這個人是誰?”我問。

“不知道。”梁凡說。

梁凡不是個溫柔的母親,她不會講故事。而且,她既不跟我唱歌,也不跟我唱戲,就算她是京劇演員,就算她嗓子很好。作為梁凡的女兒,我是劇團里面叔叔嬸嬸們公認的聽話且省心的孩子,雖然梁凡并不這么認為。這一點上,我和梁凡的想法一致。我們就差二十歲,憑什么互相讓著。

“每次,你都給我講一樣的故事,”我說,“你是不是想讓我跟里邊這個演員學(xué),如果你死了,我必須先演完手頭上的戲,再回去?”

“我死了你必須立刻回家,我管你在演什么戲!你爸死了,就不用。”梁凡說。

梁凡二十歲生的我。現(xiàn)在這個社會,造成我倆這么小年齡差的,我也說不上來為什么,也許是因為我那不靠譜的爸?我爸媽早離婚了,在我還不記事的時候。或者,我甚至敢猜,他們沒結(jié)過婚。這事我沒主動深究過。前些日子我剛見了爸,梁凡知道。她不管我倆見不見面,反正,她從不去見他。

一見面爸就問我:“你媽呢?”

我說:“這么多年了,你見過我媽嗎?還問這個?”

“下次,等下次,咱倆再見一定把你媽捎帶上。”

“得了吧爸,要不是因為我媽,你早把我給忘了。我呢,要不是為了混點生活費,誰喊你爸,啊?爸?”

梁凡雖不見我爸,卻也不恨他。她不反對我提他,也不反對我喊他爸。畢竟,他曾經(jīng)給過梁凡一些浪漫,以及她說,她非常想要的一種呵護。

他們是戲校的同學(xué),十幾歲的年紀上互相認識的。梁凡在家排行第三,上面兩個姐姐,底下兩個弟弟。于是她特別自然地去了戲校,不到放假,也不回家。梁凡看上去從不戀家。梁凡學(xué)的青衣,而我爸,張錦,學(xué)的胡琴。他們不在一個班。戲校管得嚴,所以,梁凡學(xué)戲到第八年,開始參與演出了,才和張錦認得。

那天早上,梁凡出晨功,排練廳里遇見的張錦。排練廳和琴房,本來只隔了堵墻,他們就從沒見過。學(xué)表演的要出晨功,學(xué)琴的不用。那天趕巧,張錦來得早了,琴房不開門,張錦又沒鑰匙,才去隔壁的排練廳里縮著。排練廳很大,有木地板、軟墊子,前邊整一面墻都是一面鏡子,把一間房照得有兩間大。琴房很小,長方,張錦習(xí)慣了一群人一塊兒的環(huán)境,就更覺得排練廳大。因為天冷,廊上穿堂的風人受不住,張錦才第一次走進梁凡練功的這個地方。他抱著套了套子的琴坐在鏡子對面的其中一張椅子上,梁凡他們就在那些椅背上壓腿。

梁凡只穿一件咖啡色毛衣,連外套都沒帶著。她踢了一圈腿就把身上的毛衣也脫了,師父手底下翻好幾串小翻兒。稍起得遲些,師父手上的小竹條子就掃到她的胳膊。隔著一層白色長袖,也看不出紅了青了。那群男孩女孩,一樣的白色長袖,一樣的黑褲子,褲腰系得很高。梁凡是女孩當中為數(shù)不多的長發(fā),挽了一個松松的髻在頭頂上。翻完幾串小翻兒,就散開了一半。梁凡干脆把頭繩拿掉,套在腕兒上。然后,她的雙手伸去后頭,將長長的頭發(fā)繞了幾繞,不一會兒又挽成一個新的發(fā)髻。她的動作很快很嫻熟,別人看著也看不懂、學(xué)不會。張錦覺得,梁凡隨手挽成的發(fā)髻比她早起梳的那個更自然,更好看。

出過了晨功,學(xué)生們就有些自由支配的時間。梁凡坐在墻邊,吃著一個飯團。一低頭,她的雙鬢就垂下兩綹發(fā)絲,她抬手把它們順去了耳后。梁凡的手提袋里,除她作早飯的那個飯團,還有一個保溫杯,他們唱戲的常年都是這樣。張錦也還是坐在墻邊,剛才那張椅子上,啃一個飯團,也不知他是從哪個口袋里掏出來的。他們坐得比較靠近,抬頭就互相看著了對方。

“我給你吊一段戲(配一段胡琴)成不?免費的。”張錦說。

“為什么?”

