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云 徐 進
“第三世界”實際上既不是一組國家,也不是一組統(tǒng)計標準,而是一組關系,占據著支配地位的中心宗主國與處于依附地位的外緣地區(qū)間的一種不平等的關系。
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全球化發(fā)端于15 世紀。后冷戰(zhàn)時代則是自由資本主義歡欣鼓舞的樂觀時代。政治和經濟的全球性趨同似乎是20 世紀下半葉到21 世紀初的一個廣泛共識。然而,全球化并非意味著歷史的終結。自21 世紀以來迅速凸顯的全球南方國家的發(fā)展,正在成為改變全球化格局的新力量。按照人類發(fā)展指標的三個維度——壽命、教育和對體面生活所需的資源的控制——來衡量,所有的南方國家均取得明顯的改善,中低收入國家人類發(fā)展指數的改善最為顯著,其中中國、印度、印度尼西亞等大國更是取得了快速發(fā)展。150 年來,首次出現(xiàn)了三大領先的發(fā)展中國家巴西、中國和印度的經濟總產出與加拿大、法國、德國、英國、意大利和美國這六個傳統(tǒng)工業(yè)強國的總產出持平的現(xiàn)象。[1]“南方國家的崛起”成為本世紀初全球發(fā)展領域最為鼓舞人心的進展。
雖然南方國家的崛起發(fā)生在冷戰(zhàn)之后的發(fā)展時代,但是全球地緣政治的演化則是一個連續(xù)的歷史過程。斯塔夫里阿諾斯認為,第三世界是在近代早期由于西北歐發(fā)生的巨大社會變異而出現(xiàn)的。西北歐資本主義的崛起并不斷向海外擴張,逐漸造成了中心—邊緣的世界經濟結構。所以,“第三世界”實際上既不是一組國家,也不是一組統(tǒng)計標準,而是一組關系,占據著支配地位的中心宗主國與處于依附地位的外緣地區(qū)間的一種不平等的關系。[2]從經典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來看,當南方國家受益份額逐漸增大,依附性逐漸下降,在全球治理中的政治經濟訴求不斷提升,勢必引發(fā)主導原有結構一方的反彈,甚至引發(fā)激烈的沖突。近年來中美之間日益明顯的角力就是典型的例證。可以預料,即使中國的發(fā)展進入某種調整階段,被自由資本主義寄于厚望的印度及其他南方國家的迅速成長壯大,最終也很難避免成為傳統(tǒng)主導力量的挑戰(zhàn)者。
作為最大南方國家的中國與西方國家之間的關系是極為復雜的。近幾年中國官方推動的“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和道路自信”等話語,民間社會的反西方輿論以及學術界“自主性知識”的倡導等,均可看作中國挑戰(zhàn)西方霸權的能動性的呈現(xiàn)。從世界歷史進程的角度看,中國當今面對的“斗爭性”格局,恰恰也是全球南方國家努力擺脫全球不平等結構關系的一個縮影。
當前,中國思想界開始有“擁抱第三世界”,“建構與西方并行的新型國際體系”,“向全球南方拓展中國戰(zhàn)略縱深”的考慮。其實,全球南方或者發(fā)展中國家一直都是中國地緣政治的本底資源,中國從未拋棄第三世界。在冷戰(zhàn)結束以后,中國掀起全球化和“向西看”的浪潮,全球南方國家對于中國的發(fā)展意義在這一階段確實有所變化。但總的來說,中國作為最大的南方國家,不僅自身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同時從理論、經驗、經濟、技術和貿易等多方面極大地影響了全球南方國家的發(fā)展,獲得了南方國家的高度認可。在此過程中,南方國家也成為中國發(fā)展的極為重要的地緣政治經濟資產。當中國面對巨變的國際格局,重新思考其地緣政治戰(zhàn)略時,再度將目光聚焦到全球南方國家,也是很自然的。[3]
