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威

[摘 要]隨著19世紀英屬開普殖民地養羊業的迅速發展,當地的人、獸、羊三者之間的平衡關系逐漸被打破,大面積拓展的養羊場最終促使豺患問題的產生。豺患治理隨著人們對豺患問題了解的深入而有所調整,歷經從官方主持的害蟲消滅運動到民間自發組織的滅豺行動再到政府主導、民間主動參與三個階段。雖然歷史上一系列滅豺措施為南非聯盟時期豺患問題的解決奠定了基礎,但也存在諸多弊端,以至于遲至20世紀中期豺患才得到遏制。了解英屬開普殖民地時期豺患的形成與治理,不僅能加深對英帝國統治范圍內全球化現象的理解,而且能啟發人們對人地互動關系問題的思考。
[關鍵詞]英屬開普殖民地;豺患治理;人地互動;環境史
南部非洲歷史上共有兩種豺,其中最常見的叫“黑背豺”(Canis mesomelas),又稱“紅豺”(rooijakkals)、“黑背胡狼”,是一種小型食肉動物,主要以昆蟲、小型嚙齒動物和小型羚羊等動物為食,①遍布非洲南部和東部。②19世紀中后期,開普殖民地養羊業發展,經濟攀升,黑背豺也隨之泛濫,由此展開的滅豺行動幾經波折。這場豺患究竟因何產生,開普殖民地又是如何應對的,背后是否只是一場簡單的物種競賽?
以往的研究對于開普殖民地養羊業的探討已經取得了一定進展,③但對豺的關注卻較少。國外的相關研究主要分為兩類:一是單純的自然科學史研究,記載南部非洲各個歷史時期豺的具體種類、習性、分布演變等情況,④但是對于豺及其種群的諸多變化并沒有作出相應的分析;二是從社會史的角度分析開普殖民地的豺等捕食者與羊、人的互動,①但是有些問題并未提及,部分論述也值得進一步深化。如威廉·貝納特(W. Beinart)《南非自然保護的興起》②一書中的專門章節和貝雅特麗絲·康拉德(Nicoli Nattrass)等人所撰《南非西開普省掠食者、牧羊人和政府簡史》③一文,均以時間為線索,梳理了從殖民者到達之前到南非聯盟成立后這一長時段的豺患歷史,但卻以知識普及為主,對于豺患的產生與治理缺乏深入的分析。蘭斯·范思特(L. Van Sittert)在《遏制敵人:1889—1910年開普殖民地野生食肉動物的滅絕》④和《常規化種族滅絕:約1889—1994年開普省消滅有害動物的政治和實踐》⑤兩篇文章中都涉及了1889年以后開普殖民地的滅豺行為,并且分析了這一過程中的矛盾與沖突,但對于豺患的形成、1889年以前的滅豺歷史及豺害的產生及實質缺少相應的關注。本文基于上述歷史文獻和前人研究成果,試圖對英屬開普殖民地養羊過程中豺患的形成及其治理進行探析。
從歷史文獻來看,對上述豺患問題的關注和研究,除了殖民地相關的政府報告能夠提供養羊業的官方數據、豺患問題的具體防治手段和效果之外,1896年羅伯特·華萊士(R. Wallace)等人編著的《開普殖民地的農業產業》,⑥消滅害蟲特別委員會的歷次報告,⑦以及眾多殖民者旅居開普的游記、日記,如諾布(John Noble)的《開普殖民地描述手冊》⑧等也是重要的史料來源。此外,菲茨西蒙斯(Fitzsimons)等人編著的多卷本《南非自然史》⑨和斯金納(John D. Skinner)等人編著的《南部非洲次區域哺乳動物》⑩,從自然史的角度梳理了南非諸多哺乳動物的特征、習性及歷史演變情況,亦為探討豺患問題提供了堅實的自然科學基礎。
一、養羊業的拓展與豺患的形成
早在20世紀初,便有很多關于黑背豺的著作出版。這些著作都認為,黑背豺屬于雜食性動物,它們會吃腐肉、骨頭、各種小型哺乳動物以及任何它們能抓到而不會有太大風險的東西,如昆蟲、白蟻、爬行動物甚至植物,尤其是漿果和草。①豺和禿鷲一樣,被譽為“自然衛生隊”,②通過迅速清理各種尸體客觀上控制了疾病的發生。
