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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隼向西飛行

2023-06-29 09:05:02楊晚晴
科幻世界 2023年4期

楊晚晴

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新疆。這是一場漫無目的的逃離,梁鳶和薛繼東沿連霍高速駕車自東向西,本來計劃在蘭州折頭來著。在高速公路休息區,梁鳶搭上了一輛從山東壽光拉蔬菜到烏魯木齊的大貨車。開貨車的是一對四十來歲的中年夫婦,他們顯然對一個二十多歲年輕姑娘的搭車請求毫無接受或者拒絕的經驗,趁他們猶豫的當兒,梁鳶就爬上了車。那時她已經決定,無論命運將她帶向何處,她都會欣然接受——只要遠遠離開薛繼東就好。

在后來二十多個小時的旅程中,貨車夫婦對她的態度,與其說是客氣,不如說是敬畏:這位年輕姑娘美麗、修長、清瘦,渾身散發著輕盈的氣息,和貨車、奔波的情境格格不入。他們小心翼翼地用濃重的山東口音與她說話,請她在駕駛座后的臥鋪上休息,不停地塞給她各種瓜果零食。

車輪滾滾向西,在旅程的多數時候,梁鳶沉默不語,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看著地平線在溫煦的春光下向無盡遠處延伸。和城市的逼仄相比,西部的天地放大了許多倍,梁鳶的目光很快就在大片大片的藍、綠、白和棕中失去了焦點,她開始有種靜止不動的錯覺。這讓她想起小時候,當父親開車帶她去另一個地方學習、競賽、做客、吃飯,去做一切她不喜歡做的事時,她總希望旅程沒有盡頭,車就這樣永遠開下去,這樣她就不用去面對生活中那些沉重而煩瑣的意義了。

就像鳥兒一樣自由。

偶爾會看到那些天空中的精靈:鳳頭百靈、歐鴿、黃嘴山鴉,成群結隊的紫翅椋鳥,也有猛禽,諸如禿鷲、草原雕。這時梁鳶會從她的背包里掏出觀鳥鏡,或長久或短暫地注視。這讓她在貨車夫婦的眼里更顯神秘,他們早已對道路之外的事物熟視無睹,想不出來天空中有什么值得追尋。

時間匆忙向前,車輪也追不上夕陽,天黑得雖晚,但終究是黑了下來。在休息區吃過晚飯后,一行三人繼續上路,向夜的深處疾馳而去。大哥矮壯敦實,臉頰上爬滿粗硬的青色胡茬,一笑便露出滿口的黑牙。在征得梁鳶的同意后,他開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聽“動次打次”的電子舞曲“提神”。大哥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就不說話了。梁鳶用眼角打量他:簡直就是薛繼東的反面,如果人非要有一個伴侶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薛繼東吧。

但是人為什么非要有一個伴侶呢?

到后半夜,換司機大嫂開車。她關上車載音響,搖下車窗,讓夜風呼呼地灌進駕駛室,直到煙味散盡。梁鳶漸漸模糊的感官又變得敏銳起來,她看到滿天繁星之下被車燈漸次點亮又復歸黑暗的道路,男人的鼾聲如陣陣滾雷在身后炸響,清甜的果蔬香在微涼的空氣中慢慢浮起。誰能想到,就在十幾個小時之前,她和薛繼東才剛剛完成了一場葬禮,正準備繼續回到他們舒適而又乏味的生活。

誰能想到呢?

“咳,妹子……”是司機大嫂在說話,她的臉微微撇向梁鳶,“你這是,失戀啦?”

梁鳶愣了一下,“是吧。”

“嗐,這么好的姑娘……男人都是有眼無珠。”

梁鳶有點兒想笑,她偷偷瞄著大嫂:粗壯的小臂牢牢把著方向盤,腰身圓潤胸部豐滿,側臉的線條刻滿歲月給的麻木與堅毅。

“凡事要想開呀,”大嫂又說,“要是有什么困難……”

“沒有啦。”她有些粗魯地打斷,“我只是需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哦。”

沉默。十幾個鼾聲的間隔之后,梁鳶低聲說:“游隼。”

大嫂扭頭看她,車身輕輕搖晃了一下。

“埋葬毛毛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只游隼。”她自顧自地往下說,不在意聽者是否能夠理解,“它在天空中盤旋了幾圈,然后向西飛行。”

“哦。”

“所以我就在這兒了,”她卷起嘴角,“搭著你們的車,去向未知的遠方。”

“妹子,你在追那個游什么……”

“游隼。”美麗的猛禽,輕盈的猛禽。她是在追逐那只游隼嗎?也許吧。梁鳶想,一個人總要追逐什么,哪怕追逐的只是虛無。

“哦。”

談話到此結束,司機大嫂吸了吸鼻子,重新回到她眼前的道路。睡意漫了上來,所有的搖晃、聲響、氣味和暗弱的光,都讓梁鳶感到倦怠和安全。她合上眼,貨車仿佛向著永恒駛去。

第二天下午,他們到了烏魯木齊。分別的時候,司機大嫂告訴她,這是他們跑的最后一趟長途運輸,排放稅收得太高,已經賺不著錢了。又給她留了個手機號碼,說既然有緣一路同行,也算是親人了,在外面要是有什么難處,可以打這個電話,到了山東,要記得來找他們。對于夫妻倆的好意,梁鳶照單全收——接受總比拒絕要輕省許多。

分別之后梁鳶才打開手機,幾十條信息堆了進來,都是薛繼東發來的。她回了電話,對兩千千米外失魂落魄的男人說,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再見。

