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終生只愛一條河

金鈴子

1

從遠方趕來的江水，勾起我櫻桃似的鄉愁

它們向我涌來，我因此呼吸急促

奶奶是其中的一滴。她從荊棘叢生的小路來

荒蕪的老屋，如今擠滿了人

請給我新鮮的魚，它們登場亮相

有了回歸的準備……臉上分明寫著歡喜

我自語道：“別叫我迷失方向”

釀酒人給我帶來珍藏的米酒

我們觀色、搖晃，籬笆上全是酒香

遠道而來的鐘師、鼓師、琴師

用朗誦詩詞般的語調……舉起玉米、高粱、樹根

落日和枯木

他們放大了喉嚨，像我的父親，把我呵斥

讓我背誦從來都記不住的詩詞

里面除了古人，還有落日的余暉

他們想看看我的香水、香料，探一探里面的風光

我得給他們我的石頭，如果有可能，我還得給石頭軀體和靈魂

向被所有人拒之門外的——發放

它們在孩子的手里可以說話

如迷路的石蝴蝶，在蔓枝、白菜地、葡萄架

飛來飛去。在城市和鄉村飛來飛去

它們擊中的除了天真，還有苦役

也可以打斷人的脊梁

它奔馳在水上，仿佛打水漂的石頭。我兒時的記憶

這門子游戲。在雷家塘，在我心里壓了很多年，很多年

今天得在這里，一顯奢華

2

這石頭，在深深的水底與珍珠相會

這珍珠是被雷擊的女子，她孤獨的眼淚喂養

這眼淚——很貴，很貴

閃電擊穿她的身體，來自天空的光輝，她因此比大多數鄉人

走得深刻

太多平凡了，如同我此時的卑微

有人的記憶總是雷霆漫天，暴雨中奔走的女孩

閃電中疲憊的沉默者。去了哪里？那個人

那些人

農家屋檐上的蝙蝠，竹樓里的黃鼠狼

與我親熱的野貓。它長叫一聲

那叫聲讓生活變得華美。有大量的獵物可供啊

它卻因饑寒躲在石墻里，被石頭撕咬

見過冷漠的石頭，聽到非人的慘嚎，它們無動于衷

見過用于填路的石頭，荒廢已久，雜草叢生

見過懷舊的石頭，如同瓷器

小篆的刻石，它們是供養的美人

長眠于石洞之中，藏滿秘密的石頭，里面長滿珠玉

詩人的虛無，有人突然病危

像突然到來的愛人，天空因此而放晴

又因此而清冷——

她的石頭，是父親贈送的。他告訴她石頭會飛

她緊緊攥著這塊石頭

日復一日，謹小慎微。唯恐它會飛走

把它畫在畫布上、天上，她因此星光漫天

被石頭圍繞

她相信石頭會呼吸

成為迷路者的星辰，抬頭看天，那么多石頭指路

我的身體里有更大的石頭。走在江邊

如同懷抱到來還會消失的愛人

我常常向石頭懇求回應，直到我不由自主地

變成石頭——像石頭一樣固執。寂靜，一動不動

我忍不住對石頭發出贊美。北斗星

你是我掛上去的嗎

在我失明的時候……指引我

讓我走到我的王國，成為獨行者

3

一群人在對我喊：吃飯了

媽媽的臺布、湯勺、酒具，搬上盛大的天空

他們在青山上飲酒。我翩然而舉，宛轉而歌

我說故鄉啊，我從未喪失過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風、雨水、太陽、我暗藏的火焰

親，如果我不回家，我有多少兒女

將被冷落的青山，悄悄遺忘

快，把那些野艾、馬鞭草、節節草，陰郁和沉悶鏟除

把地上鋪滿的荊棘拿開，開溝播種

一切知根知底，平整而疏松

我要種下可靠無誤的真實，至善的小麥，溫暖的馬鈴薯

讓樹生長——結出美麗的花

大地啊，我剛剛種下我自己

在你懷里優柔舒展，一無遮掩，慷慨殷勤

我永不疲倦，每天都像夢游

獨自一人面對漫長的懷舊

我一連幾小時凝望欲望的倉庫

破敗的籬笆……昨天的逝者

讓回憶滋潤一個盲目者干枯的嘴唇

我一會兒朝這邊，一會兒朝那邊，深深地鞠躬

我說：好，非常好。接著我又嘆了口氣

你叫我怎么辦呢？

草、木、花、果，沒有你們，我就不快樂

唉，我終究是喜歡大道的糧倉，天下的糧倉，父親的糧倉

喜歡說煙葉、丹皮、蠶繭、菜籽

刺骨的勞累……刺骨刺骨

