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蓉
(上海大學文化遺產與信息管理學院)
〔內容提要〕 北京已發現具有北方草原文化因素的墓葬十余處,年代集中于魏晉時期。通過對墓葬形制和隨葬器物的系統分析,將其所包含的文化因素分為漢文化因素、匈奴文化因素和鮮卑文化因素三類。進而通過對各墓所含文化因素的內容和數量的統計將其分為四組,四組墓葬的墓主中可能有漢晉時期遷徙塞內的鮮卑部眾,也有早期加入鮮卑軍事聯盟的匈奴遺眾。他們徙居幽州塞內長期與漢雜處,除少數人還保持著鮮卑葬俗,其余大多已接受并認同了漢地文化,僅在日常生活層面留有草原文化的印記。北京魏晉墓葬中草原文化因素的形成及特點,當與這一時期北京所處的溝通中原與草原的樞紐地位有密切關聯。
北京位于華北平原北端,東北毗鄰松遼平原,北為內蒙古高原,扼居津要,自古即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是北方各民族融匯之區①。魏晉時期,北京隸屬幽州,是北控鮮卑、烏桓的軍事重鎮,也是塞外部族與中原交往的前沿地帶,文獻中不乏記載,邊疆史的研究也多有論及。近年來,隨著考古發現的不斷豐富,北京魏晉墓葬中的北方草原文化因素逐漸為研究者所關注。延慶東王化營墓地②、房山竇店磚槨墓③、房山水碾屯墓地④和延慶大榆樹西晉墓⑤均被認為存在北方草原文化因素。還有研究者通過對早期鮮卑墓葬的系統研究,進一步推斷東王化營M12為檀石槐鮮卑遺存⑥。迄今發表的材料中,北京已發現包含北方草原文化因素的魏晉墓葬十余處,為利用實物資料探索塞外部族與中原的交往提供了條件。本文將通過對這些墓葬資料的系統梳理,討論墓葬文化屬性,推斷墓主人族群屬性,進而結合文獻探討其形成的歷史背景。
學界對鮮卑、匈奴等北方草原文化遺存的特征已有豐富認識,據此本文收集了北京地區11處具有北方草原文化因素的墓葬資料。這些墓葬的年代多在魏晉時期,個別年代上限或可至東漢末,下限或可至十六國時期。墓葬的分布以京北的密云、延慶和順義為多,南部的房山、大興和通州也有零星發現。現將墓葬情況簡述如下,并對部分墓葬的年代做進一步的分析。
1.密云果園西晉墓⑦
墓葬位于密云區果園西路以東,2011年發掘。M1和M2均為刀形單磚室墓,四面結頂式穹窿頂,四壁外弧。M2損毀嚴重,器物無存。M1保存完整,出土隨葬品15件,其中1件矮領罐肩部飾水波紋。簡報認為,墓葬年代為西晉時期,下限不晚于北朝。
2.密云大唐莊西晉墓⑧
墓葬位于密云區密云鎮大唐莊村北側,2008年發掘。其中M12為刀形單磚室墓,四面結頂式穹窿頂,西壁外弧。出土隨葬品10件,其中1件敞口陶罐形制特殊。簡報認為,墓葬年代為西晉時期。
3.延慶大榆樹西晉墓⑨
墓葬位于延慶區大榆樹村村東的林地中,2018年發掘。M1為雙磚室墓,四面結頂式穹窿頂。出土隨葬品31件,其中1件侈口平沿壺的腹部裝飾網格幾何紋,2件陶罐腹部飾水波紋。簡報認為,墓葬年代為西晉時期。有研究者指出,該墓出土的陶罐具有鮮卑特征⑩。
4.延慶西屯M41
墓地位于延慶區延慶鎮西屯村西南,2009年發掘,M41發表了完整資料。墓葬為四面結頂式穹窿頂雙磚室墓。出土隨葬器物18件,其中1件敞口罐頸部飾戳點紋,1件矮領罐腹部飾水波紋。簡報認為,墓葬年代為西晉早期。