掛電話以后,她就把對方拉黑了。如果說行動也能促使人思考的話,那么在這一路,她想明白的一件事就是:薛繼東很好,可她并不愛他。

她短暫地安頓了下來,逛大巴扎,在五一星光夜市里吃烤肉、喝“大烏蘇”,在清晨和黃昏豎起耳朵捕捉風中的禱詞,如同捕捉經久不散的樂音。也看鳥:麻雀、鴿子,偶見黃喉蜂虎和粉紅椋鳥。城市里的鳥兒入鄉隨俗,它們調低了羽毛的飽和度,飛行姿態迅猛凌厲,自然而然地融入灰色的水泥叢林之中。

市區里待了幾天,梁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或者莫如說,是司機大嫂賦予她的意義。于是跑到了博格達峰腳下的柴窩堡湖,一個人吮著依舊清冷的空氣,長久地發呆,在天空中尋找想象中的黑點。湖水碧藍,雪山掩映下的濕地里,幾只落單的灰鶴踽踽獨行,電線桿上有紅隼停留,小鳥嘰嘰喳喳的求偶聲在蘆葦叢中響成一片。在這里,梁鳶意外碰到了本地鳥類協會的人,他們個個長槍短炮,正計劃集體去往北部的阿爾泰山觀鳥。領頭人叫馬憫農,高個兒,闊臉,普通話字正腔圓。聊了幾句之后,梁鳶就和他熟絡起來——觀鳥人有共通的語言,他們靠著這門語言確認彼此。所以當這位年輕美麗、有共同語言的姑娘請求與他同行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于是逃離繼續。梁鳶坐馬憫農的車,老款普拉多,有年頭了,顛簸起來吱吱嘎嘎地響。

中年男人說:對于觀鳥人來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最好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你能在新疆看到許多以前看不到的鳥種。比如剛才我們車隊停下來看的,應該是紋喉鳳鹛,典型的東洋界的鳥,以前最北的目擊記錄在陜西。它怎么跑到新疆來了呢?很可能是因為氣候變暖,氣候變暖帶來復雜的連鎖反應,鳥的遷徙和分布只是反應的一個環節——所以這也是最壞的時代,有些鳥你看不到了,也許是棲息地發生了變化,或者遷徙路線發生了變化,也許根本就是滅絕了。

連鎖反應。聽到這里,梁鳶心念一動,她想起自己為什么會踏上旅途:氣候在加速變暖,根據薛繼東的推測,國家很可能就要實施碳排放“休克”戰略,屆時,長途旅行將變得十分困難。其實連鎖反應早已發生,那是北京一年熱過一年的夏天,是反復無常的晴雨、飆升的電價油價、廢棄的工廠和建筑工地,是司機大嫂口中高昂的排放稅。似乎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地球精密的大氣系統崩潰在即,嚴格的碳排放政策勢在必行。

似乎每個人都心懷僥幸。

鳶兒,這可能是我們能夠自由旅行的最后機會了。薛繼東如是說。梁鳶記得,說這話的時候,他霧蒙蒙的眼神里有一絲平靜的絕望。

正好,梁鳶剛剛博士畢業,正躊躇著未來的人生。一場旅行,有何不可呢?

“小梁,”馬憫農的聲音闖入了她的追想,“我們快到了。”

她抬起頭,情不自禁地一陣戰栗。從喀木斯特到富蘊再到阿克恰仁,一路蜿蜒向北,阿爾泰山愈發壯闊,此刻更是占據了她大部分視野。在她眼前的,是向天空突起的連綿的地平線,棕綠交雜,白色的山尖銜著低垂的云層。

如果薛繼東的推測正確,這里可能就是她此生能夠去到的最遠的地方了。

她低呼一聲。

馬憫農卻在嘆氣,“雪線又上升了啊,往年的五月……”

她轉頭看他。

中年男人伏在方向盤上,輕輕搖頭,“今晚我們在阿勒泰休整,明天進山。”

那天夜里梁鳶入睡極快,隨后一直流連在同一個夢中——她依舊在追逐那只游隼,她看到它凝固在天空中,猛禽之上和她的腳下是黑漆漆的宇宙。她在夢中清楚地意識到,她已經來到了世界的盡頭,逃離至此終結,所有關于意義的爭論也應當在此處終結。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一覺天亮。事實上,梁鳶是被窗外的嘈雜聲吵醒的。頂著沉甸甸的腦袋踱到窗前,賓館的住客們正用手指向天空,嘰里呱啦地說著些什么。抬頭,窗外的景物看不真切,但足以讓她瞬間清醒。她披著外套,趿拉著一次性拖鞋奔下了樓。人們齊齊揚著頭,朝向太陽,如同簇擁在一起的向日葵——他們注視的東西就在日出的方向,它飛得那么高,卻又異常鮮明地駐留在所有人的視野之中。很快,這個半透明、帶兩根鞭毛的渾圓球體就會被人們稱作“母艦”,但在此刻,沒人知道它是異常大氣現象、秘密實驗、敵國入侵還是神的救贖。他們或興奮或恐懼地議論著,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熟悉的世界已經在這一天終結了。

一同終結的,還有梁鳶的旅程。

要找到薛繼東并不難,這幾年,他經常出現在官方科普視頻里,大小也算個名人。語音通訊鏈路的另一頭,這位名人稍一遲疑,便答應了梁鳶見面的請求。見面地點是王府井的一家咖啡館,梁鳶步行前往。

七月的周日午后,街道上人流如織。它們來了之后,北京夏日的酷暑緩解了許多,不過澄澈的藍天也很難見到了。在前“休克”時代,碳排放被嚴格控制,那時鮮有霧霾,天空總是瓦藍瓦藍的,陽光在這片空曠的瓦藍中鋒利如刀,割在大地和人的身上,滋滋作響。梁鳶在阿勒泰醒來的那天,母艦也出現在北京上空,它噴出小小的浮粒,如同噴吐煙靄,仿佛頃刻之間,“煙靄”就彌漫了整片天空。

