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特殊敘事者
世界上流傳最廣也最具權威性的大型詞典工具書《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詞典》以及附設的網絡平臺《格羅夫音樂在線》,無錫民間音樂家僅有阿炳和朱勤甫兩位,①同等段位的吳畹卿榜上無名。這當然怨不得人家,只怨我們沒有把無錫城一個最重要的音樂團體“天韻社”及其掌門人吳畹卿介紹出去,讓世人知道其存在與價值。吳畹卿無一席之地,當然是因為歷史記錄的疏漏。隨著對天韻社的了解,人們不由得哀嘆,那盞燈竟然悄無聲息地熄滅了,一個世紀后,學術界才能看清那片曾經照亮一方區宇的熒暉。
天韻社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是個陌生的存在,如果不是有1962年12月8日楊蔭瀏在長達一米多的條幅上重抄了曹同文(曹安和父親)“民國三十七年二月”(1948年)所寫《天韻社紀事詩(六絕)》及注釋,如果不是有楊蔭瀏所作《吳畹卿小傳》呈現的老師素養和悲劇一生以及作者輯錄的《天韻雜談》把昆曲與曲社事跡交織一體的敘事,如果不是有曹安和的回憶文字和《中國音樂詞典》的條目,吳畹卿與社友的冰凍人生就無人知曉。然而,這些散落資料,難以勾勒天韻社的全貌,我們甚至說不清杰出成員的生卒年月以及由此構成的編年框架。曲社史的面貌如同老會員的面貌一樣,朦朧模糊。
2022年底,天韻社現今的兩位掌門人之一,顧穎撰寫的《天韻社成員研究》和盤托出了20世紀初大部分社友的基本情況,呈現出曲社的完整面相。我們看到的不再是一個空洞的社名,而是由一群杰出社友構成的社團;社友也不再是一個個抽象的名字,而是一個個清晰的身影——有籍貫、家族、住址、職業、教育與經濟狀況、長于昆曲某項技藝的生命個體。作者在原本學術界很少關注的境域,發現了一個大平臺,呈現出一份可觀的區域社團史。
社友“懷道避世、潛居靜默”,要一個個還原,談何容易,非要下一番大功夫不可,僅生卒年月的落實,就足以費盡移山心力。據曹同文、楊蔭瀏回憶,曲局最盛時,曲友多達百余人,“分設南北二局”。楊蔭瀏說,“1914年時,尚有社友四十余人”。這些人物,樂史未傳,方志莫編。《天韻社成員研究》列出的84名成員名錄(66人具備生平小傳的基本要素),讓人看到了無錫傳承昆曲的基層力量,吳畹卿只是84分之一。傳統史學關注“杰出人物”,新史學關注杰出人物的生長環境。如同席勒所說:“產生天才的土壤遠比天才更重要”。換句話說,天韻社之所以能夠從明代天啟、崇禎年間延續至今,就在于這組不可小覷的數字及其支撐傳承的精英。“詩可以群”,雅集即交游。20世紀初的天韻社,在“三千年未見之大變局”下,結社唱酬,拍曲不輟,抱團取暖,切磨箴規,讓梁溪成為一個鼓板敲出咚咚脆響的音源。
我們敬佩作者發掘史料、重構曲社的功力。布衣成員,表面上無功可記,無事可論。其實那批會員都是“有故事的人”。以個人為專題,以家族為線索,梳理排列,凝練成志,是作者挖掘歷史的通道,也是本書的基本思路。從2013年12月15日天韻社復社開始,顧穎、陳倩便自覺行動,尋找曲社軌跡并試圖拼接那段不尋常的歲月。雖然職業不同,他們卻擁有了一個共同身份——馬爾庫斯所說的“忠誠身份”——對地方、社團自覺擔責、跨越職業的身份。找尋“集體記憶”就是反顧來路,他們將此視為份內事,為此行動,毫不猶豫。起先支離破碎,四處迷陣,復社十年,漸入佳境,終于使社史輪廓呈現出較為清晰的全貌,先后有序,左右成陣,匯聚成象,粲然可觀。
微觀解剖就是聚焦一個點,美國作家福克納的老師舍伍德·安德森曾經告誡他,要堅持描寫“郵票般大小的一塊地方”(人類學家所說的“砸吧地兒”)。具備寫作能力的人很多,具備寫作條件的人很少,能夠做到此點的人更少。家住無錫,身為成員,熟悉昆曲、古琴,樂于探究社史,自然做到了“以適當的人評適當的事”。那些往事對外人來說通常需要數十年才能深入,對于局內人來說,則不需要那么長時間。作者與被敘述者,有相同的生活空間,容易調動共感。他們走街串巷,查找親朋,訪談后裔,祖輩生活就一點點被記錄下來了,而且曲社歷史也因此而生動起來了。僅此一項,就是外人難以做到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顧穎還具備一個特殊身份——一級警長,可以利用戶籍檔案,復原社友故居。書中“成員住址方位示意圖”的每個圈點,都是作者剝離大規模城市改造(拆老房子、改老地名)所遮蔽的舊址原點的考證結果。卸下公文面孔,公安戶籍(結合現代航拍圖)就有了精準定位的可靠感和老地名下的生活氣息。當然,作者必須有個強大的胃,才能吞咽消化有時需要蛻掉兩三層皮(數易信息)的硬殼。社友故居和生活空間是曲社的四肢血脈,攤開方位示意圖就能讓讀者獲得歷史人物交往的空間感。
