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瀚

每一個人都在恭喜鄭秀文。
30年電影路,10部電影提名金像獎,前9次花落別家。所有人等這一天都太久了,包括她自己。
“當然不是意料中的事!我沒想到真的會拿到。這么多年多次入圍,自己都習(xí)慣了陪跑,覺得好像理應(yīng)這樣的。”媒體和圈內(nèi)專業(yè)人士早早預(yù)測,今年金像獎影后一定歸屬于她,倒是鄭秀文,每次采訪中要反復(fù)強調(diào)有也好,“沒也無妨”。太多次和金像獎錯過,她習(xí)慣給自己留一線退路,不把話講得太滿,不把希望提得太高。“我覺得每一個頒獎典禮,評審的口味不同,欣賞的角度也不一樣,對于演員的選擇更不一樣,所以我就順其自然,帶著一顆平常心去接受最后的結(jié)果。”
鄭秀文講,參加頒獎禮之前,她一點準備也沒做,獲獎感言都不想寫,因為不知道那天晚上的心情是喜還是悲。臨了上臺,關(guān)于夢想的感謝致辭,包括哼起的那首“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兒也謝了”,都來自隨性的發(fā)揮。

“一定要說感謝家人,感謝導(dǎo)演,這些都是我心里面有個底的,至于其他的,都是由心而發(fā)的,講一些關(guān)于我自己的心路歷程。當然時間那么短,也不能夠一下子完成得很徹底,完全地感謝每一個人。” 下了臺才覺遺憾,又趕緊打開手機,在socialmedia上發(fā)了一篇感謝,把自己想感謝的人都盡量寫進去。
慶功宴定在火鍋店,《流水落花》的演員和幕后來齊了,深夜推杯換盞中,大家發(fā)現(xiàn)女主角拍完大合照,早早溜回了家。鄭秀文笑著解釋,頒獎禮之前,已經(jīng)連軸拍攝和采訪十幾天,整個人都累透了。比起慶祝,這一刻的她,只想要休息。夜深人靜,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快樂從內(nèi)心深處一波波卷上來,像浪反復(fù)覆蓋沙灘,這才確認是得獎的實感。“我一直以來都被外界定性為都市輕喜劇演員,在喜劇領(lǐng)域也留下很多讓大家記得的經(jīng)典作品。要改變既定印象,是有點困難的,所以我才必須用了這么多年,讓大家終于看到我在嚴肅的故事片表演上的那種不一樣。金像獎這個肯定,對我來說分量非常大,我非常感恩,而且非常激動跟感動。”
這個獎放到20年的長度去看,當然也會生出唏噓。一路回望,從2001年《孤男寡女》第一次提名金像獎,到今年《流水落花》終于摘金,鄭秀文有過許多被觀眾認可的角色,也有過被票房證明的成功,有熱鬧,有低谷,還有差點拍不下去的電影。這些人,這些事,多少有一些刺激和影響,讓她在過程中認識自己,轉(zhuǎn)變自己,也轉(zhuǎn)變戲路。遇到《流水落花》的時候,鄭秀文正在琢磨著換一種形式表達自己,無關(guān)乎評委喜不喜歡,觀眾習(xí)不習(xí)慣,只是很純粹地自我挑戰(zhàn)。“能得到評審的一致肯定,我覺得非常安慰,也覺得走過的路沒有白費,自己選擇的路也沒有錯。”

選擇天美姨姨,是個意外,又在意料之中。
意外的點在于,鄭秀文并沒有在角色身上,找到太多相似的個性。“天美姨姨是一個很會隱藏感受的人,她會把自己的悲傷,把自己的憤怒,把自己的種種不滿,完全埋藏在心里,甚至也不會對丈夫很直接地講出來。我是非常容易表達的一個人,無論我開不開心,我的傷悲我的幸福什么,我都盡量要表露,我是個很愿意分享感受的人,所以我在天美姨姨身上并沒有看到與自己類似的個性特質(zhì),沒有看到很多我們的共通點。”
但角色又懇切地打動了她。一個心碎的母親,因為親生孩子沒了,后來把對小孩的愛,寄托奉獻在一些沒有血脈關(guān)系的孩子身上,成為寄養(yǎng)家庭的母親。這部分愛濃烈而深沉,并不需要母親的身份,就能感同身受。導(dǎo)演賈勝楓在非常有限的篇幅中,討論了寄養(yǎng)家庭的心態(tài),以及被收養(yǎng)孩子的背景與經(jīng)歷,有條不紊,絲絲入扣,令鄭秀文對這個本子無法釋手。她看完第一遍,想了想,又倒回去看第二遍,“我第三次再看的時候,慢慢去感受這個角色,天美姨姨的形態(tài)、她整個人的神就走出來了,我知道我心里有了她的影子,我已經(jīng)看到了天美姨姨的光影和肌理。”


