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與高層公寓的三年詩意

池莉

覆盆子

——多種薔薇科植物果實的通稱。在我這里，文字的形貌更有意味，把覆的盆子翻過來，就像一艘船。咱的船，召之即來

停泊江邊，標志性地標志著

它必須標志的

一側抓緊水，一側抓緊岸

團結全世界

咱抓緊團結吧，哪怕離題萬里

但！無題

大浪時而浪濤，時而浪花

浸潤船互動船對于船而言

那些粗的拍打與細的摩擦

層層遞進，已經(jīng)好了，還在追加

縱然滾滾長江滾動無數(shù)個不幸，尤其今年

卻還是有一個漏網(wǎng)的幸福

光臨到船

哦此時此刻哦此時此刻

如果不經(jīng)由感恩抵達天堂

天啦，你該怎么辦

寫于2022年12月5日高層公寓

火棘

——能夠結出小紅果的植物有好多種，火棘是其中最耀眼的。它只是一種普通常綠灌木，一般兩三米高，卻結果量極大，總是紅果稠密擠滿枝頭，要人不得不驚嘆孕育的神奇。何時，他來的？

何時，他該去？

他根本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盡管

他已經(jīng)在我身體里

生根開花結出果實

時候到了

到了時候

我非得開始排擠他，才行

他非得被我排擠，才行

真理

與他一起，橫空出世

此前，亙古空曠，謊言叢生

分娩之后

我看見了神

在尚未分娩或未被分娩的維度里

沒什么可討論的，就相逢一笑吧

人笑人的

我笑我的

寫于2022年11月21、22、23日的高層公寓

蒲公英

——蒲公英和我們太熟了，誰沒吹過呢？可，吹到哪兒去了？就這樣

就這樣懶在床

就這樣吧

就這樣了

世界

這世界不是我的

正如我不是它的

我是遠方的

我朝遠方開花

寫于2022年10月6日 盛裝舞步高層公寓

薺菜

——薺菜是一種十分古老又青春的野草，《詩經(jīng)》這樣寫它：“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婚，如兄如弟”。愛總是更多地

停留在玫瑰上

不然呢

難道夢更可靠嗎？

或許還有詩

不過事實上，愛是被詩綁架過來的別逗了。薺菜在此

薺菜年年歲歲開花，億萬年了

通過自己成就自己

不像人類，總是通過別人

偉大的土地啊，正是在已經(jīng)來不及的時候

我才明白：這一生無須仰望，只須低頭

寫于2022年8月30日高層公寓

繁縷

——野草叢中一種很小的小白花，總是聚精會神地盛開再盛開。簡單事情

重復做

顯出美來

長江總在我樓下

流淌

流淌

純粹流淌

我是你的一瞬

你是我的滿目

凝神注視

顯出美來

寫于2021年12月17日 高層公寓

鬼針草

——鬼針草不怕貧瘠旱澇，傳播生命的能力簡直神出鬼沒。不要對人性感到失望

不要對人性抱有希望

不要人

不要性

不要抱

不要有

只要，能夠

揮筆，刷刷

寫上幾句，被叫做詩的文字

只要寫完，瀟灑擱筆

隨時隨地，揚長而去

只要高層公寓高到夠高

足以，望斷天涯路

假裝思考，不亦樂乎

寫于2021年1月21日高層公寓

救荒野豌豆

——野豌豆種類很多，其中救荒野豌豆在武漢江邊最為常見，可以食用，古代叫做“薇”，《詩經(jīng)》已有詩篇《采薇》。夜，進門，開燈

突然，白色墻壁上赫然一只蟋蟀

它觸須瞬間有個細微振顫：這個招呼打得

可真好

一下子，救活，一條人命

在這與世隔絕的高層公寓

誰能？！

正是它，來了，小名叫做蛐蛐兒

童年的玩伴，磚縫樹根是我們共同的靈魂

現(xiàn)在，靈魂已經(jīng)完全屬于它

今夜開始，我將學會附體

帶我去吧，去深不可測、去高不可攀、

去失散之地

對望。凝視。互相感動。雙方發(fā)抖。

知識，邏輯，哲學，歷史，紛紛瓦解。

寫于2020年8月18日高層公寓

蒼耳

——我們說蒼耳，特指蒼耳果實，小小圓球，通身都是鉤刺且具有不可思議的黏附力，實是大自然了不起的一個惡作劇。連篇累牘的沉悶，就這么肆意妄為

持續(xù)了百余天似乎要一輩子

幾萬里的毛細血管

一寸寸失去了彈性與興奮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

一只蜂，闖入

與我劈面相撞

我說：啊！

其實，我的“啊”并沒有出聲

我已經(jīng)“啊”不出來

我已經(jīng)失去了“啊”

我只是做了一個“啊”的口型

噢！太陽并不是每天升起

誰把我逼進高層公寓的狹窄陽臺

是黃蜂是馬蜂還是胡蜂？

它們姓甚名誰我已經(jīng)無所謂了：蟄吧，

想疼！

想萬里長江又紅又腫

想錐心刺骨，想哭天喊地，想講講道理

然，結局還是千百年前的

一團亂麻，與

沉默啞寂

被蜂蟄了嗎？

一個待續(xù)未完的秘密，比宇宙更玄

寫于2020年4月12日高層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