“正好,我要練琴,你要吊嗓子,合起來方便。”

“那,你給我們都吊一段行不?我們一塊兒。”梁凡指著身邊一眾同學(xué)說。

“成,成,當然。反正我要練琴。以后要是碰上了,咱們就搭配著練,你們就算是幫我忙,怎樣?”

梁凡答應(yīng)了。

于是,梁凡她們唱,張錦給配胡琴。她們的聲音突然就有了更多的層次。往后,張錦都會趕上學(xué)生們出晨功后面的時間進來。他是沖梁凡來的,但他不說。梁凡有些知道,又有些不確定。就這么懵里懵懂地,梁凡唱了大半年,張錦也進來練了大半年的胡琴。突然有一天,梁凡唱得沒有之前那么鎮(zhèn)定了,她瞟了一眼張錦,發(fā)現(xiàn)張錦也在看她。然后她覺得,她知道了。

后來梁凡跟我說:“你爸搭訕我的方式,挺浪漫。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唱,每天唱,總是唱。當時怎么就答應(yīng)他了呢,還唱了那么些年?”

梁凡是個天賦型選手,人都說她心氣高,天生主角的料。梁凡的漂亮,是那種非常大氣的漂亮,她是纖細的,筆挺的,特別有氣場的。所以,青衣也是她最適合的行當。她的唱念做打,每次遇上評級考試,都屬第一梯隊。張錦喜歡梁凡,喜歡她出挑的氣質(zhì),梁凡也喜歡張錦,覺得他努力且踏實,是個過日子的人。他們談了幾年戀愛,從戲校到縣劇團,從地下到明面上。他們是很被人看好的,女生外向,男生內(nèi)向。人都說,梁凡戲里面演小姐,生活里頭也是主角,被愛人捧到了天上。于是就有了我。現(xiàn)在想想,我的出生并沒有給梁凡的事業(yè)帶來什么坎坷曲折,縣劇團里的工作是平靜的。

這種平靜被打破了兩次,兩次都和梁凡有關(guān)。

第一次是,省昆劇團想把梁凡調(diào)過去,當人才培養(yǎng),梁凡沒肯。梁凡從小學(xué)的京劇,用的小嗓。她的小嗓又寬又亮,再高的音都不冒調(diào)。學(xué)京劇的通常也得學(xué)個昆曲,因為梅蘭芳也是。青衣如果學(xué)成個“文武昆亂不擋”,戲路子就寬了,就跟梅蘭芳似的。所以,梁凡也學(xué)過昆曲。昆曲的唱法、身段、念白,她都會。但是她說,她的昆曲比較京劇,多少差點兒意思。昆曲的唱段、念白,大嗓小嗓都用,說得通俗一點,得真假聲混合。梁凡覺得,她的真嗓不夠透亮,所以在昆曲上,她沒有絕對天分。梁凡不肯去,張錦就勸她:“京劇雖說是國粹,受眾面廣些,但學(xué)的人多,像你這樣的學(xué)多少年,說不定還是個縣劇團的著名演員。昆曲要更小眾,又一早是非遺,你去那兒好好學(xué),說不定成大師了呢!”梁凡還是沒肯,她說張錦不懂她。事就這么過去了。

到第二次,是省京劇院缺琴師,想把張錦調(diào)了去。張錦同意了,梁凡不肯,因為這樣,他們就隔太遠了。張錦覺得,只要他過去,待上幾年,梁凡和我就都可以過去。梁凡說他的想法太幼稚。

她說:“我在這兒,多少演個主角。要是去省里,頂多跑龍?zhí)住D阈盼遥阋彩恰!?/p>

張錦說,她目光不夠長遠,省城那個平臺多好,要是把那兒當跳板,龍?zhí)着苤苤统芍鹘橇恕?/p>

梁凡說,一個京劇演員培養(yǎng)出來,花多少年工夫!得同時占據(jù)天時地利人和。她沒那么大能耐。她的能耐,要么在縣劇團里演個主角,要么去省京劇院跑個龍?zhí)祝贈]第三種可能。她選擇了縣劇團。她說,省城里競爭太激烈,她想過平靜些的日子。再后來,二十來歲的梁凡讓同樣二十來歲的張錦也做出一個選擇,在工作與生活之間。張錦選擇了工作,去了省城,他倆就這么草率地分開了。當時我還不到兩歲,跟梁凡留在了縣劇團。