《流水落花》的對白言簡意賅,配樂也相當少,是一部安靜而深沉的片子,導(dǎo)演將大量空間交由演員發(fā)揮。令鄭秀文最頭痛的一點,在于如何以自己50歲的年齡,演出50歲中年天美姨姨的一段戲份。“其實很難的。因為你知道現(xiàn)在的女性50多歲,保養(yǎng)得都很好,但是這個角色,我盡量不允許有這么美好的外形呈現(xiàn),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的、焦慮的媽媽,不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她想要的,不僅僅是50歲女性的滄桑感,更是真實感。
觀眾通常以為,出色的演員表演是“自然”的,事實上,出色的演員需要的是真實,將觀眾引入情境和故事的真實感。自然和真實的區(qū)別就在于:自然是普遍的,而真實,要求具體。從外形、衣服、眼神,甚至擦一個玻璃杯、提著塑膠袋走路的狀態(tài),都要有角色的內(nèi)在。拍戲的時候,鄭秀文會留意每一個很小的細節(jié),從衣服到拖鞋,包括天美用的腰包,“當我穿起天美姨姨的衣服,我會做一些修正。身體跟衣服是直接地連在一起的,我會通過衣服跟身體的這種聯(lián)系,在每一場戲稍微改變一下我的肢體。有些時候你并不需要做很多,或者很復(fù)雜,但呈現(xiàn)出來的必須要干凈,就足夠了。”
電影里有一個很深刻的鏡頭,天美姨姨緩步離開,一個人沿著天橋走。這場戲,沒有沖突,也沒有臺詞,但一個中年女人的過去,從她疲憊的步伐中透露出來,比任何言語都有說服力。和鄭秀文演夫妻的男主角陸駿光記得,他們在屋村拍攝時,每次從化妝間出來,他都跟在鄭秀文的身后,一路這么慢慢地走到屋村的房間,“她化妝前后,走路的步態(tài)都跟平時不一樣。我看著她就想,自己不知道上世做了什么好事,有份演出這部電影……”

劉德華聽說鄭秀文要演《流水落花》,也曾主動要求和Sammi一樣無薪出演這部文藝片,“華仔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知道我們這部電影資金方面比較緊張,沒有太多的錢去做制作。他也希望可以幫一下新晉的導(dǎo)演,因為這個是賈導(dǎo)第一部長片。但是后來導(dǎo)演說,希望找一個沒有那么光芒四射的男演員來演我的丈夫。這點我同意,如果把我跟華仔放在一起,大家會馬上聯(lián)想到我跟華仔一定是演類似《孤男寡女》、帶喜劇的那種劇情,因為已經(jīng)有一個很固定的形象了,觀眾反而沒那么容易接受。最后,我跟華仔解釋說,這個角色給我一個很大的領(lǐng)悟,就好像穿衣服的道理,less is more,對于《流水落花》而言,減法是最好的方法。”