作者充分利用無錫市檔案史志館、無錫市公安局檔案館、無錫市圖書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的資料,抓住細節,順藤摸瓜,對接縮距,甄別真偽。20世紀初的報刊《錫報》《申報》(網絡時代提供的方便)中長長短短的文章,明清地方志,修整有序的家譜,鉛、石、油印的單行本琴譜、曲譜,都是翻查對象。每部家譜、報紙、書信、抄譜,都有零星記錄。史事如“雨中螢焰,明滅幾微”(錢鐘書《管錐編》)。翻檢摘錄——每有蛛絲馬跡,都讓作者興奮,懂得只言片語、字里行間潛伏的意涵,甚至具有了常年目掃一瞥之下形成的下意識直覺。
照片是記憶,表達更有力。兵荒馬亂,客觀上不允許留下太多照片(楊蔭瀏合影中幸運地保留了幾位社員形象),所以找圖更難。吳畹卿的照片(包括家門口的河道與航船)就是他們在《錫報》上發現的。看到吳畹卿的照片,我好像一下子懂得了楊蔭瀏為什么那么推崇老師,緊隨15年,依依不舍直到老師80歲去世才離去的原因。那是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孔,儒雅周正、氣宇不凡,顯示出內心自足的堅定。
我們一直含混其詞地說,昆曲屬于市民階層(與現代概念的“中產階級”略有不同),但曲局的參與者到底是些什么人?其實沒有規模性調查。這份研究成果告訴我們,社友既非鐘鼎之家,也非販夫走卒,的確是市民階層。吳畹卿是米商、曹同文是教師、沈養卿是醫生、華雁臣是鎮長……社友家庭背景、社會職業、受教育程度等具體情況,此前是誰也說不出來的,這使得看似慣論的印象,有了扎實可靠的依據。作者通過“社會身份分層”“受教育程度”“職業”“成員間親屬關系”等項的統計與分析,歸納出一個可靠
結論。
天韻社是一個由處于中間階層的城區市民為主體組成的昆曲及音樂社團,成員有足夠的經濟作保障,有空余時間,絕大部分受過中等教育,少部分受過高等教育,總體有較良好的文化素養;社團的凝聚主要是對昆曲及音樂的共同愛好,而非宗族、政治等其他因素;技藝傳承關系呈開放狀態,而非家族內秘
傳,所以天韻社的結社形式就具某些現代特征。
“史料為史之組織細胞,史料不具或不確,則無復史之可言。”②評價一本書的客觀標準和所得結論,指的是支持這一結論的資料含金量的“公尺”而非個人口味的“私秤”。統計數據,絕不可少,史學著作都要承擔結論的檢驗。看到成員背景的一則則真實記錄,真的腦補了一場場發生于私家宅邸拍曲故事背后的風鳴語脈。結論撮詞舉要,也許并無太多炫酷,但隱秘其中的點滴真跡,扣人心弦,悚然骨驚。
二、天韻社價值
人們或許要問,天韻社的價值到底在哪兒?僅僅是因為培育出了楊蔭瀏、曹安和?僅僅因為鏈接著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這個原由也是,也不是。下面試論二題。
20世紀以來,戲曲有了新定義并不斷被重新定義,其中影響最大的是王國維《中國戲曲史》(1908年)的“用歌舞演故事”。他的名言,被視為定義,使“戲曲”成了特指舞臺上的“表演藝術”。然而,另一種不是“表演藝術”的“清唱”,卻被有意無意遮蔽了。其實劇場外的清唱,也不是突然發生的,同樣傳承有自,源遠流長。
重要的是,被排除在外的“清唱”,因為沒有進入國家院團體制,幸運地躲過了各種干擾。戲曲界把戲曲史分為不同階段,無論怎樣分,都有一段被稱為“戲曲改革”的轉型或變身期。民間戲班變國營劇團,是一種有效的保護機制。但另一方面,新體系又把戲曲從原本的生態中抽離出來,切斷了與社區生活水溶交融的聯系,并相應切除了多樣性。戲曲改革是自上而下的運作,由社會精英決定,弊端之一就是同質化。
天韻社沒有納入院團,沒有參與“戲改”,萬幸地躲過了同質化,保持了原生基質。今天看來,這是一株落荒域外的閬苑仙葩。大部分戲種納入體制,天韻社孑然獨立,未染世病,于“非遺”時代復現時,突顯真容——濃妝之外的素顏。天韻社沒有把“戲改”口號“將現實生活搬上舞臺”“呼應社會需求”納入實踐,最大化地維護了原真性。清唱不登舞臺,獨擁傳統資本,令回過味來的聽眾感受到獨特魅力。
