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杰



中國的市井風俗小說素來講究“搜奇記逸”的故事筆法,又秉承著“無奇不傳,無傳不奇”的敘事品格。當代作家馮驥才創作的短篇小說集《俗世奇人》便是這一類具有“傳奇”特征的代表作品。3月3日到5日,改編自同名小說的傳奇話劇《俗世奇人》在上海文化廣場與滬上觀眾見面。該劇將原小說中的多個篇目囊括進了一出戲里,在戲劇舞臺上重現無數傳奇故事背后的風土人情,意在向我們展現一幅充滿地域風情與文化記憶的世態畫卷。
《俗世奇人》是馮驥才用文字畫出的近代天津這座城市的“肖像”,書中每一個身懷絕技、本領非凡的人物一同組構成了這片土地的性格與肌理。那么,一部短篇小說合集應以何種面貌走向舞臺呢?編劇黃維若選擇了將這幅獨屬于天津的人文畫卷進行了一種全新的整合。話劇《俗世奇人》的整場演出采用了一景到底的方式,舞臺是天津衛城中的一家炮打燈酒館,由一間閣樓和幾套充滿歲月印記的桌椅組成,加之能夠完成影像變化的背景屏風,書中的這些奇人就被共同放置在了這一酒館空間內,以酒館女掌柜關二姐作為故事軸心,從而串聯起了形形色色的奇人奇事。
伴隨著詼諧歡快的天津快板開場,帶有鮮明年代特色的炮打燈酒館的全貌在舞臺上徐徐呈現。作為話劇《俗世奇人》故事所發生的地點,原本是小說中《酒婆》一章出現的場景,話劇演出中將這一場景提煉成全劇敘事的主要空間則體現了改編者的巧思。酒館是日常生活中的消費場所,同時也是社會中的公共場域,于是它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市井百姓在此相聚分別、共同分享生活片段和精神交流的小世界。由點聚面,舊天津城的社會圖景在這樣一個小酒館中勾出了輪廓,再由出現在酒館中的這些奇人和奇事拼湊出了色彩。如此,獨屬于戲劇演出的舞臺敘事也就能夠從炮打燈酒館這一特定空間里從容展開。
在炮打燈酒館里,導演鐘海向我們展示了技藝非凡的刷子李和畫筆梁、捏泥人栩栩如生的泥人張、無論哪種接骨療傷只收七塊的大夫蘇七塊……這些人物個個身懷絕技,靠著看家本領在世道上成就了自己的事業,也混出了自己的名聲,靠手藝來生存,靠本事過生活。可以說,他們代表的是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某種程度上也是天津城過去的一種舊生活,一種記憶里的文化象征。而話劇的魅力就是讓這些文化記憶在舞臺上再一次重生。導演使用了極具民族特色的表現方法來開掘《俗世奇人》這部戲獨特的文化氣韻。比如人偶泥娃娃這一角色的引入就是全劇的亮點,人偶的形象帶有強烈的傳統文化色彩,又和百姓的文化生活息息相關。舞臺上也并非單純地表現偶,而是將傳統偶劇的演繹方式與話劇表演結合,讓操縱偶的演員和偶形成人偶同體的狀態,使其成為觀眾融入故事的一座橋梁,并且承擔“說書人”的作用來展現小說中夾敘夾議的文本特點。①
再者,傳統戲曲的元素運用也為整臺演出增色不少。俗話說,學戲去北京,出名到天津。這句俗語就點出了天津這座城市和戲曲之間的微妙關系。在劇中,無論是遠赴天津唱戲的上海名伶,還是曾經揚名千里、如今為愛瘋癲的酒婆,本質上也都是手藝人,安排這些角色的加入更能生動地映襯出這座城市的文化氣息。在故事里,酒婆喝下了炮打燈酒館不摻水的真酒,在她本該清醒的電車路口再也沒醒過來。此刻,年輕時扮演虞姬的酒婆出現在舞臺后景,身段輕盈地揮舞著衣袖,嘴里哼唱起戲文,和舞臺前景的酒婆魂魄兩兩相望。觀眾便得以知曉屬于酒婆的隱秘往事,但卻也再沒能等到她回炮打燈酒館喝上一口酒,這一刻恍如隔世,酒婆的如戲一般的人生也隨著故事里的時代一起落下了帷幕。