——完美的球形。科普視頻里的薛繼東微笑著對觀眾們說,直徑34微米,半透明,長有兩條鞭毛。我們叫它們“浮粒”“外星蜂群”或者“平流層微生物”。難以計數的浮粒飄浮在平流層之上,如同一頂陽傘,將太陽給予地球的能量部分歸還給宇宙,從而導致了氣溫的下降;另一方面,對陽光的全波段散射呈現在人類眼中,就是大家頭頂無邊無際的灰白色……好了,本期節目到此結束,親愛的觀眾朋友們,咱們下期再見……

天空這樣灰著臉,已經有十年了啊。梁鳶推開咖啡館的玻璃門。

“梁鳶。”卡座里的薛繼東朝十年后的梁鳶招手。

她的臉頰跳了一下,快走幾步,在他的對面落座。薛繼東的眼睛隱蔽在黑色的鏡片后面,鼻翼和嘴角旁有深邃但不凌亂的皺紋,灰色的POLO衫干凈熨帖,肩膀寬闊,露出的半截胳膊修長、結實,沒有一絲贅肉——的確是鏡頭會偏愛的皮囊,梁鳶想著,用手指攏了攏頭發。

“如果不看照片,我想不起你的樣子。”薛繼東說,聲音低沉,略沙啞,沒有視頻里動聽,“見到你之后,我就納悶兒自己為什么會想不起來。”

“十年了,想不起來也是正常的。”她訥訥地應了一句。

“都十年了嗎?時間過得真快。”

薛繼東手肘撐在桌上,半晌不語,墨鏡后的目光刺得梁鳶臉頰發燙。別問,她在心里暗暗地說,別問那個問題。

“你過得好嗎?”

梁鳶輕舒一口氣,“還好。”

還好。活著。沒出過意外,沒生過大病。母艦降臨之后,觀鳥活動自然泡湯。馬憫農將她帶回烏魯木齊,那段時間由于不清楚平流層中的浮粒對飛行安全的影響,民航停運,她坐了三十個小時的火車返京,在車上一通沒日沒夜地狂睡,下車時,整個人都腳步飄忽,形如夢游。回到北京之后,在鳥類研究所找了一份工作,一直干到現在。雖然依舊迷茫,不過她已經三十六歲了,迷茫不再構成逃避生活的借口。

梁鳶有時會想,生活就是人與人結成的一張張巨網,關系密切的人互為經緯,彼此束縛也彼此承接,任何人的突然抽離都會破壞本來穩固的幾何構型。十年前她的不辭而別,一定讓曾經穩居網上的薛繼東摔得鼻青臉腫吧?所以,像她這樣的人接受生活的招安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在她的身邊不會再出現和薛繼東一樣的受害者了。

從外部性的角度來看,豈止是還好。

“什么嘛,”男人的身體猛地向后一仰,帶著慣性前后搖晃,“我還以為你多少會有點兒寢食難安呢!你知道我這十年是怎么過的嗎?”

梁鳶一怔,還來不及變換表情,就聽薛繼東說:“開玩笑開玩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外星人都來了,普通人那點兒兒女情長又算得了什么?”

她抬起咖啡杯,用嘴唇裹了裹溫熱苦澀的液體。

薛繼東停止了身體的擺動,低頭,從墨鏡上方的空隙翻眼看她,“禮尚往來一下嘛,問我過得好不好。”

“你,過得好嗎?”

“還好。你知道,我就是那種循規蹈矩的人。相親、結婚、生子、學區房,一樣不落。非要說和別人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我有一個像鳥兒般飛走的前女友,有一樁鳥兒般飛來的事業。”他將臉轉向窗外,“不怕你笑話,你走的那幾天我渾渾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車開回的北京。不,不是難過,而是想不明白……梁鳶,我想這應該就是命運:薛繼東這個男人注定要和他永遠無法參透的事物打交道,無論是你,還是天上那些東西。”

梁鳶勉強笑了笑,“我還以為你非常了解飛羽呢。”

“飛羽?”

“就是浮粒,飛羽是我自己的叫法。”

薛繼東把臉轉了回來,墨鏡后的目光在梁鳶的想象中彌散著。“飛羽。飛——羽——很詩意的名字,典型的梁鳶風格。”他說,“也許我應該在視頻里推廣一下——哈,看你緊張的,開玩笑的啦。”

又一陣沉默,兩人各自抱起瓷杯。咖啡快要見底,梁鳶想,我們卻還在舊時光里兜轉,就像一對剛剛爭吵過的男女朋友,懷著惱恨、惡作劇和彼此了解的渴望。

“外殼由比富勒烯還要復雜的碳基分子構成,對光敏感,會隨著光線的變化在透明和不透明之間轉換,靠兩條鞭毛移動和維持高度,被捕獲后會迅速喪失活性。這就是我們目前對浮粒,或者說飛羽的全部了解。”片刻之后,薛繼東放下咖啡杯,“它們如何新陳代謝,如何繁殖,如何思考,如何協調彼此的行動——最重要的,它們的目的是什么,我們一無所知。”

“不都說,它們是來拯救人類的嗎?”