5.延慶東王化營M12
墓葬位于延慶區東北部,2007年發掘。M12為梯形木槨墓,出土隨葬品3件,其中1件敞口罐頸部飾戳點紋。簡報認為,墓葬年代為魏晉時期,墓主是受到鮮卑民族文化影響的中原漢人。也有研究者認為,該墓年代或可早至東漢晚期。考慮到墓中“長宜子孫”四葉紋鏡雖盛于東漢晚期,但至西晉仍有使用,如遼陽三道壕西晉“太康二年”(281年)墓即有隨葬,并且M12的鼓肩平底罐形制近似北京漢末曹魏時期同類器風格,故本文贊同簡報對M12的年代判定。
6.順義大營村M1、M4、M8
墓葬位于順義區北部的大營村東北,1981年發掘。其中M1、M4和M8均為雙磚室墓,四面結頂式穹窿頂。M1和M4均出有肩部飾水波紋的矮領平底罐,M8的雙耳罐腹部飾戳點紋。簡報認為,3座墓葬的年代均為西晉初期。
7.房山水碾屯M1、M12
墓葬位于房山區良鄉鎮水碾屯村北側,2012年發掘。M1和M12均為券頂單磚室墓,內置梯形木棺,出土隨葬品17件。墓葬年代為西晉中期,發掘者認為,梯形木棺具有鮮卑文化因素。
8.房山琉璃河立教村M3
墓葬位于房山區琉璃河鎮立教村東北,2017年發掘。M3為單磚室墓,出土隨葬陶器6件,其中1件矮領罐腹部飾水波紋,1件素面雙耳罐形制特別。簡報認為,墓葬年代為西晉時期。
9.房山竇店M12、M13
墓葬位于房山區竇店鎮東部大石河和小清河交匯的平原上,2019年發掘。其中M12和M13為梯形磚槨墓,M12隨葬1件腹部飾水波紋的雙耳罐。簡報認為,該墓地性質、墓主族群與內蒙古科左中旗六家子鮮卑墓群類同。墓葬年代在東漢晚期至魏晉時期。M12的雙耳罐形制與立教村M3∶3近似,M13的“位至三公”對夔紋鏡多見于北京西晉墓,本文認為,以上兩墓的年代約為西晉時期。
10.亦莊X10號地M37
墓地位于大興區亦莊鹿圈鎮頭號村,2007年發掘。其中M37為梯形磚槨墓,并隨葬1件腹部飾水波紋的矮領陶罐。報告認為,M37的年代為東漢晚期。從雙耳罐的形制及梯形磚槨墓判斷,墓葬年代約為西晉時期。
11.通州路縣故城周邊墓葬
墓葬區主要集中分布于路縣故城城外的東部和東南部。已發表的東漢墓葬出土陶器中,1件肩部飾水波紋的矮領罐,形制、大小及紋飾風格均似大營村M1、M4所出,年代或在西晉時期。另有1件形制近似立教村M3∶3的雙耳罐,年代或為西晉時期。另有1件小口細短頸瘦長腹陶壺形制特殊,通過與同類器的比較,其年代約為2世紀中至3世紀初。
以上11處墓地,除路縣故城周邊墓葬還未發表完整資料,墓葬形制及共出隨葬品情況不明,其余資料完整的14座墓葬,墓葬形制主要有豎穴土坑墓、磚槨墓和磚室墓三類。
1.豎穴土坑墓
1座,東王化營M12。墓坑和木棺均呈頭寬足窄的梯形,墓葬規模較小,長2.4米,寬1~1.1米(圖一,1)。
2.磚槨墓
3座,分別為房山竇店M12、M13和亦莊X10M37。墓坑平面亦呈頭寬足窄的梯形,土坑四壁單磚錯縫平砌,坑底整磚橫向鋪砌,槨頂均已塌毀,結構不明,墓葬規模較小,3座墓的墓坑長均為2.8米,寬僅有1米左右(圖一,4)。
3.磚室墓
