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雪芳
我十九歲以前的青春,是在家鄉的山坡上、田野中、水溝邊肆意揮灑過的。至今,我仍戀戀不舍那三月的梨花雪舞,桃李盈枝,念念不忘那紫色野菊花和果實噴香的秋天。當然,這花,這果的背后,更不能遺忘的,是父輩們頂著烈日忘我的辛勤勞作。
我的家鄉漢源,地處橫斷山脈北段東緣,以山地為主,盛產大櫻桃、花椒、蘋果、蒜薹等,也是金花梨的主產區。在四圍的高山之上,滿是層層的梯田,水源相對充足的田里大多秋種大蒜,春種水稻,田埂上則栽種著果樹或花椒之類的經濟林木。家里合起來也就一畝多的兩塊田所屬的那一片梯田,幾乎清一色種著金花梨,這些梨樹,絕大部分種植于我出生的20世紀八十年代。理想狀態下,一棵修剪成大約五六米高的成年梨樹,能結三五百斤的梨子。而要想獲得這樣的好收成,是需要在春日里多次授粉的,不能一步到位,是因為梨花的花期較長,同一枝上的花也是次第開放的,有些花快要凋謝了,旁邊的卻還是花骨朵兒。
每年三月,置身于這宛若仙境的花之海洋的鄉鄰們總是熟視無睹地自顧著從一棵樹上下來又爬上另一棵樹,甚至都來不及歇息一下。如此反復,在約莫半個月的時間里,在家里的一兩百棵甚至更多的梨樹上一棵不漏地上下兩三次。他們每個人都拿著一根兩三米長的,末梢毛茸茸一團的竹竿,胸口掛著一個瓶子,掛瓶子的繩子,有媽媽們織毛衣剩下的零散的線,有捆綁蒜薹用的粉的白的塑料做成的繩子,還有三四股交疊著的從裝化肥的口袋上拆下來的白色的棉線。瓶子呢,幾乎都是感冒清或是其他家庭常備藥的棕色或白色的塑料瓶子,瓶子里裝的,是那淡黃而又細膩的鴨梨花花粉。
田里的蒜薹,除了匍匐在地的已經收割了的,其余的都眼巴巴地望著主人,從直愣愣的嫩綠直望到彎曲曲的蒼老,最終變成了嚼不動的老蒜薹。可是沒有辦法,花期不能等呀!權衡之下,父輩們也只能厚此薄彼,為了秋日滿樹的梨子做著最大的努力。
爬上樹后,授粉人通常背靠一根結實的樹干,腳蹬另一根粗壯樹干,通過兩個支點獲得身體的平衡,將雙手都解放出來。先是小心翼翼地打開胸前的瓶子,將蓋子放到衣兜里,然后用竹竿上那毛茸茸的一團輕輕蘸上花粉,迅速而又輕巧地將沾了花粉的那一面向上翻轉,以便最大程度地減少花粉灑落,然后根據花的遠近調整好手握竹竿的位置,即便是平時豪放慣了的男子,也能以一種溫柔的輕撫,將花粉抖落到朵朵梨花的雌蕊上。
竹竿上那毛茸茸的一團,一開始是用最柔軟的雞毛扎成的,雞毛不能是沾過水的,得直接從雞的身上拔下來,很多人家用的雞毛,都是從大年三十餐桌上的那只雞身上攢下來的。后來也有人用撕成類似蒲公英樣子的香煙的過濾嘴,而且還得是沒吸過的,而我,喜歡理解為沒有受到煙霧污染的過濾嘴才能配得上這些圣潔的梨花。有些人家,也會用曾經見證過一代人精神生活的黑白電視機上廢棄的天線桿替換竹竿,還可以長短伸縮,收放自如。
大概點上五六下,估摸著花粉耗得差不多時,又去瓶子里蘸一下,然后再一遍遍重復從蘸到點的動作。有經驗的農人是游刃有余的,而那個時候作為小學徒的我,卻只能憑借良好的視力去觀察。一枝授完,再換另外一枝,直到把這個方向的完成了,再換個方向或是繼續往樹的中上段爬。期間,如果花粉瓶子沒有蓋上,還得小心花粉灑落,對于農人來說,那可是比黃金還要珍貴的呀!
