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珺涵 高煜芳 魏怡然 桑杰 趙維洋
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社會需要各界人士的參與和支持,其中包括生活在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區或自然保護地周邊社區的居民。2021年,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在我國昆明舉辦,大會通過的《昆明宣言》已經“認識到土著人民和地方社區通過運用傳統知識、創新和做法,以及他們對傳統土地和領地上的生物多樣性的管理,為保護和可持續利用生物多樣性做出貢獻”[1]。在全球范圍內已經涌現出不少地方社區利用傳統生態知識(Traditional Ecological Knowledge)提升農業生產、防御自然災害、可持續發展與生態保護等方面效益的行動案例[2]。
我國面積遼闊,少數民族眾多,傳統文化豐富,其中包括大量傳統生態知識。本文在梳理傳統生態知識的概念的基礎上,以甘加草原的自然資源管理和保護為例,從知識、實踐和信念方面,分析這些知識在生態保護中的意義、價值以及面臨的挑戰。
目前,國際上普遍將傳統生態知識定義為一種“知識、實踐和信念的復合體系”[3]。這種知識體系關乎人類與非人類生命之間、生命與環境之間的復雜關系,通過實踐和適應過程不斷發展,并經文化傳承代代相傳。與傳統生態知識對應的是生態學、生物學、地理學、環境科學等自然學科創造出來且與自然保護相關的現代科學知識。
在不少學者看來,相較于現代科學知識,傳統生態知識更多地通過經驗積累與主觀直覺產生,更多地通過口述與行為等非文字方式傳授,并更多地受到文化傳統與地域環境的情境限制[4]。還有學者指出,現代科學知識致力于解釋一個客觀化的宇宙,而傳統生態知識的目的在于學習和理解人與自然、人與其他生命之間的關系和責任[5]。事實上,這些觀點都不能作為區分傳統知識與現代知識的明確界線,因為傳統知識不完全以實踐為導向,而現代科學同樣在一定程度上依賴情境[6]。知識創造的目的取決于知識的創造者和使用者的立場,而且歷史上不同知識體系之間也不斷有交流和相互借鑒。
自1990年代以來,隨著生態學對生態系統的復雜性、人類社會與生態系統關系等方面的認識的逐步深入和轉變,傳統生態知識的價值得到了進一步認可。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基于實踐經驗的傳統生態知識有助于促進我們更好地理解自然、社會和文化的耦合系統,為自然資源管理和生態保護提供本土化的解決方案。與此同時,環境人類學(Environmental Anthropology)等領域愈發關注研究者以自身話語體系詮釋“他者”(即“自我”以外的世界)的知識體系時兩者之間真實差異的模糊性,引發人們對科學與傳統互動中關于話語權的博弈的反思。關于“環境正義”等議題的討論,使得地方社區應該參與當地自然資源管理日益成為共識[7]。
甘加草原位于我國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縣甘加鎮。當地的牧業歷史悠久,早在公元841年便有游牧生活的記載。基于豐富的傳統生態知識,如今甘加牧民仍主要以部落村(由牧民因聚居而自發組成的自然村,以下簡稱“村”)的形式,實行著共用草場與四季輪牧的自然資源管理和保護模式。
知識——熟悉草原生物多樣性
傳統生態知識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經熟悉而獲得的關于特定對象“是什么”的知識。甘加草原上生長著許多種類的野生植物,而當地牧民積累了大量有關這些植物的本地名、特性和功用的知識。
雪兔子(藏文名)在甘加草原主要分布于高山上的夏季牧場(夏季使用的牧場,一般位于海拔較高、涼爽的地方),被甘加牧民稱作“藥草”。家畜食用這類“藥草”后,不僅能迅速長膘,健康強壯,很少生病,而且其糞便也具藥用價值,被牧民認為可治療高血壓等病癥。牧民每年轉場至夏季牧場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讓家畜采食雪兔子等藥用植物。