但當把“向南方國家拓展中國戰(zhàn)略縱深”這一建議放在一個嚴肅的立場討論時,我們需要首先了解全球南方國家的出現(xiàn)和演化、全球南方國家的現(xiàn)狀以及全球南方國家未來發(fā)展的趨勢等基本問題。全球南方不是一個孤立的變量,也不是一個鐵打一片的單一整體,而是與發(fā)達國家相互嵌入的全球體系的一部分。一廂情愿地以中國中心主義的角度思考南方國家,容易造成基于想象的政治盲動,也容易因為誤判而透支中國的地緣政治的本底戰(zhàn)略資源。本文將以斯塔夫里阿諾斯“第三世界作為一組關系”的觀點作為討論的理論分析框架,并以其對南方國家發(fā)展的歷史陳述為基本線索和資料,從全球相互嵌入的復雜關系的視角出發(fā),為中國思考與全球南方國家建構新的戰(zhàn)略關系,以應對新的地緣政治挑戰(zhàn),提供一個更具縱深的結構性框架。本文將“全球南方”“第三世界”和“發(fā)展中國家”作為同義詞使用。
一廂情愿地以中國中心主義的角度思考南方國家,容易造成基于想象的政治盲動,也容易因為誤判而透支中國的地緣政治的本底戰(zhàn)略資源。

中國從理論、經驗、經濟、技術和貿易等多方面極大地影響了全球南方國家的發(fā)展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全球南方國家或者第三世界都是亞非拉的落后地區(qū)。但從第三世界作為一組關系的角度講,第三世界實際上發(fā)源于歐洲。[4]沃勒斯坦認為:“波蘭在16 世紀中變成了歐洲的世界經濟中欠發(fā)達的國家”。[5]“結局是歐洲大陸一分為二,一方是富有活力的,工業(yè)化的西北歐,另一方則是農業(yè)的,依附性的東歐,這一格局一直持續(xù)到20 世紀中葉”[6],西北歐與東歐由此形成了結構性的經濟關系,東歐淪為了全球第一個第三世界。
繼東歐之后,拉丁美洲成為依附性的第三世界。拉丁美洲是最早期的歐洲殖民地,但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并未產生類似西北歐的商業(yè)資本主義體系。15~17 世紀之間,西北歐的商業(yè)資本主義者開始通過大眾物品貿易介入拉丁美洲的經濟,形成了以礦業(yè)、莊園和種植園為主的經濟體系。與東歐不同的是,拉丁美洲的經濟掌握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移民者手中,土著印第安人和非洲黑奴僅僅是礦山、種植園的勞動力。西北歐商業(yè)資本主義者在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主義的基礎上,通過大眾消費品的貿易將拉丁美洲納入了世界經濟體系。1562 年一名英國的商業(yè)資本主義者首次踏上非洲大陸的塞拉利昂,很顯然他也是從事物品貿易的,但是他很快就成了奴隸販子。在之后的兩百多年里,300 多萬非洲人坐上了英國人的船,被販賣為奴。[7]但是,由于奴隸貿易與物品貿易的差異,非洲大陸作為一個整體,其經濟結構和內部的社會結構并未受到商業(yè)資本主義的穿透性影響,非洲大陸沒有能夠成為西北歐商業(yè)資本主義主導的世界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
從第三世界作為一組關系的角度講,第三世界實際上發(fā)源于歐洲。16 世紀后,西北歐與東歐形成了結構性的經濟關系,東歐淪為了全球第一個第三世界。
在19 世紀之前的數百年里,中東屬于奧斯曼帝國的疆域。盡管中東地區(qū)與歐洲的貿易聯(lián)系歷史悠久,16 世紀奧斯曼帝國甚至授予法國人、英國人和荷蘭人以特權形式組建黎凡特公司展開貿易,但是奧斯曼帝國自身的自給自足特點、帝國體制和對外的擴張,以及帝國內部的政治、經濟、社會結構都嚴重阻礙了西北歐商業(yè)資本主義在奧斯曼帝國的發(fā)展。到17 世紀末,奧斯曼帝國在英國對外貿易的比例從之前的10%降到1%,在法國對外貿易的比重從50%降到5%。[8]19 世紀之前的中東地區(qū)在整體上還不是世界經濟的主要組成部分,屬于與非洲相似的經濟外緣地區(qū)。

拉丁美洲國家的獨立,標志著全球南方開始以民族國家的形式走進世界政治經濟體系
在19 世紀之前,亞洲甚至都不能算作歐洲的經濟外緣區(qū)域,斯塔夫里阿諾斯稱之為“一個外緣以外的區(qū)域”。原因除了遠離歐洲之外,主要還在于亞洲特別是中國和印度自身的自給自足、經濟的相對發(fā)達和政治社會制度的封閉。在19 世紀之前數百年中,雖然歐洲控制了亞洲的海域,從中國進口絲綢,從印度進口棉織品,但由于亞洲自身結構的封閉及對歐洲商品的排斥,歐洲始終未能征服亞洲。
