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琪敏 郭展伶
【摘要】明清時期由于科舉競爭激烈、社會心理變化等因素,文士治生現象發展得尤為繁榮,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話本小說“三言二拍”的創作內容與內在傾向。同時,出于馮夢龍、凌濛初二人的生活經歷,迎合市場需求,促進故事發展合理性等原因,“三言二拍”中出現了相當的文士治生與大運河元素,其中鎮江作為兩江匯聚之地,溝通南北之城,常常在“三言二拍”的大運河描寫中發揮重要作用。
【關鍵詞】大運河;文士治生;“三言二拍”;鎮江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2-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2.011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2年江蘇省大學生創新訓練項目“文士治生視域下明清小說大運河描寫中鎮江元素研究”(項目編號:202210299227Y)的相關成果。
明代話本小說“三言二拍”與大運河有著相當密切的關系,小說中出現較多大運河沿岸的文士治生現象,不僅反映大運河沿岸地區文士治生的繁榮景象,更是從側面表現了特殊環境下消費市場與社會心理的變化,展現出大運河沿岸的獨特民俗風貌。鎮江毗鄰大都會南京,處于長江與大運河的交匯處,人流密集、交通便捷,各地商品、糧食大都需要在此轉輸,從而造就了鎮江在大運河沿岸的特殊地位。這樣的特殊地理位置不僅有利于在小說中作為情節發展、地理轉換的關鍵點,也有助于展現運河風貌、迎合大運河流域的讀者心理。
一、文士治生與“三言二拍”中的大運河描寫
(一)文士治生的詞義與表現
“治生”一詞曾被記錄在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中:“蓋天下言治生祖白圭。”后多為歷代采用,指通過授徒、游幕、行醫、問卜、業農、經商等手段謀生。明清時期,尤其是江南運河流域,出于大運河帶來的交通運輸便利,大運河流域商品經濟發展迅速,人口猛烈增長,從而導致科舉人數大幅上漲,科舉競爭壓力過大,眾多士子文人難以通過科舉讀書安身立命,只能以經商、授徒、游幕等方式維持生活。當然,面對經濟快速發展帶來的大量財富,也有部分文人自愿放棄科舉道路轉而通過經商獲取利潤與社會的尊重。京杭大運河溝通南北,交通便捷,市場對商品貿易、教育啟蒙、書籍出版的需求較大,因此文人沿大運河進行一系列治生活動已成為一種普遍現象,這樣的景況在“三言二拍”中有著大量描寫。如《趙春兒重旺曹家莊》中,家住揚州府城外的趙春兒讓丈夫曹可成依仗能寫能書的本事做個訓蒙先生,“聚集幾個村童教學,得些學俸好盤用”;后曹可成欲上京聽選,便是雇船沿著運河北上至京。《唐解元一笑姻緣》中唐寅到華學士府上尋秋香時,假稱自己“頗善書,處一個小館為生”,華學士不疑有他,稱“我書房中寫帖的不缺,可送公子處作伴讀”,給了唐寅一個差事。又如《劉小官雌雄兄弟》中劉奇原是隨父三考在京的文士,突遇洪災在運河邊被劉公救起,拜劉公為父后便盡心料理店鋪生意,未再讀書科舉。這樣的情節描寫在小說中并不在少數,其中人物因經營商業放棄科舉的行為也并未遭到批評指點,類似的文士治生現象在“三言二拍”中得到了充分體現。
(二)“三言二拍”中的大運河描寫
經荀德麟(2016)統計分析,“三言二拍”中的故事,雖多為馮、凌二人根據前朝故事改寫而成,但故事中的大運河描寫并沒有因為朝代的不同而減少改變,甚至其中部分經典篇章就是直接講的運河風物、運河故事。如《李秀卿義結黃貞女》中講述的便是李、黃二人于江南江北兩邊販貨而產生情愫的故事;《呂大郎還金完骨肉》中呂氏為江南常州府無錫縣人士,后為了尋子往太倉、嘉定,一路收棉花販賣;《錢秀才錯占鳳凰儔》整篇故事的地理路線集中在洞庭與蘇州府吳江縣的運河水路之上;《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中的地理位置也大致在蘇州、浙江之間,交通方式多為運河水路等等。運河沿岸城市的布局同樣成為作者詳細介紹描寫的細節,如《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許宣等人的房屋、商鋪大多都位于橋下、碼頭附近,《小水灣天狐詒書》《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等卷中,房屋、客店也都處于碼頭邊,展現出在大運河流域,尤其江南運河段,為了生活和運輸的便利,城內外水系相互聯系,商鋪住宅沿水系鋪陳排列,往來密集的水網構建出城市的大體框架。