“我持懷疑態度。”薛繼東撇下嘴角,“梁鳶,在你面前,我可以不必偽裝成視頻里那個微笑天使:它們剛來的時候,的確將人類從迫在眉睫的氣候災難中拯救了出來,但我們曾經做過計算,全球低云量增加4%,其降溫作用將大于二氧化碳倍增產生的溫室效應——強火山噴發到平流層里的火山灰和氣溶膠也可以起到削弱太陽輻射的效果。但云是會散的,火山灰和氣溶膠是會被平流層緯向風帶走最終落回地面的。”

梁鳶不自覺地看向窗外,“它們不會。”

“沒錯。”薛繼東壓低聲音,“十年,它們不知疲憊地反射陽光,按照現在的降溫速度,要不了多久,地球就要進入下一個冰川紀了。各國都在采取行動,導彈、飛機捕獲、大功率激光,只不過都不敢大張旗鼓,原因你懂的。”薛繼東的雙臂撐在桌上,身體前傾,“但是,如你所見,浮粒的數量并沒有減少——如果不是增多的話。”

“所以唯一的思路就是,把它們消滅?”

薛繼東苦笑一聲,“要是能夠對話,誰會選擇暴力?”

梁鳶默默看了他一會兒,“薛繼東,你最近抬頭看天了嗎?”

“什么意思?”

“陪我去趟西山吧。如果你方便的話。”

男人墨鏡之上的額頭皺了起來,“梁鳶,我還以為,你找我出來只是敘敘舊。”

“就只是敘舊。”梁鳶寂寞地笑了笑,“我離開之后,你有多久沒去觀鳥了?”

對于浮粒的到來以及展現出的行為,科學家們自有他們的解釋,一個不含目的論(至少不是上帝及其子民的目的論),因而更加漠然的解釋。在這個解釋里,人類不過沿著另一條路走向厄運。

只是很少有人愿意相信這個解釋罷了。

“最好的猜測:浮粒是一群有著簡單行為邏輯的外星微生物,只知道最大限度地攫取陽光的能量,并且在夜晚盡可能減少能量的散失——這個假設完全不需要更高的智慧或者上帝,就能完美地解釋它們表現出來的行為。”纜車的對面,薛繼東用食指搔著鼻翼,“還有可能,它們是某種微型機器人,或者內置了簡單行為指令、能夠自行移動的光邏輯門,正在為即將到來的外星文明營造更加舒適的氣候,一個比現在稍微涼快那么一點兒的氣候,它們根本不在乎對流層里的生物會受到什么樣的影響。”

“確實比上帝更有說服力。”梁鳶評論道。

“相信什么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薛繼東說,“梁鳶,現在你應該能體會到我這幾年的痛苦了吧:我的工作是借理性的名義平復人們的恐慌,但歷史一再證明,在面對恐慌時,冰冷的理性于事無補。”

你的痛苦來源于責任與理性的相互拉扯嗎,就像十年前那樣?梁鳶想問,卻沒有問出口。

下了纜車,幾步就到觀景臺。此時離層林盡染的秋天還遠,他們身邊游客寥寥。薛繼東終于摘下墨鏡,猛眨幾下眼睛,帶著重見天日的快意。他茶色的虹膜依舊透亮。

他說,“剛談戀愛那會兒,你經常拉我過來觀鳥。”

“這幾年我自己也會來,北京上空的鳥又多起來了。”?天壇公園的戴勝和椋鳥,玉淵潭的鴛鴦和綠頭鴨,西山山頭、黃櫨和楓樹染紅的秋色中的獵隼和雀鷹。它們來了之后,鳥兒的活動在回歸正常。

雖然“正常”也可能只是暫時的。

他抬起頭,望向天空深處。“我好像看見了,那是什么,雕嗎?”

沿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梁鳶搖了搖頭。“雕的飛行姿態是非常穩定的,這只飛得飄飄搖搖,應該是黑鳶。”

“鳶。”

薛繼東意味深長地盯著她。接著,男人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說:“開始了。”

開始了。時近黃昏,浮粒開始聚集,被夕陽燒得發紅的藍天終于一點點顯露出來。少頃,浮粒聚成了一片片纖細的云彩,在高天之上泛起七彩流光。——這些絢麗的云朵飄浮在平流層之上,視頻里的薛繼東說,由于陽光的衍射作用,貝母云具有像彩虹一樣的色彩排列。這一奇觀原本屬于高緯度地區,是浮粒讓我們可以在華北平原上大飽眼福。觀眾朋友們,除了貝母云之外,浮粒帶來的奇景還有同樣罕見的“暈”和“華”,欲知詳情,請聽下回分解……

“不只有理性,”梁鳶喃喃道,“還有美。”

薛繼東轉頭。

“看那里。”她揚起手臂,指向天空中與貝母云格格不入的銀色硬塊。

薛繼東瞇起眼睛,“什么,看不清。”

她從背包中掏出墨綠色的星特朗觀鳥鏡,一番調試后塞到薛繼東手中。后者將一只眼睛湊到目鏡前時,她在一旁解說:“幾天前這個東西就出現了。白天它隱沒在浮粒中,不太容易看見,黃昏的時候就很明顯了。當然,如果只用肉眼的話,你也看不清它的結構。”

“這什么玩意兒?”依舊抬著觀鳥鏡的薛繼東甕聲甕氣地說,“浮粒的卷曲程序出錯了嗎?”

“不是程序出錯。你看到的東西,我研究了十年。”

薛繼東放下觀鳥鏡,驚愕地瞪著她。

“薛繼東,”她撩了撩額前的垂發,“你還記得毛毛嗎?”

毛毛是一只灰綠色、體型碩大的新西蘭啄羊鸚鵡,把它帶上那一段旅程時,梁鳶已經養了它十三年。這只不會說話的鸚鵡極其聰明:它會樂此不疲地搭建和推倒兒童積木,會用它彎曲的喙在家里四處搞破壞,最常遭殃的是書和鞋子,后來則是薛繼東車上的真皮座椅。還會跟梁鳶開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比如把她的發卡或者襪子藏起來,會圍在她腳邊撒嬌似的索要食物,也會發出高高低低的叫聲,傳達它的想法和情緒。

可是薛繼東不喜歡它。那時的薛繼東有一種天然的驕傲。這位氣象專業的高才生在國家部委工作,風華正茂,前途無量。他瞧不上智力不如自己的人(盡管在小心翼翼地掩飾),更何況一只鳥兒了。

“嗟,傻鳥,來食。”

“毛毛才不傻!”

