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無痕憶祖母

耿傳士

她吃盡了苦，她受盡了累，她永遠那么善良，她永遠那么能干，她永遠那么賢惠，她永遠那么善解人意——她就是我的祖母，一位勤勞樸實的農民，她是一個寧愿自己吃苦也不愿別人受到一點委屈的人。

祖母是勤勞的，祖母是寬厚的。祖母生在農村，長在農村。我的祖父是一位教師，也許有人認為祖母嫁給他可以享福，但恰恰相反：祖父整天忙于教育教學工作，所以家中的一切都落到了祖母柔弱的臂膀上，她不但要做那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瑣碎家務，還要承擔田地里艱苦的農活。在我的記憶里，好像祖母從來也沒有清閑過。祖父對人要求極高，有時還要怪她做得不妥，她總是一聲不吭，只是一個人在無人處默默流淚……

據父親講，我家是從外地遷來的，在那個還受鄉村宗族勢力影響的年代里不時地會受到當地村人的歧視，特別是祖父兩個年幼的弟弟經常受人欺負。接受了民主思想教育的祖父為此氣憤難平，甚至免不了和人動粗，常常都是祖母出面和解。這樣的生活延續了大概有三年多。之后，祖母不僅成功化解了我們和村人的各種矛盾，而且一躍成為全村最有威望、最受人尊敬的人之一。祖母以她的智慧，她的隱忍，她的大度，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全村人，為我家開辟了一方亮麗的發展晴空……

祖父呢，在當時的村子里可算得上是唯一的“文化人”。每到春節將至，寒假來臨，忙了半年的祖父本應該清閑下來，幫著祖母收拾收拾家務，置辦置辦年貨，但祖父的這個時候卻居然成了他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我們全村幾乎每家的春聯都要送來由他書寫。記得從每年的臘月二十三起，我家的院子就開始熱鬧非凡了。那時，冬日的暖陽灑滿小院，墻角的紅梅綻開笑臉，大紅的春聯散發著濃郁的墨香，掛得到處都是；院子里人頭攢動，人來人往：送春聯紙的急急而來，取春聯的匆匆而去，聚在院子里的閑聊拉呱，圍在堂屋里看祖父寫春聯的交頭接耳……這種情景能一直持續到臘月二十九，甚至大年三十。而祖母呢，也比平時似乎更加忙碌，她置辦年貨，縫買新衣，殺雞宰鵝，打掃庭院，磨米磨面……對于祖父的“白忙乎”，還要搭上筆墨（祖父給村民寫春聯不要任何報酬），祖母不但沒有任何怨言，好像還覺得是無限榮光。她容光煥發，面頰潮紅，進進出出，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用不完的力，有時一上午要趕幾次集市，忙得不亦樂乎。

祖母是善良的，祖母是和氣的。祖父在那個年代里也算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他頭腦靈活，經常利用寒暑假做一點小生意，所以置辦了當時村子里第一輛自行車和第一臺縫紉機。于是這輛自行車幾乎成了我們村“公共”的交通工具：今天被你借去走遠門親戚，明天被他騎走上縣城逛集。祖母每次都是不厭其煩，甚至以此為榮。而那臺縫紉機呢，農閑時也成了全村婦女的寶貝：今天你來給閨女做件嫁衣，明天她來給兒子做雙鞋墊。祖母不但要在場免費指導，而且還要白搭上針線，她忙來忙去樂此不疲……

祖母是孝順的，祖母是慈愛的。祖父弟兄三個，那兩個弟弟身小單薄。為了能讓弟弟們說上一門親事，祖父和祖母搬出了自己親手建筑的寬敞大屋，留給太祖父和他們居住。但他們成家之后，家庭經常生氣，祖母又把太祖父接來和我們住在一起。并且安慰太祖父，說他們年輕不懂事，他們能混一家子人也就不錯了。不知是不是祖母感染了他們，奇怪的是，自太祖父搬到我們家之后他們反倒相安無事、和睦相處了，為此祖母和太祖父都很高興。就這樣祖母一家奉養著太祖父太祖母，直到他們離世。每年的春節，祖母都會把這一大家子召集在一起吃團圓飯。吃飯的時候太祖父坐在桌子上首，其他人按輩分和長幼依次坐下。祖父先給太祖父盛飯，太祖父動了筷子其他人才敢吃飯——至今我們家仍然保留下了這個傳統和家風。