他們給我取名叫張思凡。戲曲這一行有句話,“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小時候,我一直懷疑他們處心積慮給我起這個名字,是真不想盼我好。我爸媽分開后,梁凡并沒有改我的姓,她也不喊我名字,她若是說“你”,那就是在喊我。

“媽,你給我講個故事唄!講個別的故事,白娘子和許仙行不行,薛平貴和王寶釧行不行,楊四郎和鐵鏡公主行不行?講個好聽點的。”

“戲里面演過的故事,你不會自己擱后臺聽去?劇團里白待這么多年了!”

“你說演過那么多遍,早熟透啦,就不能給我講一個?”

“就是因為演過這么多遍,所以我才不喜歡。”

“不!你喜歡。”

“我不喜歡。”

“你喜歡!”我說。

直到今天,梁凡也沒有給我講過白娘子、王寶釧,還有楊四郎。但是今天,梁凡臺上演的這出戲倒是《白蛇傳》,她演的白素貞。最近她老演這個,因為快到端午節(jié)了,劇團里說,演的戲得應(yīng)景,看的人才多。其實,應(yīng)不應(yīng)景的,臺底下坐的人總是那么些。雖不滿,也夠我們吃飯。喜歡聽戲的人都老了,有些帶著孫子、孫女。小孩子喜歡看我們打架,翻跟頭。白娘子和許仙斷橋的時候,他們就困。臺下那些老戲迷的兒女,像梁凡這么大,估計都忙。就像梁凡這些天,一場接著一場。過節(jié)的日子忙些,錢掙得多,各行各業(yè)都是。我坐在后臺鐵做的掉皮的冷板凳上,聽見前邊梁凡的聲音,她在唱“王寶釧低頭用目看……”一段,聲音很清晰。

所謂返場,就是唱完一出戲了,觀眾把主角留著不讓走,他們需要加唱幾段,臺下點的,耳熟能詳?shù)摹0延^眾哄高興了,票錢才值。觀眾覺得票錢值了,縣劇團才不會散。

我往幕前湊湊,目光隨著大幕拉開留下的一條縫去到臺上,去到梁凡身上。梁凡穿著白娘子的裝束,側(cè)燈的光打過去,她的白色很跳脫。這身衣服是京劇中顏色最素的,但式樣不素,像是百褶裙上飄著兩根蝴蝶尾一樣的綢帶。衣服是素色,頭面上卻有幾抹翠色,一抹紅。王寶釧的故事唱完了,梁凡招呼另外一個人,一個坐第一排的上臺來,和她對唱那段我已經(jīng)聽了上萬遍的《四郎探母 · 坐宮》快板。梁凡讓我有些恍惚,因為我看到的是一個穿著白素貞行頭的鐵鏡公主。幾乎每次,她都要帶著不一樣的裝扮、不一樣的角色在返場的時候,唱一遍鐵鏡公主和楊四郎的對唱。所以我看過無數(shù)個,梁凡扮的不同版本的鐵鏡公主,我?guī)缀跬诉@個角色原本的樣子。

其實我覺得,梁凡有些讓人捉摸不透,至少我是捉摸不透的。你說她氣性高吧,她甘愿浪費她的天分,就在縣劇團待著,也不往上深造。你說她沒氣性吧,她演這么多年主角了,怎么可能一點氣性都沒?要不,她說不跟我爸聯(lián)系,就再沒跟我爸聯(lián)系過。梁凡看事待物好像很理性,很透徹,和她演過的那些感性的角色不一樣。她說,她唯一的不理性,就是少年時,被我爸所感動,然后生下我。于是她再不會擁有愛情。

“你再找唄!”我說,“從小我就不反對,何況我都這么大了。”

“不找了,沒一個看得上的。”