杜琪峰曾說過:“香港現(xiàn)在最好的、還在演戲的女演員,就是鄭秀文。”
杜琪峰也是和鄭秀文合作最多的香港導(dǎo)演,從《孤男寡女》、《瘦身男女》到《盲探》,他們曾合力打造過一個延續(xù)十年的香港都市愛情喜劇時代。那些愛情電影里,總有一個狼狽的、敏感的、虛榮的、得不到命運一點點垂憐的都市女郎:《孤男寡女》的Kinki,發(fā)現(xiàn)交往過的每一任男朋友都會出軌偷吃,自己總是選擇忍;《瘦身男女》的Mini,像跟蹤狂一樣追著前男友的鋼琴演奏會;《我左眼見到鬼》里意外成為寡婦的何麗珠,對認識七天就閃婚的亡夫念念不忘。
年輕時候的鄭秀文,很擅長這種女性塑造。那是一種接近于天賦的東西,得益于她內(nèi)在幽默的性格和外在飽滿的肢體語言。“我這個人內(nèi)在的部分是非常喜劇的,然后那些身體語言也都屬于喜劇。演喜劇角色,必須通過大量的肢體語言,大量的夸張表情,才能夠呈現(xiàn)角色的感覺。”憑著這份輕快的感染力,鄭秀文不斷在票房上成功,也不斷在金像獎?wù)坳T谘菁歼@件事上,喜劇一直飽受偏見,無法進入主流視野,鄭秀文的最佳女主角夢也被一拖再拖。2019年,杜琪峰忍不住出言為鄭秀文打抱不平:“沒有給Sammi獎,我氣了10年!真的,10年了!”那一次,她依然顆粒無收。
鄭秀文未嘗沒有糾結(jié)過,痛苦過。眾所周知的,從喜劇轉(zhuǎn)型正劇的第一部電影《長恨歌》讓她好幾年陷入抑郁癥,完全放棄了工作,最嚴重的時候,連房門都出不了。“在那些年頭,我整個人已經(jīng)跌到谷底了。現(xiàn)在看來,如果沒有跌到谷底的經(jīng)歷,我也沒有后來那么大的進步。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夠讓自己蛻變,這個是我這么多年的一個重點,因為抑郁癥,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當你遇到困難了,就是你進步的時候。”

在50歲的鄭秀文身上,有人看到了天生運氣好,能唱能跳又能演戲,做什么都成功;也有人看到打拼,和人生崎嶇不斷對抗,從來都不放棄,將她比作香港一代年輕人自身的縮影。鄭秀文給出的答案,在兩者之外,現(xiàn)下她所追求的,是一種踏實,每天很踏實地生活,踏實地工作,踏實地珍惜每一個機會,也踏實地享受不用工作的時刻。再好再遠大的計劃,都比不上邁開腿的那一小步。
工作計劃年初就排好了,一直到2024年尾,包括錄音、拍電影以及7月開始的巡回演唱會,一步步跟著去做就好了。得獎又或者沒有得獎,都不會打亂她的步伐。
“50歲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演唱會也不完全是送給自己的禮物,權(quán)當是給自己一點好心情,但是演唱會是充滿壓力的,所以嚴格來說,我送給自己今年的禮物,就是想把壓力變成一種正面的力量去對待去看待。我也想看看,自己在50歲這個階段,無論是體力,還是在整個演出設(shè)計方面,能有什么新的靈感呈現(xiàn),也算是給所有粉絲的一個禮物吧。”



說起演唱會,鄭秀文還是很驕傲,自己體能拉滿,能和以前一樣連開8場紅館演唱會。她每天雷打不動跑8公里,常常把健身的照片po出來和大家分享,她也不回避年齡的問題,聊起自己50歲身體上的變化,“我的體能可以保持很穩(wěn)定,但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身體恢復(fù)的能力,不如年輕時候。比如說30歲跟50歲,做同樣的體能運動,年輕時只需要一天,現(xiàn)在可能需要三五天才能恢復(fù),這就是一個很明顯的分別了。當然還是可以去拼,但我知道這樣做是透支,以前年輕時拍通宵電影也沒問題,換作現(xiàn)在,如果知道明天的通告是通宵,我心里面就會害怕,很擔(dān)心自己的狀態(tài)需要很多天才能恢復(fù)。所以,無論怎么保持外貌和身體,人永遠不能夠逆轉(zhuǎn)年齡,我沒有這個能力,我只能盡量保持,讓它不要衰退得這么快。”



今年金像獎頒獎禮上,看到楊紫瓊和鄭秀文輪流上臺,兩個中年的女性依然閃閃發(fā)光,真是令人振奮的時刻。她們拿到奧斯卡和金像獎的獲獎感言中,不約而同說出了類似的話,“不要相信別人說你早就過了黃金期,永遠不要放棄”,“我想同天下有夢想的人說,追求夢想的路困難重重,但希望你們繼續(xù)。記住這個畫面,夢想是留給永不放棄的人”。
她們向全天下的女性證明了,不管什么年齡,都能是犀利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