我的出生，對我們全家無疑是個大喜事。聽父親說，祖母樂得一夜幾乎沒睡。百天后，爸媽都要上班，便把我托付給祖母。祖母整日抱著我，絲毫不敢放松。我該上小學了，為了讓我得到優質教育，祖母忍痛離開她灑下了心血和汗水的黃土地，帶著我到縣城租房上學。這期間，她對我關懷備至，耳提面命，悉心教育。溫馨而平靜的時光在不經意間飄然而逝……六年級時，我們在縣城買了房子，父親也調到了縣城工作。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日，祖母說爸爸已經調到城里和我在一起了，她可以回老家了。雖然我們全家都一致反對：祖母辛勞一生，年事已高，我們想讓她在我們這頤養天年。不過最后我們也只好同意——祖母是一個閑不住的人，長期的賦閑也許會害了她：她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村人，唱歌跳舞打麻將她可都不會，唯一的愛好就是家務和農活了——可憐的祖母啊……祖母臨走前，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突然黯淡了，黯淡的眼睛里閃爍著點點淚花，那淚花分明透露著對我的不舍吶……

誰說“好人一生平安”？老天不公啊，本要安享晚年的善良的祖母卻遭遇了一場車禍……

再見到祖母時似乎已是陰陽兩隔：透過玻璃門看她躺在重癥監護室里，鼻上連著呼吸機，床頭放著心電監護儀……渾身都插著管子。聽醫生說祖母大面積腦梗死，很可能挺不過去……我不能接受，哭著跑開了……

而父親幾乎一夜之間白發滿頭，醫院數次下達病危通知書，重癥監護室的醫生也一連三天找父親談話，讓他放棄治療。而父親堅定地說，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盡百分之百的努力。白天他既要跑交警隊甚至肇事者家里，還要到處借錢籌錢、溝通醫生；更要照顧祖母，給昏迷的祖母鼻飼注“飯”、翻身拍背、霧化吸痰、端屎端尿……夜晚他在祖母床前輾轉反側不能入睡。父親雖有兄弟姐妹四人，但大伯辦廠虧損，不但父親借給他的錢不能歸還，祖母的醫療費他也不能拿出一文；姑姑的積蓄也都借給了大伯辦廠；小叔當時剛結婚，手頭更是拮據……這一切的重擔都壓在了父親的肩頭。有一次，姑姑替換下了疲憊不堪的父親，讓他回家好好休息。但半夜時分，我發現他悄悄地出去了。我跟了過去，聽見他在默默抽泣。我忍不住抱住了他，我們父子倆哭在一起……我問父親是什么力量在支撐著他，他默默地掏出手機，我看到了父親發給單位的請假短信：“母遭車禍，危在旦夕，摧肝裂膽，痛徹心扉……母之一生，命運多舛，孝老愛親，備極辛艱，終生勞碌，省吃節儉，今遇突變，吾心何堪？五內俱焚，方寸全亂……千言萬語道不盡慈母深恩，萬語千言訴不盡心中的慟悲……”我瞬間明白了——祖母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已深深地鐫刻在父親成長的記憶里，祖母的寬厚、善良、孝順也深深地植根在父親的心里。在祖母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下，在這種良好家風的熏陶下，父親已然成為了另一個“祖母”……我緊緊地抱住父親：“兒子雖然不能為你做什么，但兒子的心時時刻刻都和您在一起！”

也許是父親的誠心感動了天地，祖母在昏迷了近兩個月后竟然神奇（醫生說簡直就是奇跡）地蘇醒過來了！雖然她失去了記憶，生活不能自理，智力亦如小孩，家庭也是負債累累，但父親說——祖母在家就在！

是啊，“百善孝為先，家和萬事興”，祖母雖然形同“植物人”，但她坐在輪椅上的形象在我的心中依然是高大的！“青山依舊，故影還熟”，她的品格在、精神在，她和父親、祖父甚至太祖父留下的“和為貴、寬為懷、善為本、孝為先、勤為寶、仁為德”的優良家風也在；她在，人心凝聚；她在，家園和睦；她在，家真的就在！

“咚—咚—咚”，在落日的余暉里，我推著祖母走在故鄉小河邊的林蔭道上，她用手指不時敲擊著身下的輪椅。微風拂起她花白的頭發，夕陽撫摸著她蒼老的容顏……啊，歲月無痕，悄悄流逝，無聲無息，但，滄桑有跡，時光在祖母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也留下了她的精神和傳承的家風——我會永遠記得祖母的樣子，我也會像父親一樣把祖母的精神和我們的家風繼承下來，傳遞那歲月沉淀下來的精神之光！我愿意也努力做一個像祖母那樣受人尊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