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只天鵝何時到來？

葛格

得知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又將來廣州演出時，是興奮的，當了解此行的曲目包含《羅恩格林》第一幕前奏曲和布魯克納第七交響曲，是欣喜且意外的。這兩部作品代表著國家大管弦擅長的德奧之聲，懷抱著對這場音樂會將以怎樣的音響開啟的好奇與期待，3月22日我走進了劇場。

這場音樂會的主題為“布魯克納密碼”，我覺得“瓦格納密碼”也許更能點題。第七交響曲是布魯克納致敬瓦格納之作。作為瓦格納的狂熱粉絲，布魯克納將瓦格納的樂劇融入交響曲的創作當中，比如《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愛之死”動機、《女武神》的“睡眠”動機等；第二樂章更是在預感到大師即將離世時所創作的挽歌。理解了布魯克納與瓦格納之間惺惺相惜的關系，便能明白曲目如此編排的用意。

《羅恩格林》第一幕前奏曲一直占據我的古典樂榜單前列，柴可夫斯基曾對瓦格納這段音樂有這樣的評價，“當所有同時代的作曲家想用音樂表現詩意的瞬間時，都會使用這種形式。”而這個詩意的瞬間正是這首曲子屢屢打動我的原因。《羅恩格林》改編自中世紀“天鵝騎士”傳說之一，講述了“天鵝騎士”羅恩格林為解救被誣陷的公爵之女埃爾莎，從圣杯王國降臨人間，卻因愛人違背了絕不詢問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的誓言而最終離開的故事。

樂章起始于弦樂細膩綿密的音量中，似走進了瓦格納夢想中閃耀著圣潔光芒的圣杯王國世界；隨著圓號和大提琴的加入，已然分不清管樂與弦樂的界限，只覺察到悅耳優美的旋律盈盈環繞；當圣杯最終降落，整支樂團迸發出積蓄已久的宏大能量，樂曲達到了高潮；結尾處略顯哀婉的曲調預示著故事的悲劇色彩。天鵝騎士絕不后悔的愛與瓦格納所堅持的與傳統意見相悖的人生觀和藝術觀相映照。在《羅恩格林》中，瓦格納展現出天賦異稟的管弦樂技法和驚人的想象力，為浪漫主義歌劇豎起了一座豐碑。

對于“整體藝術”有著烏托邦式追求的德國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1813-1883），常兼任歌劇創作的編劇和作曲。在瓦格納眼中，與藝術相關的一切，包括文字、音樂、舞蹈、舞美和燈光，甚至劇院，必須完美地整合在一起，才能展現“整體藝術”的精神內核。這種思想最早發源于16世紀晚期的佛羅倫薩，也就是歌劇的誕生地，然而從未有人像瓦格納如此有魄力，堅定地將自己的創作大規模地投入到實踐當中。

歌劇總易讓人產生距離感，其實日常生活中有意無意間都會接觸到歌劇中的音樂素材。比如，《羅恩格林》中為人熟知的旋律是在第三幕出現的婚禮進行曲，另一首廣為流傳的婚禮進行曲則來自門德爾松的交響樂劇《仲夏夜之夢》。

與瓦格納的鋒芒畢露相比，布魯克納的形象總是與老實淳樸的“農民”相關，這也是古典樂迷們對作曲家的一種愛稱。無論是對于瓦格納不加掩飾的崇拜，還是透過音樂傳達出直擊人心的精神力量，布魯克納為德奧浪漫主義晚期譜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初識布魯克納是在2019年蒂勒曼指揮維也納愛樂的音樂現場，當時就為作曲家用音樂筑起高樓大廈的能力所驚嘆。那次的音樂現場也是我感覺最接近天堂的時刻。出生于奧地利的安東·布魯克納（1824-1896）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音樂是他“通向天國的階梯”。同巴赫一樣，他也是技藝精湛的管風琴演奏家，據說他的即興創作曾讓倫敦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連續六場爆滿。布魯克納崇尚巴赫、貝多芬的古典樂傳統，多線并行的樂隊聲部，復調的對位藝術在他的交響樂中得到很好的體現。瓦格納曾這樣評價布魯克納：“就我所知，當今之世只有一位作曲家堪與貝多芬并駕齊驅，那就是布魯克納?！苯豁憳?，這一被貝多芬發展到登峰造極的音樂題材，在貝多芬之后，少有作曲家敢輕易挑戰。簡單、執著的布魯克納通過勤勤懇懇、不知疲倦的創作，成就了屬于自己的奇跡。

布魯克納第七交響曲是一部時長一個多小時的大部頭，堅持完全場對于觀眾和樂團都是個不小的考驗。呂嘉指揮下的國家大管弦的音樂現場，使人置身其中全然不知時間的流逝，而陷入音樂建筑偉大的構思當中。當圓號吹響首樂章的頭幾個音符時，所有感官似乎都被調動起來，聚精會神地關注著指揮的一舉一動。面對布魯克納的鴻篇巨制，呂嘉細致解析了樂章的發展動機，讓音樂線條獲得了自我生長的能量。在每一處轉折與停頓中傳達出密集的信息量，在蜿蜒綿亙的樂句中抵達永恒。第二樂章是古典音樂史上最著名的柔板之一，莊嚴而肅穆，靜謐而安詳。高潮部分對于瓦格納大號的運用，表達了作曲家的真摯哀思，在弦樂極致的鋪陳下，積蓄出蕩氣回腸的磅礴之力。第七交響曲是布魯克納人生的轉折點，為他贏得了國際聲望。

音樂學上有個著名的“布魯克納難題”，即市面上流傳的作曲家交響樂作品版本甚多。布魯克納同意指揮家在排練時修改他的作品，他自己也常常校訂，甚至一遍遍大改交響樂總譜。比起反反復復修改的前六部交響曲，第七交響曲顯然是他最滿意的一首，這部作品只在1885年重新修改過一次。

作曲家們不同的性格和音樂理念造就了風格截然不同的音樂作品，但并不妨礙它們同為藝術杰作，在古典樂的星空下熠熠生光。在呂嘉指揮的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的演繹中，浪漫派晚期的音樂藝術散發出獨具一格的魅力。隨著涉外演出的逐步放開，下半年國內也將迎來更多重磅樂團，猶如埃爾莎期待著羅恩格林搭乘著天鵝小船到來，我也期待著下一個無可替代的音樂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