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你要像一滴雨滴,去敲開大海的頭蓋骨
看看那些涵今茹古的思想
大海的思想
但首先你要剝開海水的皮膚,看見層層波浪
你要忽略那些表面的波浪,怎樣簇擁著一艘大船前行
你要繼續進入,看看壓進海水中的吃水線
看見船底,背負著巨大的船身的波浪
你要繼續向下,看看更深的地方
事實上是那些在更深處涌動的水
暗中托著船行走。而有些水則恰好相反
你要繼續向下,進入更深的水域??纯此鼈冊趺礃?/p>
壓著那些深處的事物和一座礁石
你要設法進入其中,然后你會看見一座
教堂,在它空曠的大廳,一盞燈
在孤獨地燃燒
照著大廳內,一艘船的殘骸
在突出的兩塊岬角之間,是一道隱秘的海灣
此刻,來自山間的風和海上歸來的風
再次會合、糾纏、撕扯,形成了巨大的旋渦
它們一起吹動的帆船,急速地在海面打轉……
而我開始驚懼、猶疑
——這或許,就是世間所有風暴
和矛盾的源頭……
終于,當這一切安靜下來
我再次驚異于船舷上停留的
兩只蝴蝶
一只卸下了翅膀上的疲倦,而另一只
卻為跨海飛行
暗暗積蓄著力量
佛手嵌于巖縫,辣螺吸附于礁石。
畚箕螺,趴在淺水坑邊。芝麻螺隱藏在更沉
的石塊下面。
揀螺撬牡蠣的人,行走在波峰和浪谷間。
潮水有時會帶來更多的饋贈
有時,會卷走浪尖上的身影。
藤壺是最小的休眠火山。寄居蟹是微型的吉
卜賽人。
招潮是水族中的堂·吉訶德。
三九天,望潮依靠吞吃自己的腳手熬過冬天
蛤蜊在沙子里默數大海的年輪。
一個自足的小社會,被潮水反復覆蓋。
萬物各從其類,但同時
彼此分擔著共同的命運。
而我置身其中,不知經年
被海風吹透的肺葉,慢慢找到了潮汐的節奏。
舊式的觀測塔已經不見。
現在,一座嶄新的風塔替代了它。
風平浪靜。塔頂上
藍白色的風球緩慢轉動。
(如果遇到臺風天,據說它能夠自動變成紅色。)
馭風者已經老去。再也沒有人
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感知海水的冰涼。
再也沒有人,用發梢去測量愛情的風向。
而我仍站在這里,帶著被海風吹舊的深深的疑
問:
人工智能時代的指針,能否探測到大海
以及人世深處那最幽微、最隱秘的變動?
我觀察了很久。依然看不清楚
它和嘩嘩洶涌著的大海,有著怎樣的對應。
有時,一陣輕微的海風,就讓它驚顫不已
有時候,我以為它真的堅持不住了
但沒有——一場臺風過后
這倔強的小東西,崖壁上的
一個小花蕾
綻開了它神秘的笑容。
我知道它伸進薄土內的趾尖,是怎樣摳緊巖縫
在無邊的暗夜里,它怎樣
啜飲著微弱的星光,慢慢積攢
內心的勇氣——
而它不知道的是,那雙在更暗處眺望它的眼睛
慢慢有了燈塔的光芒和溫度
錨沉到海底之際,必有回聲與之相應。
這是它和大海達成的默契:
它不能沉得太淺,也不能太深。
而泊在岸邊的船,它系在纜樁上的繩索
不能繃得太緊,也不能太松,
那是它和岸的和諧。
纜繩的神經,在繃緊和松弛之間,測試的
是大海的脾性。
而錨,探測的是大海的深度。
二者的相似在于,
在相互角力中獲得一種
短暫的平衡。
于是,漁家就有了一段風平浪靜的日子。
這精確的平衡術,只有海邊人才能掌握。
就像贊美浪花的人,只配享用照片中的大海。
那暗處的牽引與控制,
才更值得敬畏。
如果沒有體驗過漁區的生活,
如果你并不諳熟,
大海的秉性,請不要盲目開動你的船。
否則,你將拖動一塊大陸的骨架,
你會帶出一堆大海的血肉。
它稱過落日的輝煌和悲愴。
也稱過海面上月光輕盈的臉龐。
它稱過一艘航母的輕,
也稱過一滴藍色眼淚的重。
它稱過一頭鯨鯨落時刻的莊嚴,
也稱過萬物生長時的希望。
它對自己和萬物的分量心中有數。
我曾看見過它鄭重地稱量一朵漁火的重量,
動用的,是和稱量萬噸巨輪相同的砝碼。
一副蔚藍的磅秤。
時間和鹽構成了它秘密的砝碼。
它稱量風暴的力量。月光的溫度。
一條大魚馱起的
星空的蔚藍。
它有足夠的耐心稱出時間的長度和自身的深。
我曾見它稱量一副鯨魚的骸骨,
它花了數萬年時光,
終于,把一副被萬物啃食過的骨架,
稱出了沉甸甸的玉質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