醉馬草(藏文名)在甘加草原一般分布于腹地。這種草本植物在降雨少的年份會大量繁殖,阻礙其他牧草的生長,且在4—5月發芽時具強烈毒性。不過,當地牧民發現,醉馬草在冬季干枯后,羊等家畜可以適量食用,有較高的飼喂等利用價值;若羊不慎食用了有毒的醉馬草,就在羊的上顎通兩個細孔到鼻孔,再用醉馬草觸碰,卻能緩解羊的病癥。
金露梅(藏文名)在甘加草原多分布于山區,其細枝質地堅韌。甘加牧民常將金露梅的細枝收集成捆,在轉場時作為鞍韂墊在鞍子下面,以減少摩擦給家畜帶來的疼痛。此外,金露梅的細枝還具有抗蛀、防潮的特點,牧民常將其用作酥油燈的燈芯,用于家庭或宗教建筑(如寺院)中,發揮了多樣化的用途,且不會污染環境。



除對草場上的各種植物,牧民對不同家畜的特點及其在當地的應用也十分了解。本土的甘加羊毛長而密,防水性好,牧民便將粗羊毛做成栓牦牛、趕羊群用的繩子,將細羊毛做成氈鞋、氈毯、雨衣等生活用品。受自然地理條件影響,甘加牧民多用夯土墻方式建造房屋,而黏性強的牦牛糞常被用來封墻以增加其牢固性,也被當作美化墻的涂料。此外,馬與牛羊的生活習性差異較大,牧民還會為馬單獨準備鼢鼠肉等飼料以預防馬的脹肚和肺病。
實踐——家畜放牧管理
傳統生態知識中與自然資源管理最直接相關的是涉及“如何做”的實踐知識。在甘加草原,家畜是牧民最主要的生計來源,也是牧民最關心的生活伙伴。面對當地半干旱的草原生態系統較高的不確定性,牧民通過四季輪牧、配額禁牧等放牧管理方式,持續進行傳統生態知識的本土實踐,與家畜共同適應并融入變化中的自然環境。
通過季節性的移動,甘加牧民與家畜一起對草場資源的異質性進行合理的“逐”與“避”。以四季輪牧的夏季和冬季轉場為例:當草原進入夏季(農歷6—7月)時,夏季牧場氣溫低、蚊蟲少、有雪兔子等對家畜身體有益的藥用草本植物,最適宜家畜生活,因此牧民引導家畜從春季牧場(春季使用的牧場,一般位于海拔較高的地方)轉到夏季牧場;當草原由秋入冬(農歷9—10月)時,秋季牧場(秋季使用的牧場,一般位于海拔較低的地方)天氣轉冷、牧草干枯,而冬季牧場(冬季使用的牧場,一般位于海拔較低、溫暖的地方)芨芨草較多,有利于家畜覓食和保暖,也便于修建羊圈保護家畜,牧民再將家畜從秋季牧場轉到冬季牧場。在此過程中,牧民根據牧場的承載力不同,會在不同的牧場設定不同的放牧配額,將家畜數量限制在合理范圍內,并在牧場內部規定各牧戶的位置以降低牧場的壓力;在轉場離開后,牧民會將原來的牧場規定為禁牧區,從而比較好地保護草場資源以便可持續利用[8]。甘加草原這種配額禁牧方式最終有助于維持當地原有的生物多樣性。據不完全統計,當地現存野生植物300多種,野生陸生脊椎動物40多種,其中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22種。


在以村為單位進行放牧生產的同時,甘加牧民還形成了一系列有特色的習俗制度,用以促進草場資源的可持續利用,其中包括:每年根據氣候和牧場質量,確定每戶可放牧的家畜數量的配額放牧制度;由通過集體選出的有經驗的牧民組成、共同商議轉場時間的草場管理小組制度;與當地重要傳統活動結合,負責將禁牧、配額等制度落地的巡護小組制度等。這些習俗制度在把社會公平性作為重要考量的同時,較好地權衡了保護與發展,在一定程度上使甘加牧民基于自然的草原治理實踐能長期運行[8]。
信念——人與野生動物關系
傳統生態知識中還有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用于回答“為什么”,這是關于“世界或事物何以如此”的命題知識。傳統文化的傳承者很可能將這類知識視為理所當然的真理,但是外部觀察者一般將它們描述為“信念”。在處于雪域高原邊界的甘加草原上,牧民對于人與野生動物的關系有自己的認知體系,它與牧民的信念體系緊密相連。在當地歷史上,野生動物與牧民雖有各種摩擦,但整體上相安無事。
甘加草原牧民的世界觀往往與“善惡、業、輪回”等概念和信念聯系在一起,而且他們與當地其他非人類生命之間的相互關系往往不止于當下的時空[9]。例如,面對有著“害鼠”之稱的兔形目動物鼠兔,盡管甘加鎮的大多數村嘗試過投毒滅殺,但許多牧民仍然覺得大范圍毒殺鼠兔是有悖傳統文化的做法,并會傷害大等以鼠兔為食的其他野生動物。當地一些牧民相信,鼠兔的出現是過去的人們共同的“惡業”的結果,無法靠個人的力量阻止,等到“惡業”顯現結束時就會自然消失。還有一些牧民認為,鼠兔的泛濫源自家畜等動物的減少(嚴格地縮減配額導致草原牲畜整體上減少),這讓“輪回”中更多的“心識”投生到了鼠兔身上,因此需要合理控制好草原上各種動物的數量。這些信念深刻影響了當地牧民對待鼠兔的態度和行為。