數量最多,依據墓室數量和布局又可分為雙室墓和單室墓兩種。雙室墓5座,分別為大榆樹M1、西屯M41、大營村M1、M4和M8。墓坑平面呈刀形,墓道偏離墓室中線。前室近方形,邊長2米左右,后室呈長方形,長度多在3米左右,寬度多在1.5米左右。前、后墓室均為四面結頂式穹窿頂,兩室之間有短甬道相連(圖一,3)。
單室墓也有5座,其墓室結構又有區別。其中,果園M1、大唐莊M12和立教村M3為刀形墓坑,磚室前端設甬道,甬道偏向一側,墓室平面亦呈刀形,墓頂為四面結頂式穹窿頂。以上3座單室墓的墓內空間高敞,墓室大多長約3米,寬和內高都在2米左右(圖一,7)。水碾屯M1和M12兩座為“甲”字形墓坑,不設甬道,墓室平面呈長方形,拱形墓頂,頂上前、中、后三段再各加砌一重券。這2座單室墓的墓內空間狹窄低矮,墓室長約3米左右,寬和內高均僅1米有余,墓內都有梯形木棺(圖一,6)。
以上三類墓葬中,磚室墓自西漢中、晚期起就已廣泛流行,是漢代墓葬的典型標志。魏晉時期,隨著漢制向晉制的轉變,磚室墓的形制有了較大變化,單室墓流行,雙室墓的前室多變為近方形,墓室前端大多設有甬道,且墓壁多有外弧,墓頂多為穹窿頂。以上特征在大榆樹M1等5座雙室墓,以及果園M1等3座空間高敞的單室墓中均可見到。這8座墓葬,從墓室結構和布局看,與洛陽及其周邊地區發現的同類墓葬并無差異,體現出魏晉時期墓葬的時代共性特點,但在墓穴結構上又有自身特性,均為墓道偏離中軸的刀形結構。此類刀形墓坑在北京西漢早期的豎穴土坑墓中就已出現,西漢中晚期逐漸盛行,并影響了隨后出現的磚室墓,當地東漢磚室墓大多延續了這一傳統,將磚室構筑在刀形墓坑之中。從這個意義上看,大榆樹M1等雙室墓和果園M1等單室墓具有魏晉時代特點,同時也有著鮮明的北京本土地域特性。
除此之外的水碾屯M1和M12則略顯特殊,兩墓均不設甬道,拱形墓頂,墓內空間狹窄低矮,并且均使用了梯形木棺。其墓坑、墓室結構與常見的單磚室墓相仿,但磚室形制、規模更接近亦莊X10M37等同時期的磚槨墓。此時的磚槨墓與豎穴土坑墓相近,墓坑和葬具均呈頭寬足窄的梯形,具有鮮卑文化風格。目前所知的年代較早的鮮卑遺存,如呼倫貝爾市中西部的扎賚諾爾墓地、拉布達林墓地,其中絕大多數墓葬都使用了梯形木棺。隨著鮮卑南遷,長城地帶中部地區所見大量鮮卑墓葬也有墓坑和木棺為梯形者,如商都東大井SDM8(圖一,2),東王化營M12的形制、規模基本均與之類同。至北魏稍早階段,平城、盛樂地區又在梯形土坑墓基礎上,吸收磚砌墓室的理念發展出縱長梯形的磚槨墓,如北魏早期的包頭劉二乞梁BLM2(圖一,5)。目前,北京發現的3座北朝紀年墓,房山巖上皇興三年(439年)墓、太和十一年(487年)墓,以及大興三合莊東魏元象二年(539年)墓,也均為縱長梯形磚槨墓。這3座北朝梯形磚槨墓的規模及槨壁、槨底的鋪砌方法均與亦莊X10M37等魏晉磚槨墓近似,所不同的僅是北朝磚槨墓的墓坑、磚槨的梯形更標準,而魏晉時期的墓坑前、后兩端寬度差略小,似尚處在梯形磚槨發展的初期。

圖一 墓葬形制舉例1.梯形土坑墓(東王化營M12) 2.梯形土坑墓(商都東大井SDM8) 3.雙室墓(大榆樹M1) 4.梯形磚槨墓(亦莊X10M37) 5.梯形磚槨墓(包頭劉二乞梁BLM2) 6.“甲”字形單室墓(水碾屯M1) 7.刀形單室墓(大唐莊M12)