相比于以大眾消費品貿易為主導的商業(yè)資本主義的全球化,工業(yè)資本主義對于第三世界的影響更加深遠,所產生的結構關系更加堅固。
19 世紀歐洲的工業(yè)資本主義取代傳統(tǒng)的商業(yè)資本主義,世界經濟格局由碎片化的局部全球化走向更大范圍的全球化。非歐洲地區(qū)不同程度地被納入了歐洲主導的世界經濟體系中,第三世界作為一個整體開始形成。1816 年7 月9 日阿根廷宣布獨立,墨西哥1821 年6 月24 日宣布獨立,巴西1822 年9月7 日宣布獨立。拉丁美洲國家的獨立標志著全球南方開始以民族國家的形式走進世界政治經濟的體系。
然而,拉丁美洲的獨立只是政治上的獨立,并未改變拉丁美洲經濟的依附性特點,更沒有動搖制約拉丁美洲經濟發(fā)展的不平等的中心—邊緣的結構關系。19 世紀中葉以后,歐洲開辟巴拿馬運河,在拉丁美洲建設鐵路,大量的歐洲資本涌入拉丁美洲,開發(fā)礦山、種植園和港口等。隨著投資的不斷增加,拉丁美洲的礦石、蔗糖、煙草、香蕉、咖啡等源源不斷地出口到美國和歐洲。工業(yè)資本主義的全球化雖然也帶動了拉丁美洲經濟的發(fā)展,但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拉丁美洲在總體上仍處于不發(fā)達狀態(tài)。這也是為什么“二戰(zhàn)”以后,拉丁美洲成為推動建立平等的全球經濟體系最為活躍力量的主要原因。
1869 年,英法修建了蘇伊士運河,歐洲工業(yè)品開始大量進入中東;同時,北非以及埃及的部分地區(qū)成為歐洲國家的殖民地。1838 年,英國與土耳其簽署《英土商業(yè)條約》,標志著西方資本主義打開了長期封閉的奧斯曼帝國的大門,土耳其從半殖民地的狀態(tài)進入第三世界。在此影響下,埃及和波斯的部分地區(qū)進入第三世界的行列。19 世紀印度淪為英國的殖民地,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進入半殖民地狀態(tài),印度和中國至此進入第三世界。19 世紀初非洲奴隸貿易被廢除,取而代之的是棕櫚油、棕櫚果、花生、黃金、木材、象牙和棉花;同時,非洲大陸淪為歐洲國家的殖民地,非洲也進入第三世界的行列。在19 世紀之前保持獨立的俄羅斯,也在19 世紀以后淪為了第三世界。
相比于以大眾消費品貿易為主導的商業(yè)資本主義的全球化,工業(yè)資本主義對于第三世界的影響更加深遠,所產生的結構關系更加堅固。首先,從歐洲輸出的工業(yè)品范圍更加廣泛,具有很高的技術含量和壟斷性,如槍炮、鐘表、火車、輪船、蒸汽機等。由于第三世界國家均無法生產這些能有效提升生產力的工具,工業(yè)資本主義主導的經濟結構無疑加深了第三世界對于歐洲的依附性;其次,歐洲資本主義不僅輸出物品,同時在第三世界展開投資,在當地引發(fā)了極為深遠的政治經濟制度的變遷;再次,工業(yè)資本主義的擴張伴隨著社會文化的擴張,如宗教和語言等。如果說商業(yè)資本主義引發(fā)了全球南方的出現(xiàn),工業(yè)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進一步推動了全球南方作為一個整體被納入歐洲主導的世界經濟體系中,形成了第三世界。
雖然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不同程度地提升了全球南方國家的經濟水平,但是歐洲通過不平等的經濟關系積累了巨額的財富,南方國家依然處于落后狀態(tài);與此同時,南方國家內部沒有建立起內生的發(fā)展機制,陷入結構性的貧困陷阱。從19 世紀末期到20 世紀初,反對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議程在南方國家中成為廣泛的政治共識。第三世界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及其所遭遇的被剝削的現(xiàn)實,催生了以列寧的“帝國主義”理論為代表的第三世界的理論體系,同時也催生了如18 世紀末拉丁美洲的黑奴暴動、19 世紀初古巴和菲律賓的反抗運動、俄國革命、青年土耳其黨的革命以及中國的民族革命等一系列反對帝國主義的實踐。這標志著全球南方的政治覺醒,也為20 世紀中葉開啟的第三世界的團結和20 世紀末到21 世紀初出現(xiàn)的全球南方的崛起,奠定了理論和實踐的基礎。