一開始,每當薛繼東以這種調侃輕浮的語氣向鸚鵡投喂肉塊和花生米時,梁鳶都會氣鼓鼓地糾正。在多次糾正無果后,她放棄了。如果一個族群中的智力優越者都不能以一種開放的心態看待智能的不同范疇,其他成員就更難了。的確,在抽象思維、使用工具、表達情感等方面,毛毛是人類智能的拙劣模仿者。但如果鳥類也有它們自己的智力評價體系,那么人類在高速反應、辨別方向、識別湍流、記憶地點上,又能得分幾許呢?

“我當然記得毛毛,”十年后的薛繼東對梁鳶說,“當時你堅持要帶上它一起旅行,是不是有某種預感?”

梁鳶一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毛毛都更像一個時刻需要被照顧的孩子,而非可以彼此支持的旅伴。確實沒有理由帶上它,當時的執拗,難道真如薛繼東所說,是出于某種預感?那么薛繼東呢?為什么明明那么討厭毛毛,卻還是答應了她?

兩個人到了山腳,天在這時徹底黑了下來。預約的無人電動車還沒到,他們在游客接待處站著聊天。星子正爬上天幕,“貝母云”鑲嵌在銀河之中,如同這雄偉星系的點點黑斑。

“埋葬毛毛不久后你就不見了,可把我嚇壞了,以為你是一下子想不開。”薛繼東雙臂抱在胸前,“人生地不熟的,你還一直關機,我差點兒報了警。”

“對不起。”

“嗐,說對不起就沒意思了啊。”薛繼東擺了擺手,“不是有正事兒嗎?”

對,正事兒。天空的那個硬塊。一切都和毛毛有關。毛毛死在甘肅省定西市,這本是兩人一鳥旅途的倒數第二站。前一天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醒來就見它直挺挺地躺在特制的便攜式鳥籠里。說它“好好的”,其實也不盡然:梁鳶記得,那天晚上入睡前,毛毛一反常態,遲遲不肯從她身邊離開,它沉默的眼神中似乎有某種東西,某種深邃、急切又悲哀的東西,需要在時間中站開一段距離,才能穿越濃稠的記憶迷霧,觸摸到那個眼神的真正寓意。那天晚上的情景總是讓梁鳶想起另一只鸚鵡,一只名叫亞歷克斯的非洲灰鸚鵡,它曾經被認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鳥兒,擁有堪比靈長類的智力。這只鳥兒在三十一歲時突然死亡,在死去的前一個夜晚,它的主人把它放回鳥籠時,它還對她說:“乖乖的,明天見,我愛你。”

毛毛是不是也預感到了什么,只不過它不會開口言說?

那天,他們將毛毛葬在小城郊外一棵云杉樹下。透過朦朧的淚眼,梁鳶看到薛繼東的臉上,竟然帶著真實的悲傷;透過朦朧的淚眼,梁鳶看到一只游隼向西飛行。

——之后便是逃離,逃到新疆,逃到往日世界的終點。

“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夜有些涼了,薛繼東的手掌在小臂上摩擦,“毛毛是連接你和世界的一條紐帶,這條紐帶斷了,你就可以飛得遠一些?”

梁鳶嘆了口氣,“我不知道。”

“好吧。”

“但毛毛確實和我后來的選擇有關。”梁鳶把臉轉向薛繼東,“回到北京后,我就進了鳥類研究所,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鳥類的智力。”

“鳥類的智力……”薛繼東喃喃道。

她笑了笑,“毛毛才不傻。”

薛繼東愣了一下,然后尷尬地撓了撓頭。

“為了飛行,鳥類放棄了很多。它們的大腦很小,且沒有哺乳動物進行高等思維活動、布滿褶皺與溝回的新皮層。這是人類對鳥類智力持有偏見的解剖學根源。”終于回到生活之外的領域,梁鳶駕輕就熟,“事實并非如此。雖然物理結構和哺乳動物完全不同,但鳥類其實也有類似新皮層的高級神經系統,這一緊湊高效的系統同樣通往復雜行為,通往社交與學習,通往回憶與預期,通往情緒與情感——在這些恐龍的后裔身上,智慧找到了另一條路。”

薛繼東恍然大悟,“天上那東西,是鳥類的大腦?!”

梁鳶點頭。

男人停止了揉搓小臂的動作,抬頭看天。硬塊早已融入黑漆漆的夜空。

“為什么?”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話來。

梁鳶攤了攤手。薛繼東約的電動車到了,他動作緩慢地拽開車門,身體停滯了一下,回頭對梁鳶說:“要不要捎你一段?”

“多謝美意,我有一個人旅行的經驗。”

兩人相視一笑。鉆進車里后,薛繼東搖下車窗,伸出頭來,“梁鳶,這次你不會再飛走了吧?”

“這要看我和世界之間的紐帶是什么了。”

薛繼東想了想,說:“世界本身。”

在車頂燈的映照下,梁鳶終于看清了男人的表情。

——他是認真的。

倫敦的上空。新德里的上空。大興安嶺的上空。卡拉哈里沙漠的上空。在全球各地,人們都看到了一模一樣的神跡。

——光滑的表面。基底核。視葉。嗅球。平流層上的巨大鳥腦。

“無人機和衛星遙感數據重建的三維圖像也證實了,天上的那個東西,就是梁鳶同志所認為的那個東西。”一個聲音說,“二位有什么想法嗎?”