綜上所述,除雙磚室墓和高敞的單磚室兼具魏晉時代共性因素和北京本土地域特色,其余幾類墓葬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鮮卑文化的影響,梯形土坑墓和梯形磚槨墓源自鮮卑文化,而使用梯形木棺的單室墓或可視為漢式墓葬與鮮卑文化融合的結果。
上述諸墓的隨葬器物有陶器、銅鏡、錢幣及隨身飾品等。銅鏡中的“位至三公”對夔紋鏡、博局禽獸鏡、多乳禽獸鏡和龍虎鏡等都是魏晉時期流行的鏡型。錢幣中既有五銖、半兩、貨泉等兩漢錢幣,又有“壓五壓金”錢、直百五銖等三國錢幣,還有剪輪錢、銜環錢等,極繁的品類和粗糙的品質,反映了魏晉時期的幣值亂象。以上銅鏡和錢幣也為判斷墓葬年代提供了重要參照。隨葬陶器依據功能有日用器和飲食、生活、模型等明器之分,數量上,罐、壺、盆類日用器占絕大多數。各類明器雖類型豐富,包括耳杯、樽、盤、碗、勺、奩、槅、豆形燈、倉、灶、井等,但文化屬性統一,均為魏晉墓葬的常見之物,體現出典型的時代共性風格。具有實用性質的日用品類型相對簡單,文化屬性卻較為復雜。
密云果園M1等墓隨葬的矮領大平底罐、延慶大榆樹M1的高領平底罐以及房山竇店M12等墓中的矮領雙耳罐,肩部均飾有水波紋(圖二,1、4、7)。陶器表面,尤其肩、頸部位裝飾水波紋,是漢代匈奴陶器的重要特點,在漠南和漠北都有廣泛分布,涉及的器類也十分多樣。北京地區所見三種水波紋罐的形制均為漢式。矮領大平底罐是北京漢晉墓葬中最常見的器物之一,在東漢早期的亦莊X11M30就已有隨葬(圖二,3),并一直沿用至西晉,亦莊新鳳河M1∶1除器表無水波紋(圖二,2),器形與密云果園M1∶10相差幾無。高領平底罐和矮領雙耳罐非北京本土之物,而多見于長城地帶的東漢魏晉墓葬。如山西原平北賈鋪M1、右玉善家堡M4等早期鮮卑墓中隨葬的高領平底罐不僅器物形制與大榆樹M1∶25相近,而且腹部也裝飾有水波紋(圖二,5、6)。有研究指出,這類罐的形制雖為漢式,但裝飾了匈奴特征水波紋,應表現了匈奴文化對長城地帶鮮卑墓葬的影響。矮領雙耳罐在山西朔縣GM233、離石馬茂莊93LM4等東漢中晚期墓葬中已有隨葬(圖二,8、9),并影響了察右后旗三道灣M113、科左中旗六家子墓群等早期鮮卑墓葬(圖二,10、11),屬于鮮卑墓葬中的漢文化因素。但與竇店M12∶1和亦莊X10M37∶1器表裝飾水波紋不同,長城地帶的矮領雙耳罐多為素面,文化因素單純。而在北京的考古發現中,目前,僅房山立教村M3和通州路縣故城出土的矮領雙耳罐為素面,其余均有紋飾,表現出長城地帶漢式器與匈奴文化因素的融合。除具有匈奴風格的水波紋,順義大營村M8的矮領雙耳罐肩部飾兩周戳點紋(圖二,12),而肩、頸飾戳點紋的做法又是鮮卑陶器的典型特征,在早期鮮卑遺存中十分普遍。因此,大營村M8的雙耳罐又表現出了鮮卑文化因素與長城地帶漢式器的融合。
另外,延慶西屯M41和東王化營M12隨葬的敞口罐也裝飾有戳點紋(圖二,13、14)。這兩件敞口罐形制接近,口徑小于腹徑而接近底徑、短頸內束、弧腹、平底。類似形制的陶罐多見于長城地帶的早期鮮卑墓葬,如巴林左旗南楊家營子M15∶5腹部略扁(圖二,15),與東王化營M12∶2相似;察右前旗東灘M1∶1腹部略長(圖二,16),與西屯M41∶10近似。因此,可以說,西屯M41和東王化營M12的敞口罐,從形制到紋飾都具有鮮卑文化特征。密云大唐莊M12的敞口罐器表無紋(圖二,17),其形制相較于東王化營M12∶2,口徑更大,接近腹徑而大于底徑,與科右中旗北瑪尼吐M41∶1基本近似(圖二,18),也應是鮮卑式器物。