“二戰(zhàn)”的結束推動了去殖民化的進程,在整體上催生出一大批真正意義上的南方“國家”?!岸?zhàn)”之前并無系統(tǒng)規(guī)范的全球南方或第三世界的概念,所謂的全球南方或第三世界,是歐洲國家之外已經獨立的國家和殖民地的統(tǒng)稱。“二戰(zhàn)”之后,殖民地紛紛獨立成為國家,進入國家建設的過程。第三世界的團結開始真正以獨立主權國家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如印度、埃及和印度尼西亞等發(fā)起的不結盟運動。1955 年4 月18~24 日在印尼召開的萬隆會議,標志著南方國家作為一個集體正式走入世界政治的舞臺。1963 年第18 屆聯(lián)合國大會的75 國《聯(lián)合宣言》以及1964 年的77 國《聯(lián)合宣言》形成的“77 國集團”(到目前為133 成員國),標志著全球南方國家形成了一個反對超級大國控制、剝削和掠奪的集體聯(lián)盟。至此,全球南方開始以集體組織的形態(tài),依托現(xiàn)代國際合作的平臺和機制,爭取在全球議程中的政治權力和全球經濟中的利益。
一個改變傳統(tǒng)格局的新力量正在迅速成長,由主要為南方國家組成的金磚5國2019 年的GDP總量已經占到了全球GDP 總量的24%。
從15 世紀開始,西北歐商業(yè)資本主義逐漸擴展到東歐、美洲、非洲和亞洲,形成了全球中心—邊緣的不平等關系,將全球不同的地區(qū)通過經濟關系連為了一體。這一體系的核心——中心—邊緣的特點——從未發(fā)生過根本的改變。在全球100 多個國家中,7 個最發(fā)達的國家2019 年GDP 的總量依然占到全球GDP 總量的45%,發(fā)達國家依然在高技術、產業(yè)鏈的高端和金融領域主導著全球經濟。然而一個改變傳統(tǒng)格局的新力量正在迅速成長,由主要為南方國家組成的金磚5 國2019 年的GDP 總量已經占到了全球GDP 總量的24%。人類歷史的發(fā)展顯示,每一次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力量幾乎都是從當時處于邊緣的地區(qū)發(fā)端的,如現(xiàn)代的資本主義就是從落后于亞洲的西北歐開始。很顯然,“窮則思變”的南方國家正在成為動搖傳統(tǒng)二元發(fā)展格局的新的能動性力量。
毫無疑問,全球南方的崛起發(fā)生在深度全球化的時代,是在與發(fā)達國家緊密聯(lián)系和相互嵌入的政治經濟關系中形成的。南方國家從出現(xiàn)到發(fā)展經歷了數百年的演化,逐步積累了改變世界格局的能動性機制。首先,長期處于邊緣和外圍的南方國家從早期開始就深刻地認識到自身不發(fā)達的根源,因此,致力于改變南北不平等的經濟結構一直都是南方國家共同的目標,這是南方國家整體團結的基礎;其次,在努力改變全球不平等的經濟關系的過程中,從抗爭到和平談判,南方國家積累了豐富的爭取權力和利益的實踐經驗;再次,在這一過程中,南方國家建立了爭取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的全球性和地區(qū)性的各種組織機制,如不結盟運動、77 國集團、金磚國家、上合組織、非盟、東盟、拉共體等。
致力于改變南北不平等的經濟結構一直都是南方國家共同的目標,這是南方國家整體團結的基礎。