“三言二拍”中的大運河描寫不僅僅體現在作者多將人物的所處地或故事的發生地設置在運河沿岸城市,更是表現在作者對于運河沿岸的風土人情、人物謀生方式、出行方式、運河水路境況作了生動詳細的描述。譬如大運河作為溝通南北商路、轉運糧食的重要水道,也衍生出一些河盜群體,小說不少情節中都表現出河盜的猖獗。《蘇知縣羅衫再合》中,蘇云一行人便是北下至揚州鎮江附近因換船之需被騙上了河盜的船只,險些喪命。鎮江作為毗鄰南京、溝通南北的重要運河城市,自然在“三言二拍”的運河描寫當中占有一席之地。
二、“三言二拍”大運河描寫中的鎮江元素
“三言二拍”中涉及京杭大運河的故事繁多,而這些故事在人物所處地理位置、情節發生場所中,運河沿岸城市、市鎮元素與風貌始終占據著不容忽視的比例,鎮江由此在“三言二拍”中成為一個頗具地位的文學元素。對于這一問題,可以采用統計學的方法進行說明。
馮夢龍的“三言”共寫了120篇故事。其中,涉及“鎮江”的共9卷,39處;涉及“京口”的共2卷,2處;涉及“丹陽”的共5卷,7處;涉及“潤州”的共5卷,7處。除去元素重合部分,涉及鎮江元素的篇目為《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楊謙之客舫遇俠僧》《張舜美燈宵得麗女》《楊思溫燕山逢故人》《鬧陰司司馬貌斷獄》《李公子救蛇獲稱心》《梁武帝累修舊極樂》《鈍秀才一朝交泰》《王安石三難蘇學士》《拗相公飲恨半山堂》《計壓番金鰻產禍》《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旌陽宮鐵樹鎮妖》《三孝廉讓產立高名》《賣油郎獨占花魁》《小水灣天狐詒書》《張廷秀逃生救父》《蔡瑞虹忍辱報仇》,共18卷,占總卷數的15%。
凌濛初的“二拍”共寫了80篇故事。其中,涉及“鎮江”的共3卷,5處;涉及“京口”的共1卷,2處;涉及“丹陽”的共4卷,6處;涉及“潤州”的共2卷,2處;涉及“南徐”的共1卷,1處。除去重合部分,涉及鎮江元素的篇目為《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大姊魂游完夙愿 小姨病起續前緣》《何道士因術成奸 周經歷因奸破賊》《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許察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共6卷,占總卷數的7.5%。
從上述統計可以看出,與“三言”相比,“二拍”中的鎮江元素雖然占比有所下降,但仍舊占據著一定的地位。涉及鎮江元素的篇目大多以大運河描寫為主,鎮江在文中多作為構建運河故事的相關城市,或通過運河交通轉換故事發生地的中轉站,金山寺這一佛家重地的存在和寺院描繪的熱鬧景象也使得鎮江在涉及妖魔佛道的故事中成為不可或缺的地理元素,可見其在“三言二拍”大運河描寫中的重要地位。也正是因為“三言二拍”對于大運河描寫的偏愛與對文士治生現象的反映,可以發現,故事中的人物出行,尤其涉及經商、公干等行程,往往多數由水路經過或前往鎮江;對于一些發生在運河河面上的故事,也大多將地點設置在京口、揚州等鎮江附近的水域。在這其中,為我們看見京杭大運河的沿岸風貌與文士治生現象提供了獨特視角。
三、文士治生對 “三言二拍”大運河描寫中構建
鎮江元素的影響
鎮江溝通南北,連接運河長江,又是商品轉輸要道,人口繁多,在水運發達的運河流域,不管是文士尋找治生途徑還是經商中轉,都是一個合適的位置,因此其常常作為故事中主要人物匯合的地點。文士治生的特殊背景也促進鎮江成為推動情節發展與場景轉換的重要地理元素。
《鈍秀才一朝交泰》中“鈍秀才”馬德稱“想得南京衙門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投奔南京也是馬德稱的文士治生行為,而鎮江毗鄰大都會南京,津渡發達,成為眾多文人士子尋求治生的必經之路與優選地點。《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許宣想治理些營生,也是“教將和去鎮江渡口碼頭上,賃了一間房子”預備做藥材生意。《張廷秀逃生救父》中,張廷秀兄弟從京師得到官職返鄉,自北往南也需要“順流而至,只一日已抵鎮江……過了鎮江、丹陽,風水順溜”。此外,由于行政區劃與官府職責分配的安排,鎮江也是古時公干、告狀的重要地點,從而在小說中常作為相關地點促進情節發展。這一點在《張廷秀逃生救父》一卷中得以體現,張廷秀兄弟執意要到鎮江去的原因在于新按院在鎮江,二人要去鎮江找按院告狀救父,也正是因此,才上了楊洪的奸計,上了一艘偽稱“本府理刑廳提來差往公干”的便船,前后也未曾起疑。同時,鎮江人口密集,官府事務繁多,水運交通發達;回程的船,為了能夠拉客避稅,會讓官員免費包船,以借其名號。《蘇知縣羅衫再合》中蘇云前往蘭溪縣做官時找的便是這樣的“回頭的客座”,后騙取蘇知縣一家性命錢財的徐能一伙人也是因為有一艘豎著山東王尚書府水牌的船只,方能瀟灑得手。