“得,你又來了!”我說。

前邊的胡琴聲停了,我估摸著梁凡再謝個幕就得回來。于是我把我的眼睛從梁凡身上,從那條縫里移回到后臺。梁凡有個獨立的化妝鏡,是她自己花二百塊錢買的。后臺里全都是化妝鏡和木椅子,擺得橫七豎八的。每一場戲結(jié)束,就亂得不像樣。第二天早上我們再給收拾好,晚上又亂,循環(huán)往復(fù)。主角的裝束,是單獨一份,比跑龍?zhí)椎囊A麗些。但是,里頭的內(nèi)襯,梁凡和我們一樣穿,不分是誰的衣裳。至于老生戴的髯口、束發(fā)的帶子、旦角頭上的貼片,是我們跑龍?zhí)椎倪@群演員共用,誰趕上了算誰的,梁凡也沒有單獨的一份。她如果想要,得自己貼錢買。梁凡沒在乎這些,她只買過這個化妝鏡,還有稍貴些的油彩,勾臉用。梁凡漂亮,貴些的油彩不那么傷皮膚。我把梁凡化妝鏡旁邊的一圈雜物踢開,把她一會兒要坐的位子騰出來。梁凡就這么一件與眾不同的東西,化妝鏡,除了新一些,也沒有其他與眾不同的地方。

梁凡還沒過來,我們的琴師先拖著他們的家當回來了。一個琴師,一個鼓師,都是團里的“老人”了,我聽著聲就知道是他們,而不是梁凡,就沒回頭。我想把梁凡的位子收拾得再空一些,她好坐。

“哎,張思凡,你怎么還不走?”

“幫梁老師收拾東西。”我說。

我沒回頭,因為早聽出來是馮海,彈月琴的小師傅,不是拉胡琴的幾位老師傅。他進來團里沒幾年,跟我一般年齡,平時就更談得來些。

“今天你演的誰?”他問我,“小青嗎?我臺上有活兒,沒認真聽你唱。”

“小青個鬼啊!”我罵他,“小青都女二號了,是我演得起的嗎?”

“那你演的啥?”

“蝦兵蟹將。”

“梁老師還沒回來?”

“回來又怎樣!”我說,“你怕她?她又不吃人。”

馮海笑笑,抱著他的琴一氣跑走了,應(yīng)該是去了排練廳。看他渾身帶勁的樣子,我估計他比我爸年輕那會兒,更用功。

我再回頭,看見梁凡披著一身的光過來。光是舞臺上的光,她唱了幾個鐘頭,光就在她身上待了幾個鐘頭。現(xiàn)在,臺前的燈熄了,后臺有些昏暗。我把化妝鏡上的燈按開。不是為了保持梁凡身上的光,只是為了讓她卸妝的時候能看見。

梁凡在她的鏡子跟前坐下,她先摘了頭飾,然后是勒頭用的黑紗、發(fā)帶,一圈一圈地往下取。我側(cè)身在梁凡旁邊一張木椅子上坐了。梁凡的動作很慢很輕,她臉上的粉很厚,中場又補過幾次妝,現(xiàn)在需要一層一層地剝下來,就像當時一層一層地抹上去那樣。她面前的一束光,把她帶著妝的臉照得光影感很重,像油畫上的人。

“媽你累不?”我問她,“我去外邊炒幾個小炒帶回去?”

“你請?這個月都沒跑滿三十場,你留著點自己的錢吧。家里剩什么吃什么。”

“我爸給的錢。”

“那行,”梁凡說,“你爸都跟你談什么了?沒想著把你調(diào)省里去?”

“怎么可能,”我說,“你那會兒是有能耐,不肯去。我還不明白自己?我是沒能耐。再說,爸也沒這么大本事。”

“聽說他搞行政,搞得怎樣?”梁凡停下手里的活。

“不怎樣,”我說,“掙得沒你多,還不如一直做個琴師。他總是想干別的。”

“不安分!”梁凡罵他。

“媽,你說你想過舒坦點的日子,所以不愿去省城里爭個高點的位子,看你現(xiàn)在,怎么都逃不過天天唱主角的命,你唱得太好了。爸他倒是有野心,不干琴師了,要干高層,也沒干出什么名堂。這點上,你倆正好反著來,卻也扯平了。”