與此同時,盡管全球南方在追求自身經濟利益的政治議程上具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但在環(huán)境條件、文化價值、政治經濟制度和社會結構等方面,全球南方仍存在著巨大的差異。[9]“二戰(zhàn)”以后主導全球南方政治議程的第三世界運動主要受到了去殖民化、民族解放和冷戰(zhàn)三個方面因素的影響。[10]去殖民化和民族解放是第三世界運動初期新興獨立的發(fā)展中國家的共同議題,但是第三世界的整體性團結從一開始就受到了大國角力的影響。除了印度尼西亞在1950 年被接受為聯(lián)合國成員國以外,到萬隆會議召開之時,斯里蘭卡、印度和巴基斯坦等萬隆會議的發(fā)起國均非聯(lián)合國成員。1957 年,在開羅召開的亞非人民團結組織大會包括了中國和蘇聯(lián),但是原計劃1965 年在阿爾及利亞召開的第二次萬隆會議,則因為中蘇的分裂和印度、埃及與蘇聯(lián)的密切關系而取消。上世紀60 年代初開始的不結盟運動的初衷是擺脫兩個超級大國的影響,所以,作為萬隆會議主要參與國的巴基斯坦因其與蘇聯(lián)的關系,未被邀請參加1961 年在前南斯拉夫召開的不結盟國家首腦會議。在以意識形態(tài)為界限的冷戰(zhàn)時期,因為印度的尼赫魯政府在獨立以后實施政府主導的發(fā)展道路深受蘇聯(lián)影響,美國在上世紀50 年代末開始增加對印度援助從而平衡蘇聯(lián)的影響;與此同時,由于中國、越南、老撾和柬埔寨的民族獨立與社會主義理念有著密切關系,泰國和菲律賓被美國拉入對抗共產主義的地緣政治戰(zhàn)略圈。20 世紀60年代后,中印之間的良好關系也隨著邊界沖突而中斷。

為爭取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南方國家建立了不結盟運動、77 國集團等各種組織機制
顯而易見,隨著經濟體量的日益成長、政治上的成熟以及國家治理能力的提升,全球南方正在成為全球地緣政治經濟格局的新的戰(zhàn)略資源。2022 年底舉辦的美非峰會,俄羅斯外長最近對非洲的訪問以及印度舉辦的“全球南方國家之聲”線上峰會,無一不凸顯出全球南方日益增長的地緣政治影響力。然而,全球南方作為一種新資源的戰(zhàn)略整體性依然脆弱。其主要的原因有四點:第一,全球南方國家歷史、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差異巨大,缺乏緊密的紐帶機制,而且南方國家之間的關系也處于變化之中;第二,全球南方國家與西方國家的關系各異而且復雜,并不是簡單的經濟依附;第三,全球南方國家的民族主義訴求強烈;第四,超級大國憑借其發(fā)達的經濟和軍事力量不斷分化瓦解全球南方國家的團結。在當今新的全球地緣格局下,雖然全球南方國家的崛起是不爭的事實,但是這一崛起依然嵌入在更為緊密的南北關系以及全球南方內部的“南北關系”等較以往更為復雜的全球地緣格局之中。因此,對于這一戰(zhàn)略資源的競爭無疑是一個十分復雜的過程,當前俄烏沖突、全球產業(yè)鏈重組、債務重組等均凸顯了這一格局的復雜性。
隨著經濟體量的日益成長、政治上的成熟以及國家治理能力的提升,全球南方正在成為全球地緣政治經濟格局的新的戰(zhàn)略資源。然而,全球南方作為一種新資源的戰(zhàn)略整體性依然脆弱。

中國一直是南方國家建設和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最重要支持者之一
中國是全球南方國家中早期覺醒并徹底擺脫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代表之一,也是在全球化過程中經濟社會發(fā)展取得最大成就的國家。雖然中國沒有加入很多南方國家的組織,但是自上個世紀50 年代開始,從支持越南取得抗法戰(zhàn)爭勝利到積極參加萬隆會議,中國既是南方國家擺脫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榜樣,也一直是南方國家建設和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最重要支持者之一。20 世紀前半葉,中國是南方國家民族獨立的榜樣和最大的支持者,20 世紀末以來,中國又成為南方國家經濟發(fā)展的榜樣和經濟發(fā)展最為重要的支持者。因此,中國既是南方國家崛起的代表,也是南方國家重要的發(fā)展資源。到2022 年為止,中國持續(xù)保持非洲、東盟第一大貿易伙伴和拉美第二大貿易伙伴的地位。不僅如此,中國與南方國家之間的經濟和技術合作的相互需求性和互補性高于南方國家與發(fā)達國家。從這個角度講,在新的大國競爭的格局下,提出一個由中國引領的、基于南方國家的新國際秩序的建議不能被認為是完全的臆想。