其實,長時間待在樹上一點也不好受,和單純為了爬樹取樂是完全不同的體驗。除了樹枝會磕疼皮肉,還要飽受已經很不友好的三月的陽光的反復煎熬。“攀西陽光第一城”的春陽也不是好惹的,曬在身上,竟有些火辣辣的味道了,眼睛,更是在一圈一圈的光暈中閃著金星,以至于看周圍的東西都有些模糊了。而那個時候的墨鏡,還是農人遙不可及的洋盤貨,即便在地攤上買下廉價且效果大打折扣的山寨版,那也是需要在心里反復糾結的。
待在樹上的人,不僅要圓滿地完成授粉的工作,確保每一簇花都能沾到花粉,還要保證花粉的安全和自身的安全。花粉灑了,最多就是在父親失望而又略帶兇狠的眼神的籠罩和壓抑下,挨上一頓臭罵。倘若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撞上橫斜的樹枝,不僅會毀掉不少孕育中的梨子,還會重重地摔倒在自家的或是鄰居家的田里,挫傷皮肉和筋骨,生生地疼上好幾天。還有些人,摔下去,或許就再也沒能爬起來。留給家人的,是在繼續忙碌中夾雜著的無盡悲涼。
梨樹中,又數鴨梨開花早一些。為了金花梨果形飽滿,產量穩定,趁著鴨梨花的雄蕊還是飽滿的紫紅色,我們勻下多余的花朵,帶回家里用牙刷輕輕地刷下來,去掉多余的雜質后交給爸爸,放進熱量來自于一個25瓦的燈泡的、用一個紙箱鋪上一層白紙做成的溫室中。那個時候,我們家唯一的一件和科學沾邊的物件——溫度計就派上用場了,而我們也像是在做著一場不容失敗的科學實驗,近距離地觀看溫度計上的紅線慢慢拉長,達到花粉破裂的理想溫度,也就是18-25度,如果沒有遭遇停電或是燈泡下墜導致增溫的意外發生,歷經24小時的恒溫烘烤后,花粉就制好了。
家里梨子豐收的那幾年,我和妹妹正在上中學。那個時候,已經沒有農忙假了。中午放學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我們是可以回家吃午飯的。即便在媽媽的調教下,我和妹妹都是能夠下得廚房的人,回家做飯顯然也是不太可能,于是,我們迅速地去街上排隊買上一些饅頭或者鍋盔,亦或是漢源特有的鍋圈子(一種近似三棱柱狀的饅頭,其中一面因為貼著鐵鍋而形成黃澄澄的厚厚的鍋巴),直接送到田里去,和父母親一起就著早上泡好帶來田間的粗茶吃上兩三個,就算是完成了午餐,時間早的話,我們還可以幫忙授粉半個小時。周圍的鄰居家,也和我家一樣,當然,也有不少是有祖輩幫襯的,飯菜分開送到田里,還外加一份解饞的酸菜土豆湯,自然就豐盛得多了。那個時候,我和妹妹是很羨慕別人家的田間午餐的,好希望我們的奶奶也能幫我們煮上一兩頓中午飯。可是奶奶,她一直都不太喜歡我們這兩個孫女兒。
事實上,父母親是非常疼愛我們的,不到萬不得已,他們是不舍得我們做農活的。我家離鎮上的中心小學很近,周圍好幾個村子的人都會到我們這里來讀書,我們只需要花兩三分鐘時間蹦跳著爬上一個斜坡到達學校,甚至在預備鈴聲初響的那一刻立即彈射向學校的方向,也能在正式鈴聲結束前趕到教室,而家住在我們遙望的大山上的那些同學可能得天不亮就出發,才能保證不遲到。區位的優勢并沒有帶來成績的優勢,學校的好幾位老師都下過這樣的定論:學校周邊的學生能靠讀書走出去的屈指可數。為了打破這個讖語,骨子里透著倔強的父親希望我和妹妹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苦生活,對我們要求極為嚴格,嚴格到離家出走的想法曾經在我的心里反復醞釀和發酵,最終還是因缺少勇氣這一催化劑而宣告失敗。所幸我和妹妹最終都定居在成都,也算是破了當初的這個魔咒。而奶奶,也終于看到了孫女們的乖巧和孝順,常常盼著我和妹妹回家,也關心著我們的冷暖,并以93歲的高齡在我家仙去。
那個時候,父親是不允許我們伙同我家所在的大院子里的小伙伴們瘋玩的。好在我們三點多就放學了,在父母回家之前,我們還有大把屬于自己的時間,這些時間,我們通常是直奔山坡地頭而去的。春天可以摘櫻桃和桑葚,夏天有灌木叢中香氣馥郁的黃色覆盆子,還有爬滿坡坎的掩藏在小芭蕉扇一樣的葉片下的地瓜(有點像迷你版的無花果,但味道更美),秋天自不必說了,那是一個水果管飽的季節,即便是蕭索的冬天,我們也可以挖幾個遺漏在田間的紅薯,就地烤著吃。
可以說,是大自然的神力,讓我和妹妹在父親的嚴管之下依然熱愛著學習,在山間的恣意奔跑和盡情歡歌中,我們在學習和生活中承受的壓力消弭于無形。如今,大部分時間困在鋼筋水泥的建筑中被中規中矩的城市壓抑得灰頭土臉,靈氣盡失的我,內心深處卻真切地渴望著回到童年,回到那個可以放飛自我的年代。而我們這一代對于孩子的夢想,和父輩們相同又不同,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們未來和我一樣被苑囿在幾點一線的單調中,過著千篇一律的生活,我寧愿他們不被禁錮在城市之中,有更多奔向野外的自由,像我的童年時代一樣,在奔跑中露出久違的笑容。
不知道他們的外公知道了,會是怎樣的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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