梁鳶把目光從顯示器前收回。說話的人是薛繼東的領導,薛繼東叫他“李主任”。李主任五十歲出頭的年紀,戴黑框眼鏡,眉眼清雋,微微謝頂,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帶著點兒南方口音。此刻,他正雙手撐在會議桌上,直直地盯著她和薛繼東。

“浮粒在模仿。”梁鳶說。

“模仿鳥腦?它們怎么做到的?”

“也許是一只飛近了平流層的鳥,比如黑白兀鷲,給它們提供了素材。我猜。”

“您的意思是,”李主任轉了轉眼珠,然后壓低聲音,仿佛即將說出口的是一句可笑到不可饒恕的話,“它們分析了一只鳥,然后像表演團體操那樣,在結構上模仿了這只鳥的,嗯,大腦?”

“沒錯。”梁鳶說。

“為什么?”

梁鳶看向薛繼東。“咳,我有一個猜想。”男人清了清嗓子,“當你面對生物基礎和文化基因完全不同的智能生物時,重現它們的思維器官,以之作為交流的媒介,大概是一種可行的選擇。”

“星際文明交流意義上的羅塞塔石碑。”梁鳶補充道。

沉默片刻。

“您的意思是,”李主任一臉的匪夷所思,“外星文明對我們視而不見,卻選擇了和鳥交流?”

“對于飄浮在大氣層中的生物,”梁鳶說,“行星表面或許并不適合孕育智能。”

李主任坐了下來,身體重重靠向椅背,“吱嘎”一聲。他的表情有些沉痛,“那它們對智能的認識未免過于狹隘了。”

梁鳶瞟了一眼薛繼東,后者若有所思。我們又何嘗不是?她想。

“起碼不是件壞事。”薛繼東說,“這至少說明,它們有交流的意愿。”

“怎么交流?飛上去和它們說鳥語?”

梁鳶差點兒笑出聲來。位高權重者喜歡肆無忌憚地宣泄刻薄,在這一點上,他們更接近孩子——只不過肩上的責任更重一些罷了。梁鳶又想,雖然刻薄,但李主任說的大體沒錯:當天空中的巨物終于確鑿無疑地昭示自己的存在后,世界各地的人們已經各自做出了交流的努力。他們用調制過的無線電照射,用山響的大喇叭喊話,用巨幅織物或者燈光在地面上擺出莫名其妙的符號,或者點燃巨大的火堆,期望飄升的青煙上達天聽,全然不顧煙氣根本飄不出對流層的事實。那些頂禮膜拜的信徒呢?如果對更高存在的禱告能夠超脫人類所知的物理定律,他們反而更接近理性主義者。

如此看來,“飛上去說鳥語”,也許并不是一句純粹的譏諷了。

飛上去說鳥語。飛上去說,鳥語。

李主任轉向梁鳶,“梁鳶同志,你有什么想法?”

她嘴唇微張,搖了搖頭。

她想起母親。

母親出走的那年,梁鳶十三歲,剛上初一。母親不打一聲招呼就走了,毛毛幾乎是她留給梁鳶的全部。在梁鳶的記憶里,母親是比她更狂熱的鳥類愛好者,但也比她不幸:母親遵從老一輩的意愿,學了法律,順理成章做了民事律師,而這個職業,用母親的話來說,簡直是飛翔的反面。她的故事和薛繼東大同小異:相親、結婚、生子、學區房。在梁鳶十三歲以前,她沒有逃離的勇氣,所以只能在生活那小得可憐的縫隙里滿足自己對鳥類的癡迷:她養鸚鵡、觀鳥、看紀錄片、下載論文、熬夜撰寫論文,并且,承受身邊人的不解和譏諷。絕大多數時間里,面對那些企圖把她摁在地上的世俗,她都保持著沉默甚至謙卑。她做出的唯一一件出格之事,是用大半個月的工資買了一臺仿生計算機,塞進書房。那陣子仿生計算正在概念風口,硬件價格被吹到了天上,父親無法理解,向來理智的妻子,為什么急吼吼地做了冤大頭。

“我做研究要用。”母親簡短地解釋道。

“什么研究?”

“鳥類的大腦。”

父親看瘋子一樣看著她。之后這對夫妻間冷戰的細節,梁鳶已經記不清了。總之,妻子小小地冒犯了一下她循規蹈矩的生活,開辟了一片新的領土,丈夫戰略性后撤,伺機反擊。這樣的局面維持了一個月,一個月后,妻子下班回家,面對空蕩蕩的書桌,發出一聲尖叫:

“梁開元,我的電腦呢?!”

“賣了。”丈夫狡黠地笑,“比買的時候還漲了點兒。老婆,原來你買的是理財產品啊。”

現在回想起來,這件事,就是母親出走的契機吧。人總有屬于自己的那根稻草,母親的稻草是她的研究,而梁鳶的稻草是毛毛。

這么多年過去了,許多事情都已淡忘。然而她仍清晰記得母親在逃離的前一晚對她說的話。

“鳶兒啊,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真正理解它們吧。”

她疑惑地看著母親,“它們?”

“毛毛,和所有飛翔的精靈。”

“哦。”

母親憐愛地摸她的頭發,“假如不是進化論無可辯駁,我倒寧愿相信,人類和鳥類只是恰巧生活在同一個星球上,分別占據著地面和天空。生理構造和生存環境是共情的基礎,如果某天一群同樣生活在天空中的外星人造訪地球,它們和鳥類的共同語言應該多過和人類的吧。”

梁鳶似懂非懂地點頭。母親親了親她的臉頰。多年以后,她在觀鳥時忽然想起母親的話,于是偏轉鏡頭,看向飛羽簇擁成的卷積云。

于是她發現了天空中的鳥腦。

那晚之后,母親消失了。父親困惑過、憤怒過、發瘋似的找尋過,可母親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留給他一點線索。隨著時間流逝,他的憤怒和壯年都消耗殆盡,終于接受了妻子不會再回來的事實——這是一場多么決絕的出走啊,梁鳶想,就像《百年孤獨》里那個乘著床單飛升的蕾梅黛絲。

也許母親本來就不屬于這個塵世,她的歸宿只能是天空。

待世界變成冰窟,她還能自由飛行嗎?