南方國家能否作為一個整體推動全球政治經濟結構發(fā)生根本性變化,或能否成為新興大國與傳統(tǒng)大國競爭的地緣戰(zhàn)略資源,仍然十分復雜。
然而我們需要認真審視的是,從全球南方國家的出現(xiàn)到發(fā)展的歷程可以看出,雖然南方國家在歷史上均受到歐洲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剝削,有著共同的命運,也形成了不同程度的共同政治和經濟團結的議程。但是,南方國家能否作為一個整體推動全球政治經濟結構發(fā)生根本性變化,或能否成為新興大國與傳統(tǒng)大國競爭的地緣戰(zhàn)略資源,仍然十分復雜。首先,全球南方的崛起是日趨明顯的現(xiàn)實,但不能忽視的是,資本主義作為一種具有內在能動性的制度仍處于變化之中。雖然西方絕對霸權處于衰弱之中,但從對未來全球經濟的新技術創(chuàng)新前沿的控制和全球金融、經濟、軍事實力而言,西方的主導性依然強大;僅僅基于全球南方經濟總量的上升斷言西方整體性衰落則尚待觀察。與此同時,南方國家的崛起將會引發(fā)南北權力關系的變化,以及發(fā)達國家內部的調整,但這一調整并不必然意味著南方國家有能力主導世界。其次,歐美主導的西方雖然在經濟利益方面存在諸多矛盾,但以意識形態(tài)、歷史和文化為紐帶的西方群體已經形成了“領頭羊加群羊”的地緣政治利益集團。這一集團憑借其對技術創(chuàng)新和金融體系的控制、自身龐大的市場需求、對外援助、軍事以及對于國際多邊組織的控制,極大地影響著全球南方的發(fā)展。而同時,全球南方并沒有形成一個類似的整體性體系。再次,全球南方曾經的共同遭遇所形成的政治經濟的相似性正在發(fā)生變化,呈現(xiàn)出分化和訴求利益多元化、區(qū)域化的特點。南方國家出現(xiàn)了中國、印度、巴西和土耳其等新興國家,這些國家在其他南方國家均有獨立的政治和經濟議程,都在投入資源擴大自身的影響力,印度的“全球南方國家之聲”線上峰會甚至被視作與中國的競爭。[11]一些新興國家也與南方國家出現(xiàn)了某種結構性的關系。曾經“想象的南方”并非今天“現(xiàn)實的南方”。最后,南方國家對于發(fā)達國家的新技術、資本和知識管理依然存在巨大需求甚至依附,而且多數南方國家的國家治理均采用了西方式的民主制,加之在長期過程中宗教、語言和教育的聯(lián)系,南方國家與西方之間在政治和社會文化上深度互嵌。
中國的崛起是300 年來第一個不同于西方崛起的歷史敘事。實際上,從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到“一帶一路”建設,中國已經開始了從理念到實踐的戰(zhàn)略儲備。但是,當把“中國崛起”這一宏大敘事和中國與全球南方國家的關系聯(lián)系起來,并進一步思考中國引領的全球新秩序時,我們需要面對這一新變局的復雜性,以及全球南方國家自身發(fā)展變化的復雜性。南北關系是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逐漸形成的,南北不平等依然是全球政治經濟體系的中心問題,因此,只要全球不平等的結構關系不變,“第三世界”就依然存在,“第三世界團結”就有現(xiàn)實意義,“擁抱第三世界”就有其可行性。但是全球政治經濟體系是南北深度互嵌,今天的第三世界已經不是當年一窮二白的發(fā)展中國家,今天的第三世界是一個“新的第三世界”。因此,“擁抱第三世界”的議題意味著要重新認識中國在全球體系中的位置,重新審視中國與全球南方國家的關系以及全球南方的新特征。