延慶大榆樹M1的侈口平沿陶壺,侈口、平沿外展、鼓腹、平底的形制特點與六家子、北瑪尼吐M40等早期鮮卑墓葬中的侈口舌唇壺頗為近似(圖二,19—21),并且腹部的壓印幾何紋也頗具鮮卑風格。有研究者根據這類陶壺的分布地域主要集中在內蒙古東南部和遼西一帶,并成為了后來的三燕文化墓葬中的代表性器物,推斷這類侈口壺與早期慕容鮮卑有關。
除以上各類陶罐、陶壺,路縣故城墓地出土的小口陶壺,外形為小口微侈、細頸較短、鼓腹瘦高、小平底(圖二,22),不見于北京東漢魏晉墓葬,而與準格爾旗大飯鋪M2、神木大保當M5等墓隨葬的小口壺近似(圖二,23、24),這類小口壺被認為是匈奴文化的典型陶器。由此可見,路縣故城墓地出土的小口壺應也具有匈奴文化因素,遺憾的是,墓葬詳情尚未公布,無法對墓葬文化屬性和墓主人族群屬性做進一步分析。其余日用器,還常見有侈口鼓腹罐和侈口弧壁盆,這兩類器物均廣泛流行于北京漢晉時期墓葬,是北京本土文化中的典型陶器。

圖二 隨葬日用陶器舉例1.密云果園M1∶10 2.亦莊新鳳河M1∶1 3.亦莊X11M30∶1 4、19.延慶大榆樹(M1∶25 M1∶1) 5.原平北賈鋪M1∶9 6.右玉善家堡M4∶5 7.房山竇店M12∶1 8.朔縣GM233∶6 9.離石馬茂莊93LM4出土 10.察右后旗三道灣M113∶1 11、20.科左中旗六家子墓群(M∶38 M∶92) 12.順義大營村M8∶7 13.延慶西屯M41∶10 14.延慶東王化營M12∶2 15.巴林左旗南楊家營子M15∶5 16.察右前旗東灘M1∶1 17.密云大唐莊M12∶2 18.科右中旗北瑪尼吐M41∶1 21.北瑪 尼吐M40∶1 22.通州路縣故城周邊出土 23.神木大保當M5∶10 24.準格爾旗大飯鋪M2∶1(1—18.罐 19—24.壺)
根據前文分析,以上14座墓葬所包含的文化因素大致可分為漢文化因素、匈奴文化因素和鮮卑文化因素三類。其中,漢文化因素內涵最豐富,包括磚室墓,隨葬品中的侈口鼓腹罐、素面矮領雙耳罐、侈口弧壁盆等日用器以及飲食、生活、模型等各類明器和各式銅鏡。鮮卑文化因素次之,包括梯形磚槨墓、梯形土坑墓、梯形棺,以及(戳點紋)敞口罐、戳點紋雙耳罐、侈口平沿壺等日用陶器。匈奴文化因素相對簡單,主要表現為陶器肩、腹飾水波紋,僅見于雙耳罐、矮領罐和高領罐等日用陶器,且三種陶罐的形制均為漢式,表現出匈奴文化與漢文化漸趨融合的特點。以上各墓的文化因素構成不盡相同,通過對各墓所含文化因素的內容和數量的統計(表一),可將其分為四組。

表一 墓葬形制、隨葬器物類型、數量統計表
1.甲組
僅見北方草原文化因素。
包括亦莊X10M37和竇店M12。兩墓規模較小,墓主應為普通庶民。墓葬面貌近乎一致,均為梯形磚槨墓,展現出鮮卑文化的特點。隨葬品僅有1件具有匈奴裝飾風格的水波紋雙耳罐。通常墓葬形制所表現的喪俗相對于隨葬品更趨傳統、保守,更難改變。故決定這兩座墓葬文化屬性的還應是鮮卑風格的梯形磚槨墓,反映出墓主人對鮮卑文化的認同。而日用陶器所展現的匈奴裝飾風格與長城地帶漢式器的融合又顯示出兩墓墓主與長城地帶的淵源。結合東漢之后長城地帶匈奴、鮮卑勢力消長變遷的歷史背景,以上兩墓的墓主或為早先已加入鮮卑軍事聯盟的匈奴人。