另一個背景也不得不提。20世紀50年代初的“三反五反運動”,其中一項是掃除“反動道會門”。運動無疑有其歷史必然性,但也存在不加區別蕩滌各類民間組織(包括藝術結社)的一刀切情況,許多琴社、戲班、曲社、樂班被不加分別地取締,成為“不予重新登記”的組織。天韻社再難發聲,即使在昆曲罩衣下也難于幸免。啞然無聲,還有另一個更具地方性的原委。作為反襯,在同鄉阿炳舉世矚目的光艷下,所有文人音樂都被擠兌得無立足之地。支撐曲社的末路英雄們,不得不黯然退場。“雁行失群,瓜葛絕藤,鸞鳳分飛。”(《天寶遺事諸宮調》)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停止結社,雪凍60年,反而免除干擾,因遭遇一劫而躲過了另一劫。學術界今天關注天韻社,除去昆曲本身的價值之外,除去楊蔭瀏、曹安和的名聲之外,還有這重緣由——因雪封而無意間避開了歷史對她的“塑造與反塑造”。
克羅齊說:“當生活的發展逐漸需要時,死歷史就會復活,過去史就變成現在的。羅馬人和希臘人躺在墓穴中,直到文藝復興歐洲精神重新成熟時,才把他們喚醒……因此,現在被我們視為編年史的大部分歷史,現在對我們沉默不語的文獻,將依次被新生活的光輝照耀,將重新開門說話。”③
這就是今天重讀天韻社的意義,也是作者將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人物帶入21世紀的語境并引發學術界共鳴的原因。它疏通了梁溪之畔一脈淤塞的航道。
三、需要“接著講”的微觀世界
錢理群總結“二十世紀中國經驗”時指出,以往的歷史敘述有四大遮蔽④:“只注意歷史事件,而忽略了歷史中的人;只注意歷史大人物,而忽略了歷史中的普通人;只注意人的群體的社會運動,而忽略社會群體中的個體的差異性和獨特性;只注意人的行為,而忽略了人的內心。”“文學所關注的,恰恰是被歷史所忽略了的人,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的人,個體的人的生命,人的心靈世界。”因此,他將自己的寫作概括為“大時代里的個體生命史”。
本書作者,實際上采取了相同的治史態度和相同的探索方式。了解曲社史,人們已經不再是為了解答何以出現了楊蔭瀏、曹安和這類人物的問題,而是渴望了解與他們并行的那些普通拍曲者的樣貌以及他們身上攜帶的致使曲社延續四百年的基質。面對前代學者做過的阿炳、十番等研究,無錫民間音樂可說的話好像不多了,其實探討永無窮盡,作者立足曲社,立足小人物,補構了無錫音樂環境的重要一環。《天韻社成員研究》突破窠臼,完成了一份以市民為主角的區域音樂民族志。新標準通常意味著挑戰舊模式,關注區域史、微觀史與個人境況,無錫還有許多需要“接著講”的普通人與音樂的故事。若以錢理群的標準看,新型敘述差不多才剛開始。新史學重視地方文獻與田野考察,通過日常產生的文字和故事,發現當地人的生活世界。轉向底層,轉向日常,就是作者構建無錫音樂民族志的新路徑。
被楊蔭瀏、曹安和父女記錄下來的曲社,會員眾多、翹楚林立、有社有局、有譜有曲、有古有今、有倫有序、遺響新聲、柳暗花明,對音樂史來說,簡直是個大寶藏。《天韻社成員研究》一書,奇峰陡轉,把曲社史敘述推向一個高潮。
本文不僅想借《天韻社會員研究》出版之際從學術意義上推介一下,也是想此機會推介一下這個新的學術群體。伏爾泰說:“文學就像爐中火,我們從別人那里借來火種,然后點亮自己,再去照亮他人。”轉喻一下,天韻社也像盆“爐中火”,顧穎借來了火種,點亮了自己,也照亮了我們。
① 張桂萍《講好中國音樂家的故事——〈格羅夫音樂在
線〉中的中國音樂家傳記條目研究》,《中國音樂》2021年第4期,第27-31頁。
② 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頁。
③ 李伯重《從歷史中發現中國奇跡的根源》,《讀書》2018年第9期。
④ 錢理群《我的文學史研究情結、理論與方法——〈中國現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書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12期。
張振濤 南京藝術學院特聘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