一切散發出香味，慷慨的香味

與過去不同，比過去美妙

柚子掛滿枝頭

如盛開的女人，豐乳肥臀，使人陶醉

它們對我點頭，古老的柚子林，它裸露

這里滿眼蔥翠……

它們，肯定比我的愛悅目

4

我要說的是青綠山水，說的是九百條彎路

幻覺的杉樹

站在山頂，初升的太陽透露出第一道光芒

雄鷹在我腳下

松鼠、禽鳥、花貓粉紅的腳爪，在林中奔跑

巨鳥，它們從鋒門鋪來，又向明月山去

香客們擺動著楊柳腰，舉著東山的太陽

背著百草種子下到凡間

它們要占領我的世界了

我感到一顆苦楝子的寒冷。空曠的深處

大風吹過

苦楝用喑啞的嗓子呼喚我

我的身體被呼喚拉長，懸掛在空中

如放飛的風箏，放飛的自由。如仿古的愛情

銅鐵片葉包裹的青空，花紋如山巒起伏

蟲聲透過綠窗。我的愛人賞心悅目

我固執地往高處去

牧羊人也不曾把他的羊群趕到這里

我登上峰頂，迎著山花揮動手臂

妄圖閱盡春色，摘下一座山的書簡

從時間的角度談論一座山的偉岸。遠古的英雄

他們曾經路過這里

不受封疆，募集勇士。為風布下十面埋伏

為一只白鹿統兵，也曾踏空落馬

古今多少事，總有人熬不過另一個夏季

熬不過詩歌那塊疾病

清風，明月，贊美你我力不能及

請允許我像低能的畫家作畫

像詩人寫愚蠢的比喻。我的歌啊，只當是只言片語

是傳說中的鳥王，吹出滿地孤獨

我驚嘆大山的秀發。它的每一寸肌膚，它干凈的睡衣

臨風而舞的樹木

它微青色的血管長得多么像我

身高、發色、年齡，與我如此相仿

5

我坐在谷口

看一對麻雀從清風觀清高地飛走

它們從東邊來，卻從西邊入

好像有兩條道路，可以求取清凈

它們交談，給孩子喂食

認清自己來自何方，該進何門

古人在陽光底下，方巾儒服

風輕悄悄的，草軟綿綿的。它們貼著呼吸

貼著一些文字的遠祖

鷹飛得很低。一些直上青云的寧靜，被染紅

登上寶鼎，這條路我走過數千次

每一步，每一個彎都如此熟悉

光祖寺、八角亭、大殿、普賢殿、送子殿

八角亭大鐘，直徑2米，重1000余公斤

鐘聲可傳數十里。我被鐘聲擊碎，流言四伏

我的嘴因緊咬而疼痛。親人，在星星之上

他舉霹靂之鐘在大山旋轉，宛如威武的山神

他有野心，等待號角的出現。他看我的時候

月光如水

狐貍們都在附近，它們來告訴我那些忘卻

沒有人敲動銅鐘，敲鐘人已經死去，與永恒一起腐爛

舍身崖還在

又有誰舍去了他和他的身體

山風的空蕩，天的空蕩

6

這是令人迷茫的正午

大地的氣味如此輕盈，待收的萬物如此安詳

我怕傷害它，用我的狂妄自大

試圖在那具雕塑的眼睛里，千年杜鵑樹的王冠上

捕獲一段時間的偽美

占領這水草豐美的地方

種黃連，種紫杜鵑，種石碑和日出

用風刨土，用雨澆水，一口氣種它七八十株

接著等開花，等不期而遇的果

紛紛雨泣

森林里的幼獸。用貓的步態在叢林里……潛行

找一條河流，隨意的沉思

群鴉起舞時，她會小小地放開歌喉

有時候，像青春的少女，比風還快

有時候，像一個將軍，渴望戰斗

號角，笛子，鼓聲和鎧甲

迎風湖緩慢，草木繁茂，高大的古柳樹在寂寞中顫動

老鴰齊鳴，山川抖動了一下

萬緒千愁在指尖滑落，滾到水里

鳳凰石上的圍觀者，發出了尖叫

他對我朗誦：“選擇一條溪流，就選擇了深淵”

從我誕生，我就在深淵

被人遺忘的風光，除了我，還有誰這樣愛你

山光如潑，如斯美景，我是不會變的

甚至不會變老

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了，是我隨手拾起的舊江山

難道不是你給我綠意、水潤和賤骨頭

到春天的淡墨，到我滿懷感激

并夸大那些飛翔

我要去熱愛你的孤獨園，你的叢林，你的流水

在你體內小住，以你為食

為你的古琴搭弦，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