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了豎版繁體字的《詩經》,豎版書宜于搖頭晃腦地看,看見了藍:“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五日為期,六日不詹。”也看見了青:“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這是兩首不同的詩,可我好像看出了內在的聯系:有藍,才有青,有比,才有興。
許多時候,我不著邊際地想著藍,像是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從小就有。那時祖母紡線,右手搖著紡車,左手捏著細長的棉捻子,開始俯著身子,從紡錘那里抽出一根棉線,漸長,漸長,最后仰著身子,棉線抽得盡可能長,然后回車,棉線回到紡錘上,周而復始。我癡傻地看著祖母的左手,好像那里能吐絲一樣。祖母的理想是紡半匹布的線,和親戚的線織成一匹布,再去染,要染成藍底白花的,祖母說,那真是太好看啦,并說,染時要領著我去看,看染藍,看洗藍。這也成了我的理想,因為染坊在幾十里路外的鎮子上,我沒去過。
祖母紡啊紡啊,線穗子裝滿了箱子。后來也紡成了布,可是那些舊式的染缸卻被搗碎了,那匹布等了多年,染坊不再恢復。親戚把那匹布分成兩份兒,說是染不成做個被里子也不錯的,祖母舍不得,那半匹布留了下來,隔幾年拿出來曬,年代久了,都有些泛黃了,后來,祖母去世了。
而祖母的老棉布還躺在老家的立柜里,好像還在等著藍。
那個晚上,我一會兒想著老棉布,一會兒想著藍,神思有些飄忽。藍靛是怎么做出來的?我在網上尋找,它給了許多說法,《齊民要術》說得仔細一些:“刈藍倒豎于坑中,下水,以木石鎮壓令沒。熱時一宿,冷時再宿,漉去荄,內汁于甕中。率十石甕,著石灰一斗五升,急手抨之,一食頃止。澄清,瀉去水,別作小坑,貯藍淀著坑中。候如強粥,還出甕中,藍淀成矣。”
我眼前好像有了畫面,原始而且神秘,我想盡可能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但那個過程還是模糊。不過,心里總算有“藍”啦!接下來,我想知道藍底白花布是怎么染出來的,萬能的網絡再一次給了我答案。
最初的藍底白花布沒有圖案,人們想要藍里有點白,于是便有了,他們將棉布用細繩扎了一些結,這樣被扎的部分就染不均勻,白就露出來了。再后來,便有了圖畫,先在紙上畫,然后鏤空,再一次一次刷桐油,讓紙變硬。棉布下染缸之前,用石灰和面粉調成糊漿,滴在刻版鏤空的地方,等凝固,換句話說,就是用這些石灰面漿先占著布,不讓藍染。布染好了,有一道工序刮漿,刮掉糊漿,白花就露出了真容。

我喜歡藍底白花布,喜歡它的內斂與慈愛,像一個經歷了風雨的老人,坐在晴天的樹下,一抬頭,就看見天,看見云,天是藍的,云是白的,多么巨大的藍底白花!像一場相遇,棉花遇到了蓼藍,這沒有什么關系,可當棉布遇見了藍,立刻就生動可愛起來,就像一個戀愛女子抒情說,我為你長大的!
知道了怎么制藍,怎么染布,這讓我蠢蠢欲動,好想明天就把祖母留下的布染了,突然,才想起一個關鍵的問題,上哪里去找蓼藍?
我找到了藍草的圖片,這一看讓我目瞪口呆,同時也高興壞了,弄得我喉嚨有些干。原來蓼藍在老家的溝溝坎坎里到處都是!如同魯迅先生說,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詩經》里記載的蓼藍,我們叫它水紅花,除了葉子,它的花是紅的,結的穗子是紅的,莖也是紅的。我小時候常和伙伴背了挎籃去打豬草,水紅花是首選,據說它的味道清香。
它是紅的,怎么會和藍有聯系?原來,它本身不藍,只是含有一種叫靛甙的化學成分,因為石灰含堿,它在堿性發酵液中發酵水解,然后氧化還是還原成藍靛。
那個晚上,我有點失眠。農諺說:立秋忙打靛,處暑動刀鐮;白露忙收割,秋分無生田……我想著秋天回趟老家,割回蓼藍,沒有藍池,可有木缸、有壇子、有盆子、有石灰,多做些試驗,我想總能做出藍的。
第二天天剛亮,我給父親打電話,說水紅花跟藍的事情,我激動的語氣讓父親茫然,兩分鐘之后父親聽明白了怎么回事說,我知道啊。我說,怎么沒見你說過?父親說,你沒問呀。又說,他小時候看過染布,染缸里攪起的藍沫,太好看了。第一遍叫頭藍,第二遍叫月藍,祖父就有一件月藍衫子……
接著,我把制藍的想法說了,我說這樣就可以把祖母留下的棉布染了,那是她希望看到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布放得久了,都不成匹了,讓蟲吃得不像樣子……
我默默地掛了電話,沒了老布,制藍有什么意思,不如讓蓼藍繼續長在那里。記得顧城有這樣幾句詩:一樹一樹花/留下果子/我吃果子/只是為了跟花/有點聯系……
對于藍,也許我只是想和棉布有點聯系,跟祖母有點聯系,跟人間草木有點聯系。這像是秘密,那么藍,那么愛。
(源自“南在南方me”,阿紫薦稿)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