“你再胡說,小心這兒不要你,看你上哪兒混飯吃!”梁凡罵我。

我可不怕。我從小,縣劇團里跑龍?zhí)祝浇裉煲呀?jīng)十多年了,老資格。我做小孩的時候,沒有錢拿。后來也讀了戲校,卻又沒考上戲曲學(xué)院這樣好的大學(xué)。于是我又轉(zhuǎn)回到縣劇團里,繼續(xù)跑龍?zhí)住i_始是八十塊錢跑一場,今年漲到一百二了。錢還是不多,也沒什么人愿意來。劇團里最缺跑龍?zhí)椎摹K裕麄儾桓野盐医o開了。

于是我對梁凡說:“你們敢不要我?把我開了,上哪兒再找這么廉價的勞力去!”梁凡又停下手中的活,從鏡子里盯著同樣出現(xiàn)在鏡子里的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喜歡唱戲,唱京劇。我第一次喜歡上唱戲,其實是梁凡帶的。從小我爸在省城,梁凡天天有演出,我身邊沒個大人了,就必須跟梁凡在縣劇團待著。我第一次跑龍?zhí)祝彩橇悍矌吓_的。縣劇團從那時起,就缺龍?zhí)籽輪T,一直缺到今天。那出戲是《秦香蓮》,梁凡演的,我扮她兒子。扮她女兒的演員不是小孩,是大人。要是不把我頂上臺去,也實在找不到一個身高更合適些的龍?zhí)籽輪T了。

這出戲,我沒有詞,只需要被梁凡牽著,該上場的時候上場,該下去的時候下去。當時我只有五歲,京劇表演里該有的眼神、身段,還一點兒不明白。梁凡給我戴了頭套,化上了紅色眼圈的妝。跟她走上臺,我立刻感受到了和平時的不一樣。平時的梁凡無論扮成什么樣,都像是我媽,不像別人。但現(xiàn)在,我身邊這個梁凡更像是秦香蓮,她看我的眼神也是戲中秦香蓮看著她孩子的眼神,而不是梁凡看著我。梁凡周身的感覺,還有聲音中那么多不一樣的東西,那么些悲苦、憤恨、憐惜,都是戲里的東西,令我興奮。我真正喜歡上京劇,就是在那天那時候。從此,他們在臺前演的戲于我,再不只是耳濡目染般地記住。我是主動地學(xué)了,主動地讓唱詞、旋律、身段這些專業(yè)性的東西,入我的腦子,刻進我的記憶。

梁凡的天分,我沒有得到太多。小時候還看不出來,因為表現(xiàn)欲不錯,聲音也比較響亮,小孩的聲音大多比較尖。越大越平庸,這點我完全明白。我的嗓音條件比梁凡差得太遠。梁凡的嗓子又婉轉(zhuǎn)又透亮,高音是沖上去的,不吃勁。我的嗓子從小到大就沒怎么進步過。有點子梁凡的婉轉(zhuǎn),但沒遺傳夠,總是捏著、含著,沖不上去。我也沒有梁凡漂亮。梁凡的眼睛不算大,鼻梁也不算高,但只要扮上,就是那么個意思。我像我爸多些,圓臉,扮上青衣氣質(zhì)不夠,扮上花旦又靈巧不足。其實形象上減點分不打緊,我的要緊之處在于,資質(zhì)和形象上都平庸。凡事有因有果,我喜歡京劇的這個“因”,是梁凡種下的,在我身上,沒得到什么回報。我不知道梁凡后悔了沒有,反正,我沒后悔過。

我一路上讀的戲校,和梁凡小時候一樣,梁凡沒有反對我這么走,也沒幫我去打點什么,她也實在打點不了什么。我確實沒遺傳到梁凡的天分,但是,在一眾普通孩子里,算不錯的。畢竟,我多受了十年的熏陶。普普通通的人,從普普通通的戲校畢業(yè)了,唱得不夠出色,也就一直跑龍?zhí)住N医衲甓畾q,前十年演小孩,時不時有一兩句臺詞;后十年演背景板,全是走位、動作,再沒別的。但是,我每次翻完跟頭,都能得到很響亮的掌聲,和梁凡每唱完一段后得到的叫好聲,差不多大小。

我應(yīng)該不算談過戀愛。戲校里的男同學(xué)不多,縣劇團也沒幾個同齡人,除過馮海。馮海是和我走得最近的男生,梁凡早看出來了。那會兒她還問過我:“你和那誰,怎么回事?你談戀愛了嗎?”