如果說擺脫殖民主義、建設民族國家曾經是全球南方國家共同的政治議程的話,那么“發(fā)展”則依然是全球南方國家共同的挑戰(zhàn)。中國崛起的真正意義則在于發(fā)展的引領。因此,一旦設想中國引領這一變化,那么中國就需要保持強大的經濟發(fā)展,能持續(xù)為全球南方提供發(fā)展資源,能提供可參考的發(fā)展經驗。為此,中國仍需要展開長期的戰(zhàn)略資源儲備,這種戰(zhàn)略資源不僅是物質的,還要有具有普遍意義的新的制度和新的發(fā)展知識資源。只有建構出符合“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和價值的、符合全球南方國家發(fā)展需求的戰(zhàn)略關系,“擁抱第三世界”才有可行性。如果說“擁抱第三世界”是中國所謂的歷史宿命的話,倒不如說把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放置于人類歷史的進程中,不斷革新,吸取人類各種文明的精華,面對“新的第三世界”,“擁抱全球”,建設一個新世界主義的全球體系。
如果說擺脫殖民主義、建設民族國家曾經是全球南方國家共同的政治議程的話,那么“發(fā)展”則依然是全球南方國家共同的挑戰(zhàn)。中國崛起的真正意義則在于發(fā)展的引領。
注釋:
*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與‘一帶一路’國家有效分享減貧經驗的模式與策略研究”(21&ZD180)階段性成果。
[1] UNDP,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2013: the Rise of the South,Human Progress in a Diverse World, 2013, pp.1~3.
[2] [4] [8] 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分裂:第三世界的歷史進程》,王紅生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8~39 頁;第46~47 頁;第117 頁。
[3] 《文化縱橫》編輯部:《烏克蘭危機與新型國際體系構建》,載《文化縱橫》2022 年第3 期。[5] Immanuel Wallerstein,“Three Paths of National Development in Sixteenth Century Europe,”Studies in Comparativ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7, June 1972, pp. 95~101.
[6] Sigsmund P. Pach,“Favorable and Unfavorable Conditions for Capitalist Growth: The Shift of International Trade Routes in the 15th to 17th Centuries,”Four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Economic History,Bloomington, 1968, p.68.
[7] 尼爾·弗格森:《帝國》,雨珂譯,中信出版社2003 年版,第12~13 頁、第100 頁。
[9] Williams, Glyn, Meth, Paula and Willis, Katie,Geographies of Developing Areas: the Global South in A Changing World, Routledge, 2014, p. 4.
[10] Mark T. Berger,“After The Third World? History, Destiny and the Fate of Third Worldism,”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 25, Iss. 1, 2004.
[11] Sudhi Ranjan Sen and Eltaf Najafizada,“India Rallies Support for Global South AhSudhiead of G-20 Meetings,”Bloomberg, January 12,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