2.乙組
以鮮卑文化因素為主,兼具漢式器物。
包括竇店M13和東王化營M12兩座。墓葬規模與甲組近似,墓主亦為普通庶民。竇店M13為梯形磚槨墓,東王化營M12為梯形土坑墓,均具鮮卑風格。竇店M13的隨葬品僅有1件“位至三公”對夔紋銅鏡。此類漢式銅鏡的分布范圍極廣,在兩漢的匈奴墓葬和早期鮮卑墓葬中均十分常見。因此,體現竇店M13文化屬性的還應是鮮卑風格的梯形磚槨墓。東王化營M12的隨葬品中漢式器略多,除“長宜子孫”蝠紋鏡外,還有1件具有本土文化特點的鼓肩平底陶罐。考慮到墓葬形制的相對保守性,并且隨葬品中還有鮮卑式戳點紋敞口罐,因此,東王化營M12還應是以鮮卑文化為主導。綜合以上分析,乙組兩墓的墓主人或為遷入塞內的鮮卑部眾,僅在有限的日常生活層面接受了北京本土文化。
3.丙組
以漢文化為主,兼具鮮卑文化特性。
共5座,包括水碾屯M1、水碾屯M12、大唐莊M12、大營村M8和西屯M41。從墓葬規模和隨葬品數量看,墓主人的身份地位應在甲、乙兩組之上。水碾屯M1和M12的隨葬品均是典型漢式器,墓葬形制也為漢式的單磚室墓,但葬具為鮮卑式梯形木棺。大唐莊M12和大營村M8的墓葬形制為漢式磚室墓,隨葬品中漢式器也占絕對優勢,但在最貼近日常生活的日用器中都有鮮卑式器物。延慶西屯M41的情形與之近似,只是日用陶器中不僅有鮮卑式敞口罐、戳點紋還有匈奴式水波紋罐,但數量上還是鮮卑式敞口罐更多。整體而言,本組墓葬均以漢文化為主導,然而考慮到北京地處幽州塞內,漢文化因素雖多,但決定墓主人身份的可能還應是其中的北方草原文化因素。據此推斷,本組墓葬的墓主人或為有一定社會地位的鮮卑人,他們已不同程度地融入了北京本土,并認同了漢文化。
4.丁組
以漢文化為主,兼具匈奴文化特性。
共5座,包括果園M1、大營村M1、M4、大榆樹M1和立教村M3。從墓葬規格看,墓主人的身份地位當與丙組相近。果園M1和立教村M3為單磚室墓,其余3座規模略大為雙室墓,墓葬形制均為漢式。大營村M1破壞較嚴重,但從與之近似的M4看,兩墓隨葬品中的各類明器和變形四葉蝠紋鏡均為典型漢式器,矮領平底水波紋罐表現出匈奴文化與北京本土文化的融合。大榆樹M1隨葬的漢式明器種類極為豐富,漢文化特征突出,而日用器中有1件鮮卑式侈口壺和2件匈奴裝飾風格的水波紋罐,北方草原文化也很鮮明,其中的侈口壺還與慕容鮮卑有關,文化因素構成復雜,在數量上匈奴文化因素略勝于鮮卑文化因素。果園M1和立教村M3的隨葬品以漢式器為多,但日用器中均有匈奴風格的水波紋罐,立教村M3還有長城地帶的素面雙耳罐,反映出墓葬文化的多元。整體而論,本組墓葬的文化屬性與丙組相近,也是以漢文化為主導,但墓主與匈奴文化的聯系更緊密,或為早期加入鮮卑聯盟的匈奴人,遷居入塞后較深入地融入到了漢地文化之中。
綜上所述,以上四組墓葬的墓主中可能有漢晉時期遷徙塞內的鮮卑部眾,也有早期加入鮮卑軍事聯盟的匈奴遺眾。他們徙居幽州塞內,在長期與漢雜處的過程中,除少數等級身份較低的群體還保持著鮮卑葬俗,其余大多已接受并認同了漢地文化,僅在日常生活層面留有草原文化的印記。