“鳶兒,吃飯了。”暮年的父親召喚梁鳶。

“哎。”她答應道。她住單身公寓,每個周末回家探望父親,盡女兒的職責:吃父親做的飯菜,贊美他幾十年沒有半點兒長進的廚藝,聽他例行公事般的催婚。路過書房時,她看到書桌上氤氳著的光。她走了進去,過時的液晶顯示器上滾動著意義不明的字符串。

“爸,這是什么?”

父親站在她身后,用圍裙擦手,“仿生計算機啊。”

她瞪大眼睛,“仿生計算機?”

“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父親風輕云淡地說,“我還沒告訴你,這是你媽當年買的那臺呢。”

她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父親是在二手交易軟件上淘到這臺計算機的,賣主正是當年的買主。仿生計算機本身就是概念多過應用,這人買來也是當作理財產品。入手之后,仿生計算機的價格確實又漲過一些,但后來就是一路下跌,他抱著回本的希望,就沒賣,一直放在儲物間,時間長了,就把這事兒忘了,搬家的時候才想起來。扔了怪可惜的,不如到網上覓個買家。

“鳶兒,你猜我花多少錢買的?”父親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只有原價的十分之一!”

“哦。您怎么確定,這就是我媽的那臺?”

父親上前,手指在顯示器上滑動幾下,“喏。”

她湊過去,看到了一個叫“鳥”的文件夾。

“當年賣得急,”父親訕笑,“都沒看看里面有什么。”

“您……為什么要把它買回來?”

父親一怔,“我在想,里面會不會有什么線索……”

“我懂了。”她善解人意地笑笑,“走吧,先吃飯。”

這天晚上,梁鳶沒有回去,而是住在家里,和父親一起琢磨這臺賣而復得的計算機。這玩意兒確實只能當理財產品,還是賠錢的那種,她想。人機界面極其不友好不說,連基本的操作邏輯都與馮·諾依曼結構計算機迥異。拿數據存儲來說,這計算機里就沒有隊列和棧的組織形式,而是模擬大腦的分布式存儲,需要相關性引擎來開啟特定文件。長時記憶和短時記憶機制也被引入,你要存儲一個文件不是選“保存”,而是通過多次確認短時記憶將它轉化為長時記憶。同樣地,要刪除一個文件也沒那么簡單,你需要用其他的長時記憶來覆蓋這個記憶……怪不得母親的文件夾過了二十多年都沒有被刪除,也怪不得父親無論如何都打不開它了。毫無疑問,當年設計這個系統的人一定是一群腦科學極客,只想著用神經形態憶阻器來重現大腦,根本沒想過要做出真正的、人人皆可使用的產品。

“那你媽用它來做什么?”父親問。

梁鳶抿著嘴唇。是啊,做什么呢?用它跑馮·諾依曼結構計算機通用程序,速度慢得要命;用來模擬人腦,由于仿生計算機里的憶阻器單元比人腦神經元少太多,程序的表現如同幼兒……這樣的產品,究竟有什么樣的應用場景呢?正想著,顯示器上跳出提示,相關性引擎搜索完畢,數據的碎片被拼合起來。

梁鳶深吸一口氣,點擊母親的文件夾,系統提示她鍵入密碼。她想了一下,輸入毛毛的漢語拼音。

文件夾打開了。她和父親對視一眼,然后同時看向母親藏在文件夾的東西。

那是一個程序,后面附著一段說明。

梁鳶,你個笨蛋。她咒罵自己。你早該想到的啊。

她聽到父親深深的嘆息。

落雪的清晨,世界安靜得像一個啞謎。天空中有云朵聚集,光線黯淡下來,寒風裹著細碎的雪粒,在人的臉上打旋兒。梁鳶裹了裹衣領。他們把氬離子激光器安裝在西山山頂,說那里效果最好。李主任本來給她備了加厚的羽絨服,被她婉言謝絕了。此刻,剛剛下了纜車,寒冷便已刺入骨髓,想想接下來的攀登之旅,她有點兒后悔。

抬起頭,硬塊還在,只不過周圍多了一些不那么致密的結構。現在任誰都能看得出來,那是一只凝然不動的鳥。先構造思維器官,再創建身體映射。有趣,她想,竟然和母親的思路一致。這是我在現實和夢境中追逐的那只游隼嗎?有一天,它會像真正的鳥一樣,展翅飛翔嗎?

“梁鳶。”遠處,一個黑色的人影沖她招手。是薛繼東。她快步走向他。

“挺冷的吧。”薛繼東縮著脖子,在厚厚的羽絨服里打量著她。

“嗯。印象里,北京的十二月從來沒這么冷過。”

“還會更冷的。”薛繼東用惡作劇般的口吻說。

他是已經成竹在胸了嗎?她斜著眼角看他。還是說,他在巨大的壓力下退縮回自己的世界,卸下了對萬事萬物的責任?

“怎么了?”薛繼東邊走邊問。

“沒什么。”

上山。碎石小道。很快,她開始呼哧呼哧地喘氣。薛繼東時不時停下來等她,表情輕松。

“沒想到啊,”他微笑著說,“十年了,我們竟然還能一起爬山。”

“要不是,呼——肩負著世界的責任,呼——誰來遭這份兒罪啊。”

“也對。”薛繼東抿了抿嘴唇,“也許拯救了世界以后,我就沒有機會問了吧。”

她停下腳步,仰起頭,“啊?”