面對襲擊家畜最多的食肉動物——狼,甘加牧民也在與之長期共存的過程中形成了一套獨特的互動方式。在過去,牧民會在羊圈周圍搭一圈人撫摸過的石頭和羊毛,利用人的氣味與狼多疑的特點防狼;在現代技術進入牧區后,牧民則在羊圈旁或家畜身上安裝播音喇叭驅狼。大部分當地牧民一般不會將野生動物襲擊家畜看作是真正的沖突,而是理解它們也有生存的需要,并且傾向于將問題產生的原因歸咎于自己有沒有照顧好牛羊,不大會報復性地傷害狼。有些牧民甚至認為,狼偶爾吃一兩只羊也許是好事,因為這樣可以幫助消除他們的一些“業障”。出于傳統的“眾生平等”觀念,甘加牧民同樣不會輕易傷害襲擊羊羔卻不屬于保護動物的流浪狗。他們會選擇在母羊產羔季節去集體抓捕流浪狗,在產羔結束后再將其放走。一些牧民甚至還在嚴寒時主動給流浪狗仔喂食。這些基于傳統信念的行為對協調當地人與野生動物關系起到了重要作用。
盡管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傳統生態知識對于自然資源的保護和可持續性管理的重要意義,但在全球范圍內傳統生態知識不斷消失的趨勢同樣發生在甘加草原[10]。
在知識方面,甘加草原的自然環境變化和現代社會經濟發展是導致其傳統生態知識逐漸消失的兩個重要因素。近幾年,當地許多牧民改為大量飼養外來的河南羊,雖然該羊種的毛皮質量極差,無法制作任何羊毛制品,但牧民的改變出自兩個主要原因:①自2015年開始,當地自然環境改善,例如草場質量變好、極端天氣減少,讓甘加羊對環境的適應性優勢顯得不再那么突出;②河南羊比甘加羊產肉更多、價格更高、樣貌更好,普遍更受市場歡迎。在此過程中,關于甘加羊的羊毛特性與用途等傳統知識逐漸被牧民淡忘。尤其是對從小就離開草原前往城鎮讀書的牧區青少年來說,由于缺乏放牧生活的經驗,他們不熟悉當地植物的名稱與功用、草原氣候與草場變化等知識。與此同時,十幾年來甘加草原的植物群落在自然、人為因素的影響下已有較大變化,這讓許多當地年輕人從一開始就失去了學習相關傳統知識的機會和興趣。
在實踐方面,許多關于甘加自然資源管理的傳統知識如今難以得到應用。出于社會治安穩定的考慮,甘加牧民巡護小組扣押進入本村禁牧區的家畜的行為被法律和政策禁止,牧民只能以驅趕、提醒、拍照公示等方式處理家畜越界問題,不僅效率較低,而且有少數牧民甚至故意到其他村的草場放牧。這讓巡護小組制度的有效性大大降低,也導致現有草場邊界的不穩定和鄰村間關系的不和諧。此外,在當地有關社區管理的政策下,甘加鎮許多村的草場管理小組成員近年來逐步被替換為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但因缺少實踐經驗,這些年輕人往往難以及時做出因地制宜的決策,通常需多次討論才能確定轉場時間、各牧場配額等安排,這給各村的草原管理實踐帶來更多的不確定性。
在信念方面,來自外部的不同文化與話語的沖擊,讓甘加牧民對野生動物的立場也在發生改變。在應對愛吃草根、愛翻泥土、在牧民眼里對草原的危害比鼠兔更大的鼢鼠時,有的村已開始根據鼢鼠營巢地土壤較松軟、喜歡蔥等刺激性植物氣味的知識去主動誘殺鼢鼠。這種做法還難以避免誤殺鼠兔等其他野生動物,因而護生愛生的傳統文化正在牧業生產的壓力下逐漸式微。此外,近年來越來越多與“保護”和“人獸沖突”相關的環保主流話語,不僅為當地人與野生動物的關系帶來了新的迷思,也打破了原有的微妙平衡。
由此可見,作為自然地理和社會文化上的邊界地帶,甘加草原與青藏高原的許多牧區相比,雖然已在現代化的道路上進行了更多的探索,但仍保留了較高的生物多樣性,牧民與草原的關系也處于相對和諧的狀態,這與當地社區具適應性的傳統生態知識體系密切相關。然而,作為“知識-實踐-信念”復合體的傳統生態知識,在為當地牧民提供有別于現代生態學知識的另一套關于人應當如何與自然相處的框架的同時,也面臨諸多挑戰和不確定性。