北京魏晉墓葬中北方草原文化因素的形成,當與這一時期北京所處的溝通中原與草原的樞紐地位有關。東漢建武二十五年(49年),光武帝采納班彪建議,“始復置校尉于上谷寧城,開營府,并領鮮卑,賞賜質子,歲時互市焉”。作為管理北方草原事務的中心,此時的北京是長城內外政權互動與民間交流的前沿重鎮。
東漢晚期,鮮卑崛起“盡據匈奴故地”,匈奴遺眾皆改稱“鮮卑”,北方草原形成了以檀石槐為首的軍事聯盟。漢末靈帝光和年間,檀石槐死,鮮卑軻比能部復興,再度統一漠南草原,即《三國志·魏志·烏丸鮮卑傳》所記的“后鮮卑大人軻比能復制御群狄,盡收匈奴故地。自云中、五原,以東抵遼水,皆為鮮卑庭。”軻比能部在崛起過程中,曾向曹魏示好以表歸附。延康元年(220年),軻比能向曹丕獻馬,受封為附義王,次年又將流落鮮卑的中原庶眾送還代郡、上谷郡,并請開互市。這些舉措原本意在軍事或政治,卻也促進了長城內外的人員流動與文化交流。北京的考古發現中具有北方草原文化因素的墓葬正出現于這一時期。3世紀后半葉到4世紀初,鮮卑諸部中,毗鄰北京的段部逐漸強盛,《晉書·段匹磾傳》記載:“其地西盡幽州,東界遼水。”從文獻記載看,段部也是鮮卑諸部中與幽州勢力過從最密的一支。幽州刺史王浚為求自固,曾“以女妻鮮卑務勿塵”,并在晉穆帝時,上表請封段務目塵為遼西公。與此同時,段部也曾多次隨王浚參與幽州的軍事行動。建武初,段匹磾討石勒,甚至自領幽州刺史。段部鮮卑在幽州的勢力可見一斑。據民族史的研究,段部并非單純的血緣部族,而是由鮮卑、匈奴、漢人等多民族組成的地域集團。由是觀之,北京魏晉墓葬所見草原文化因素中鮮卑文化與匈奴文化兼而有之的特性,抑或與活躍于幽州的段部鮮卑有關。
總之,自3世紀初起的百余年,北京不僅是中原北控草原的軍事重鎮,更是長城內外交流互動的前沿平臺。透過墓葬所見北方草原文化因素雖無法揭示這一歷史進程的全貌,但亦可對文獻記載之外草原部眾與塞內庶眾的錯居雜處與交往融合窺見一斑。
注 釋:
① 侯仁之主編:《北京城市歷史地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第35頁。
⑤⑩倪潤安:《三國至隋唐五代時期考古》,《中國考古學年鑒·2020》,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108頁。
⑦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密云縣文物管理所:《北京密云西晉墓發掘簡報》,《文物春秋》2012年第6期。
⑧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密云區文物管理所:《北京密云西晉墓發掘簡報》,《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9年第3期。
⑨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北京延慶大榆樹西晉墓發掘簡報》,《北京文博文叢》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