“那天,你為什么要離開?”

終于還是問了啊。她嘆了口氣。這個問題她思索過千萬遍,答案依舊模糊。毛毛死去的那一天,梁鳶看到她的悲傷也成了薛繼東的悲傷,也許她因此意識到,深刻的共情意味著沉甸甸的責任——而她,至少在那一刻,只想像母親、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愛”這個字眼對她來說是稀薄的,稀薄甚于山頂的空氣。

可以這么告訴薛繼東嗎?

她搖了搖頭:“不知道。”

“好吧。”

聽不出失望。或許薛繼東并不是真的想要一個答案。默默攀爬了一會兒,他再次開口:“談正事兒吧。氬離子激光器的成像效果不錯,通過分析被反射的脈沖,我們不僅能夠看清‘鳥腦內部的構造,還能觀察到其中的光學活動。其實早該想到的,既然它們重現了鳥腦,那么也會重現那里面發生的事件——只不過,事件的物理載體不再是神經元和神經遞質,而是浮粒和光子。”

“天才的想法,典型的薛繼東風格。”梁鳶試圖用俏皮話活躍氣氛。

“但要弄清事件的意義,還是要靠你的模型。”薛繼東依舊是公事公辦的語氣。

“是我母親的模型。”或者說,母親留給世界的禮物。沒有母親行蹤的線索,父親固然失望,但他終究會明白,不會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如果不是你,它不會比秀麗隱桿線蟲的神經圖譜有用多少。”

這倒是真話。母親編寫的那個鳥腦模型,只是一個簡單的框架,不過非常有開創性且思路清晰,就是用盡可能少的憶阻器單元再現鳥類的大腦。她把仿生計算機帶回研究所,和同事們一道,在框架里填充內容,忙乎了幾個月,模型的1.0版前幾天才完成交給薛繼東的團隊。他們夜以繼日實現了硬件對接,邀請她上山,就是觀摩第一次試運行。

“薛繼東。”

“嗯?”

“你說,它們會不會也是一群逃亡者,從宇宙的盡頭一直逃到地球?”

“它們?”

梁鳶抬頭示意。

薛繼東蹙眉,“也許吧。可你為什么要說‘也?”

是啊,為什么要說“也”?她愣了一下,忽然笑出了聲。男人疑惑地看她,她不解釋,只是擺了擺手。

此后一路無話,直到山頂。遠遠就望見臨時搭建的基地,大功率氬離子激光器的諧振腔如烏黑的炮筒,在基地的圓形拱頂上揚起頭來,直指天空中振翅欲飛的鳥。李主任早已等在那里了。簡單打過招呼,他就把梁鳶領進了基地內部。不大的房間,預制板的墻壁和水泥地面,由于堆滿全力運轉的電腦,竟然有些溫暖。

梁鳶看到了模型。它以三維形式呈現在房間中央巨大的顯示器上,端腦、嗅球、視葉,一應俱全,泛著金屬光澤,在黑色的背景中慢慢旋轉。這就是她和母親共同的研究成果,一顆計算機里的仿生鳥腦。神經形態憶阻器是鳥腦的基礎結構,它們被編入簡單邏輯,在指定的位置進行指定的運算和信息交換,類似于原胞自動機。

“小梁啊,在開始之前,再給我吃顆定心丸吧。”李主任在她耳邊低語,神態語氣像極了許下宏愿又擔心愿望無法實現的孩子,“這么一個小小的程序,真的能模擬鳥類的大腦嗎?”

“鳥類的大腦要比哺乳動物緊湊得多,”梁鳶寬慰道,“所以只要幾千萬個憶阻器單元,這個模型就能粗略地實現鳥類大腦的功能——放在目前的應用場景里,足夠了。”

李主任盯著她的雙眼,鄭重地點了點頭。

“開始吧。”他說。

初始化。空間向量參數導入。外部環境數據導入。圖形渲染。激光束來回掃描,將天空鳥腦的光學數據直接導入模型——顯示器映亮了人們的臉,那是神經元接續不斷的激發。這來自異域與異類的景象帶著難以言說的壯麗與恐怖,把在場的每個人都看癡了。這只是第一步,梁鳶想,很快,人們就會將激光作為載波,調制出想要交流的信息。

但首先,要理解。

“剛才發光的是視葉神經元,這說明它正試圖去看呢……現在亮起來的,是鳥類的高級發聲中樞,相當于人類的布洛卡區①。”梁鳶解說道,“有一種觀點認為,鳥鳴類似于人類的語言。這樣看來,它是在說話呢。”

薛繼東和李主任同時轉頭看她,眼神復雜。梁鳶知道,她說的話很快就會被證實。激光器觀察到的活動會進入解碼器,化作一串綠色的波形圖,波形圖會在音箱中被翻譯成真正的空氣震蕩,劃破初冬清晨的幽靜。

——也許,他們即將聽到的,是新世界的第一聲啼鳴。

“我說,”薛繼東不知道在何時站到了她身后,“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嗎?”

她轉過頭,“喝杯熱咖啡。”

薛繼東僵硬的笑容終于柔軟下來,“對世界盡過責任之后,你可以做更長遠一點兒的打算。”

她想了想,“旅行。”

公路、貨車和動次打次的電子舞曲從記憶中漸次浮出。梁鳶突然想起,自己還存著那個電話號碼呢。這一次要由西向東,她在心里暗暗地說,從新疆,一直到黃海之濱。

就這么定了。

【責任編輯:阿 吾】

①布洛卡區為語言的運動中樞,主要功能是編制發音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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