在我國其他地區或生態系統中,也有不少具代表性的傳統生態知識實踐案例。海南省一些海邊社區的漁民長期熟悉海洋動物及其生存環境,他們采用的傳統生產活動在穩定自身生計和當地環境質量的同時,還幫助科研人員獲得中華白海豚等物種的生存狀況、受威脅因素等可用于漁業管理與海洋保護的寶貴數據[11]。貴州省麻山苗族社區在喀斯特地貌中采用了作物混合種植的方式,并以多樣的方式可持續地利用天星米、構樹等當地野生植物,兼營農、林、牧和采集,這樣基于傳統生態知識的復合生計為如今其他地區的石漠化治理中水土保持的難題提供了解決方案[12]。云南省大黑山拉祜族社區長期將他們的森林劃分為村邊的禁林(只可用于神山祭祀活動)、中間的公用林(可撿柴火和進行社區公共活動)、外圍的共用林(可伐木做建材和棺木,但劃定了砍伐的間距與種類)等區域,這樣傳統的分區管理方式促進了森林的可持續性和良性發展。
然而,在被迫適應來自宏觀政策、外部市場、發展觀念等方面變化的過程中,許多傳統生態知識面臨難以傳承、適應相對緩慢、地方文化與外來文化相比處于弱勢等挑戰,亟需從多尺度上進行保護、實踐與創新。這不僅需要從學術理論上整合傳統生態知識體系和生態學等現代科學知識體系,更需要在知識—實踐—信念等方面實現二者的互補,形成完整的“雙眼視角”[13]。這就是說,若能從知識與文化之間的平等、互惠共存的角度,真正看見并尊重不同人群理解世界的方式,讓不同的知識體系在各地的自然資源管理和生態保護的決策過程中都能積極發揮作用,我們將有更大可能在不確定性日益增加的“人類世”里,構建一個完整、健康、更有韌性的生命共同體。
[未注明拍攝者的圖片均為桑杰提供]
[1]新華社. 2020年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大會(第一階段)高級別會議昆明宣言 生態文明:共建地球生命共同體. 中國政府網, 2021. (2021-10-14)[2023-02-19]. www.gov.cn/xinwen/2021-10/14/ content_5642362.htm.
[2]武濤, 張永宏. 孟加拉國本土知識的開發與利用. 全球科技經濟瞭望, 2012, 27(9): 65-72.
[3]Berkes F. Sacred Ecology.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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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Agrawal A. Dismantling the divide between indigenous and scientific knowledge. Development and change, 1995, 26(3): 413-439.
[7]吳致遠. 英美應用人類學視角下的本土知識研究. 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7, 44(06): 73-85.
[8]胡珺涵, 桑杰, 高煜芳. 甘肅甘加草原:基于自然和社區的草原生態治理. 科學, 2021, 73(5): 16-21.
[9]高煜芳, 居·扎西桑俄. 情與器的多重世界:雪域高原的生命和環境. 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1, 48(06): 83-94.
[10]Aswani S, Lemahieu A, Sauer W. Global trends of local ecological knowledge and future implications. PLoS ONE, 2018, 13(4): 1-19.
[11]韓疇廷, 劉明明, 馬天驕, et al. 當地生態知識在海洋哺乳動物研究中的應用與展望. 生物資源, 2020, 42(03): 263-270.
[12]羅康隆. 論苗族傳統生態知識在區域生態維護中的價值——以貴州麻山為例. 思想戰線, 2010, 36(02): 40-44.
[13]Reid A J, Eckert L E, Lane J F, et al. “Two‐Eyed Seeing”: An Indigenous framework to transform fisheries research and management. Fish and Fisheries, 2021, 22(2): 243-261.
關鍵詞:傳統生態知識 自然資源管理 生物多樣性保護 適應甘加草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