劉敏濤所飾演的關二姐作為全劇的主角,并不像其他奇人角色一樣有著渾身的本領,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市民,在小說里也是作為次要人物存在。但在話劇舞臺上的分量卻不亞于其他任何身懷絕技的人物。除了我們常說的主角光環以外,筆者以為,這一角色可以統領全劇的深層原因在于編導賦予了關二姐那些不平凡的普通人所具有的共性與個性的色彩。在關二姐的身上,我們看見每個小人物在非同凡響的本領背后,不可避免地有著自己的弱點和缺陷;又通過她,觀眾感受到這些“俗人”在俗世的日常里摸爬滾打后仍然堅守著屬于自己的尊嚴和體面。正因為有了這些共性和個性,才讓他們成為萬千俗世中值得被書寫、被演繹的奇人。
寫傳奇故事亦或是寫奇人,歸根到底還是寫文化,寫一種人們熟悉但卻淡忘懷念的記憶來思考當下的人生,這是馮驥才創作《俗世奇人》系列小說的視野所在。但是,我們也看到了小說寫作與話劇改編呈現之間的壁壘,從結構到立意,話劇《俗世奇人》還是有值得精進的地方。
話劇改編選擇的內在結構是我們常見的“人像展覽式”結構,用大量人物的組合來拼湊出社會的眾生相,這本是意料之中。但《俗世奇人》里的角色可以說是個個“自帶流量”,在話劇舞臺有限的表現時空里展現這些角色就顯得捉襟見肘,只能在舞臺上匆匆帶過而不能深究。大量奇人集合的結果僅僅是起到了“展覽”的作用,對于不熟悉原小說的觀眾而言在觀劇時把這些眼花繚亂的奇人串成一幅世態畫是比較困難的。也許主創在改編時注意到了這一點,就在刷子李、畫筆梁、關二姐和李金鰲等人物身上添加了嫁女娶妻、出手相助等等能讓角色之間產生聯系的情節,幫助觀眾更好地走進戲劇情境。可是,當我們細想這些情節時會發現,它們的設計安排與奇人本身的“奇”并無關聯,只是為了串起演出串起人物,最終的效果沒有表現出奇人的奇特,而是烘托出了主角關二姐身上的某種品質。人物雖然在外在的行動上產生了呼應,但是在內在的邏輯上則是割裂的,不免有強拉硬拽之嫌。如果改編時能在出場人物的選擇上繼續精簡,并且提煉出一條更為明朗的行動線來,呈現效果也許會大有不同。
再從立意來看,話劇版《俗世奇人》的主題立意其實是不明朗的,關二姐作為主角的屬性要求這一人物應當發揮出表達全劇主題的作用。劇里的關二姐為人處事善良周全,但她的心結是結婚多年一直沒能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演出最后,她如愿以償有了屬于自己的孩子,演員劉敏濤在這一段落的表演極富感染力,她聲情并茂地感概著孩子給她帶來了希望以及繼續面對生活的勇氣,之后的情節是炮打燈酒館的危機解決、孩子降生、一眾奇人恭賀關二姐喜得貴子,全劇落下帷幕。這樣一來,整場演出最終落腳在了一種幸福美滿的生活之上,酒館里所發生的奇人奇事不自覺地就變成了這種“理想化”生活的陪襯,他們身上所具備的傳奇性也就隱匿在了日常之下。主題從“傳奇”變成了“日常”,這難道不是一種文不對題的觀感嗎?馮驥才先生也曾經分享過自己對于市井文學的看法,演繹傳奇故事和市井人生的用意在于表現對廣闊的歷史面貌和人生的思考與審視,而不應該是婚喪嫁娶題材和民俗的羅列。原著里的人物自然是具備這種敘事張力的,話劇的演繹應當是深入開掘這種故事的價值,發現日常生活中的非日常性,而不是讓生活“智慧”變成了生活“瑣碎”。
《俗世奇人》這一類題材的戲劇帶給觀眾的,不能單純地停留在觀賞層面上,而是要借由這些故事的演繹,讓觀眾通過戲劇的方式重新認識當下的生活、回味共同的文化脈絡。如果戲劇變成了一場走馬觀花的游園會,便失去了它本身應有的價值。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
注釋:
①胡萬峰:《論木偶劇藝術創作的整體性》,《戲劇》,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