“什么怎么回事,”我說,“談又怎樣,不談又怎樣?你十八歲那年就愛上我爸了,我今年都二十歲了。”

“不準,聽到?jīng)]?你不能跟我似的。”

“誰要跟你似的,”我說,“我跟你又不一樣,馮海他跟我爸也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了?”

“嗯,”我說,“他比我爸要傻一些。我爸當年,用胡琴聲追的你,沒花錢。但是你看馮海,老是買那很貴的新疆的梨送給我,說是對嗓子好,梅蘭芳天天吃這個。”

馮海和爸,確實不一樣。馮海和我,都是真正喜歡京劇的人。

馮海學(xué)的月琴,算是半路出家。京劇伴奏里最重要的是胡琴,而后是鼓啊,鑼啊,這些缺不得。至于月琴,也重要,好的劇院自然也缺不得。但我們縣劇團里,就兩個月琴師,分別是二十年前就在這彈月琴的,馮海他師父,還有二十年后,準備接他師父班的馮海。月琴在伴奏中,是錦上添花般的存在,不是雪中送炭的必需品。所以電視中現(xiàn)字,也不現(xiàn)月琴師的名字。

馮海原來也學(xué)的胡琴,兼修月琴。學(xué)胡琴的人多,師父也多。轉(zhuǎn)月琴是因為,這上面缺人缺得太多。我們縣劇團正好也想招一個月琴師傅來頂頂老師傅的班,馮海二話不說就轉(zhuǎn)了,為了京劇,也為這一份與京劇相關(guān)的飯碗。樂器這個玩意,相通。把月琴當作主修后,馮海從一只手上厚厚的老繭,變成了兩只手上都有。除此之外,也沒太多不適應(yīng)的地方。畢竟,京劇不會變,譜子不會變,馮海早就把譜子吃透了。幾乎每天,他都在排練廳里待著,碰上演出,他就坐在師父旁邊,師父彈一折戲,他接著再彈下一折。馮海是縣劇團里透明人般的存在。認識他師父的人,也不一定認得他。馮海很靦腆,和月琴的聲很像。月琴的聲不似胡琴,胡琴聲是頓挫的,像海上掀起的波濤;月琴聲是平緩的,像湖面上的波光粼粼。

馮海和我走得很近,原因可能不止一條。我們是同齡人;我媽,梁凡是團里最有名的人;他想跟我談戀愛,還是?我想,這些都不是主要的。我不想把人想得那么壞。馮海和我,都是真正喜歡京劇的人。

“媽,你在想什么?”我問梁凡。她老也不動。

“想你的事,想你將來的事。”梁凡說。

“我的事有什么好想的!我不談戀愛,總行了吧?”

“……下雨了。”梁凡說。

“我知道。媽你別想我的事了,你好好地把妝卸了成嗎?我去隔壁買盒飯,買回來咱后臺吃,你餓了吧?又不是第一次了,吃完了再打掃。雨又不知道幾時會停,我們又沒帶傘。等你卸完妝了,再等雨停了,再買飯、回家,十點都不一定吃得上晚飯。你快點吧!”

我買了三盒飯回來。一盒給梁凡,一盒給我,還有一盒,是給馮海帶的,我知道他還在排練廳里,縣劇團沒有琴房。他練起琴來很瘋,也記不起晚飯的事,也不知道外邊下雨了。

“你哪兒去?”梁凡問我。她的衣服換過了,臉上的妝還沒卸干凈。

“給馮海帶的飯。”我說。

“你給他送去?”

“不行嗎?”我說,“前兩天人還給我送了說是梅蘭芳愛吃的梨,我還給你吃了呢!”

“行,”梁凡說,“我不管你們的把戲。”

排練廳空蕩蕩的,馮海在靠著墻的一個角落彈他的月琴。雨下得很密,窗外是均勻的,不間斷的沙沙聲。月琴的音也很細密,很柔和,埋進這雨聲中去了。我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月琴換氣的聲音。趁馮海翻曲譜的時候,我把盒飯遞了過去。

“你買的?多少錢?”