文士治生在小說中的表現除了文士的經商、授徒、代筆等治生活動以外,還包含文士階層為了治生活動的四處奔走的奔波過程。在文士沿運河奔波的過程中,大運河沿岸城市風貌與民風民俗同時得以展現。鎮江、揚州、常州、蘇州等沿岸城市往來商船密集,南來北往商人眾多,文士聚集,在“三言二拍”中自然成為展現大運河流域民俗風貌的合適地點。《金令史美婢酬秀童》中,便有對“燒利市”風俗的講述:
又過了兩日,是正月初五,蘇州風俗,是日家家戶戶,獻祭五路大神,謂之燒利市。吃過了利市飯,方才出門做買賣。
按字面意思理解,“燒利市”就是有利于買賣經商的意思,也就是說詞中風俗最初的產生很可能與商家買賣密切相關。文中金滿吃完利市飯后,老門子陸有恩便上門拜年,并帶來了庫房失竊的線索,確實也對應了“利市”的民俗含義。或許是出于南來北往密集人群的有力傳播,在“三言二拍”中“利市”不再是獨屬于蘇州一地的風俗,而成為大運河流域普遍的民俗現象。《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中王生準備離家經商治生時,也“到船燒了神福利市,就便開船。一路無話。不則一日,早到京口,趁著東風過江。”《蔡瑞虹忍辱報仇》中蔡瑞虹隨丈夫前往武昌任職,一行人抵達鎮江附近的揚州等待前來接取的人,遇見江邊有人鬧事,下人見奶奶氣悶,“今番且借這個機會,敲那賊頭幾個板子,權發利市。”《賣油郎獨占花魁》亦有“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這樣的口頭語。類似的民俗描寫放置在鎮江等典型的運河沿岸城市,一方面是文士治生環境下現實情況的客觀呈現,一方面也存在拉近與讀者間心理距離的因素。
李向明(1995)認為,至明代以后,隨著刊刻業的發展,文學的稿酬市場開始萌芽,這種近代型文學市場的雛形無疑是一種新的具有蓬勃生機的新形式。大運河流域由于貿易往來繁多,經濟繁榮,人口增長,聚集著大量話本小說與通俗文學的讀者、消費者。一些屢試不第,或是沒有生計的文人也會通過編寫小說、話本,將文稿賣給出版商賺取稿酬以養家糊口,這也是大運河流域,尤其是江南流域比較盛行的文士治生方式之一。“二拍”的作者凌濛初,亦是科舉失利,家中又需營生糊口,恰逢當時馮夢龍的“三言”在出版后大受歡迎,便應書商要求作“二拍”賺取稿酬。如《二刻拍案驚奇·小引》中所記:
丁卯之秋,附膚落毛……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同儕過從者索閱一篇竟,必拍案曰:“奇哉所聞乎!”為書賈所偵,因以梓傳請。遂為鈔撮成編,得四十種……意不能恝,聊復綴為四十則。
在這樣的消費市場與創作環境下,為了賺取更多的利潤和稿酬,書商和作者常常會在話本小說中增加大運河沿岸代表性城市的曝光度,以迎合消費人群,博取更多的關注。由于經濟發達,大運河流域人口受教育程度高,因此文士階級人口數量較大,隨著科舉競爭的日益激烈,部分文士不得不從事各類治生活動,奔波于大運河沿岸鎮江、常州、蘇州等城市,或是沿著運河北上京師尋找出路。像鎮江這樣連接運河長江、溝通南北的商品轉運重要城市,更是聚集著大批客商百姓,為了能夠拉近小說與讀者間的距離,吸引讀者的興趣,增加閱讀的真實感,作者自然會選擇在小說中添加鮮明親切的大運河元素。《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平氏前往襄陽探望丈夫,也是要先“到得京口”,再“上水前進”。《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許宣先是被押發鎮江府牢城營做工,又在鎮江渡口碼頭賃了一間屋子預備開藥材鋪子,隨后遇見金山寺的方丈法海禪師,被提點有妖怪纏身;這其中不論是鎮江渡口碼頭還是金山寺,都是大運河流域頗具名氣的地方。此外,鎮江位于商品運輸要道,常有河盜出沒,《烏將軍一番必酬 陳大郎三人重會》中王生遭盜就是在京口附近,這與當時客商的真實經歷也是相近的。加上馮夢龍曾人丹徒訓導,凌濛初也在大運河沿岸進行治生活動,對于文士治生現象與大運河描寫的建構生動貼切,符合讀者的消費傾向,從而展現出大運河流域的獨特風貌。
在文士治生發展的大環境下,馮、凌二位生長在運河邊的作者編寫“三言二拍”時有意識地構建了大運河描寫,鎮江元素出于地理、文化因素,與大運河流域文士從事的坐館、經商、行醫等治生活動密切相關,多次以故事發生地、情節轉折地、承上啟下等作用出現在“三言二拍”的大運河描寫中。通過作者對于故事的改編與對于大運河描寫的構建,不僅能夠發現文士治生這一社會現象的發展情況與文人生存狀態,還一定程度上呈現出明代消費市場的傾向與社會心理變化,展現大運河流域獨特的民風民俗與社會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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