“談錢的時候怎么就這么正經(jīng)了?”我說,“不要你的錢,也沒花我的錢。”

“那,我給你彈一段琴成不?我彈,你唱。你想唱哪一段?”這話說的,跟我爸那時候一樣,又不一樣。

“林沖《野豬林》那名段,大雪飄撲人面,你會嗎?”

“會。”馮海說。

“那就這段吧。”

“為什么?這是老生的戲。”

“不行嗎?外邊下雨,應(yīng)應(yīng)景。”

“可外面是下雨,又不是下雪。唱這么慘的做什么?”

“不行嗎?想到了,就唱。”

“行。”

于是我唱:“大雪——飄,撲人——面,朔風陣陣——透骨——寒……”老生的戲,是用真嗓子唱,京劇里叫作大嗓。我的聲音,就是普通女孩兒的聲音,可能會更有勁些,畢竟,我唱過十幾年的戲。

別人唱戲,大多是用胡琴伴奏,但是今天,我的伴奏是月琴。馮海也會胡琴,我沒叫他換過來。我說:“就月琴吧。我的聲音飄,胡琴的聲音大,我怕壓不住。”記憶中無論是吊嗓子,還是學(xué)唱段,都沒有人給我伴奏。我對著墻唱,對著鏡子唱,對著自己唱。我第一次跟伴奏,唱的是自己不熟悉的老生,跟的是馮海彈的月琴,但我覺得很舒服。

“彤云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凋殘。往事縈懷難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煩……”這幾句的調(diào)子很婉轉(zhuǎn),我的聲音低下去,似是在吟唱了。我知道,這段戲中的情緒是憤懣的,是悲涼的,但是我沒能做到。我的聲音融進月琴,月琴的聲音融進雨中。我們互不相擾又相互融合。我在認真唱,馮海在認真彈琴,窗外的天空,也在認真地落雨,所以很和諧。

“滿懷激憤問蒼天,問蒼天,萬里關(guān)山何日返;問蒼天,缺月兒何時再團圓;問蒼天,何日里重揮三尺劍……”這邊的調(diào)子忽而轉(zhuǎn)向激昂,我的情緒也跟著激動起來,就算我明白,這戲不該這么唱。就算私下演練過千遍,真正上臺的時候,情緒也是大不相同的。我把偌大的排練廳當作真正的舞臺了。

然后,我想到剛才,梁凡后臺卸妝的時候,她對我說過的話。

梁凡說,每次,她跟我講的那個故事,那個京劇演員身上發(fā)生的,戲比天大的故事,在她的身上也真實地發(fā)生過。我姥爺去世的時候,梁凡還在演出,就沒回去。

“但是,我沒有太深的感觸。”梁凡說。

“為什么?”

“我沒有那么喜歡我的事業(yè),你姥爺也不怎么待見我。當時這么做,不過是盡本分,負責任。這事要放你身上,估計比較難過了。畢竟你那么喜歡京劇。”

“那不一定。”我說。

“當時,我和你爸給你取個名字叫思凡,確實有不讓你學(xué)戲的意思,你又偏偏喜歡。”

“所以,你們打錯了算盤。”

“有時候想想,咱倆換一下就好了。”梁凡說。

“換什么?”我說,“是把你的嗓子給我,還是把你的漂亮給我?那樣你怎么辦,換不得的!”

我唱完了。

馮海問我:“你還唱嗎?我再彈。”

“不唱了,我累了,你不累嗎?”

“也累。”馮海說。

“那,我過去我媽那邊,再遲點她該懷疑咱倆了。等雨停了,你也早回家去。回見吧。”

“那——”馮海說,“我祝你很快就能演到白娘子這樣的主角。”

“快閉嘴吧,”我說,“就跟你明天就去國家京劇院彈琴似的!”

“那,我就祝你早日從跑龍?zhí)椎奈恢茫艿叫∏嗟奈恢蒙先ァ!?/p>

這倒不是沒有可能的。

作者簡介

王若禹,女,2001年出生于江蘇揚州,廈門大學(xué)2020級環(huán)境設(shè)計專業(yè)本科生,作品見于《中國校園文學(xué)》《小小說月刊》《百花園》。

責任編輯 張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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