但在19世紀中后期,豺的角色發生了巨大的轉變。科萊特和魯比奇兩家的農場日記均記載了他們的農場定期受到捕食者攻擊的情況。19世紀30年代科利特在日記中提及,農場最大的威脅來自野狗,雖然還有豹子(被稱為老虎)和豺等,但出現的頻率很小。到了19世紀中期,魯比奇日記中豺變成了主角,豹子和野狗逐漸淪為配角。③在1815年,豺的賞金僅為豹子的二十五分之一;而19世紀末,豺的賞金已經是豹子的百分之七十。④1896年特別委員會的報告稱:“在1893—1894年間,因食肉動物(豺)捕食、盜竊造成的損失平均占綿羊數量的2.3%,占山羊數量的1.7%。相比于環境因素和微生物的影響,小型食肉動物(豺)的威脅要嚴重得多——這簡簡單單的百分之幾,意味著一年就有160多萬只綿羊和山羊死于食肉動物(豺)的嘴下。”⑤而為了防止豺的偷獵而大規模營造圍欄系統,也使得羊被限制在一小片土地內,極大地增加了疾病死亡的風險。根據農場主魯比奇的計算:25年間,他的農場中的產羔率從90%下降到65%。⑥他認為,“我們的農場已經被圍欄系統徹底地破壞了,而在整個殖民地范圍內,它也會產生巨大的財務負擔——每年的成本將會超過500萬英鎊”。⑦由此可見,在19世紀中后期,豺的角色已經由“自然衛生隊”轉變為農場主眼中的“心腹大患”。
為何雜食性的豺會對養羊業造成如此大的損害、從而發展成為人們眼中的“豺患”呢?原因就在于19世紀開普殖民地經濟結構的變化及其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
隨著北美殖民地的獨立,第一英帝國也逐漸向第二帝國轉變,隨之而來是帝國殖民地中心由環大西洋世界慢慢轉移到亞洲世界,⑧南非作為中轉站的職能也愈發重要。1798—1801年,法國軍隊占領埃及,掐斷了英國通往印度的海峽聯運道路,英國只得派遣艦隊、軍隊以保障好望角航路的通暢。大批的軍隊及軍艦駐扎開普,對食物的需求也在不斷增大。1807年,英國總督卡勒登伯爵在與英國陸軍兼殖民大臣卡斯爾雷的通信中就提到:“駐軍數目龐大和泊港船只增多,對農產品需求日益增加。”⑨
同時,隨著英國工業革命的迅猛發展,東方殖民地如印度等作為原料產地、工業品銷售市場的地位也日益重要,航行于兩洋之間而停泊于開普港的船只數量急劇增加,僅1829年一年,停泊開普港和伊麗莎白港的船只就達301艘,而在1835年則增至569艘。⑩人們在遠洋航行中,通常需要新鮮食物以預防壞血病,但由于瓜果蔬菜容易腐爛,南非的羊肉便成了食物補充的“主角”。僅1829年向這些船只供應的活羊就超過3.4萬只,1835年更達到6.4萬只。①而除了用于供應食物,綿羊還可供應羊毛原料,這使得開普殖民地羊的養殖量快速增加:1821年綿羊總數為185萬只,1828年增至218萬只,1833年再增至294萬只;山羊的數量在1834年也達到162萬只。②
另外,從18世紀后期開始,英國羊毛被越來越多的人認為質地太過于粗糙,不適于制作服裝。③產自西班牙的美利奴羊的羊毛后來居上,成為主要的衣料來源。根據恩格斯的說法,在19世紀上半葉,英國羊毛紡織品的產量迅速增加。④但國內的羊毛產量沒有跟上,羊毛是從愛爾蘭和其他殖民地以及歐洲其他國家購買的。1801年,英國大約加工了1.01億磅羊毛,其中700萬磅(約占7%)是進口的。至1835年,加工羊毛總量達到了1.8億磅,其中4200萬磅(約占23%)是由進口羊毛加工而來的。⑤
1827年,開普殖民地開始從澳大利亞引進美利奴羊。1836年,大約300只美利奴羊在伊麗莎白港登陸,受到了東部各省農民的極大歡迎。至1855年,開普殖民地美利奴羊的數量已經達到650萬只,其中75%用于羊毛生產。此時開普殖民地的羊毛生產雖然在國際上占比較小,但是對于殖民地經濟卻變得越來越重要。⑥到1851年,羊毛占開普殖民地所有商品出口總量的59%。表1所示1838—1865年開普殖民地羊毛的出口數據,說明了該行業的快速發展。
而隨著開普殖民地鉆石(1866年)和黃金(1884年)的發現,對食物(包括羊肉)的需求也隨之增大。食物需求最初在金伯利(Kimberly)迅速增長,隨后擴展到威特沃特斯蘭德(Witwatersrand)。山羊和綿羊的數量因此激增,在19世紀90年代已經達到2300萬只;雖然在南非戰爭期間跌至1500萬只,但很快又恢復了;在1910年南非聯盟成立時,數量已經突破了2500萬。⑦
但是,南非氣候干旱、降水稀少且土壤貧瘠,農牧業很難實現集約化經營。牲畜數量激增的背后是對土地的巨大需求。因此,六次“卡弗爾”戰爭隨之爆發,大量科薩人的土地淪為英國殖民者的牧場。諾布爾( John Noble)在1875年出版的《開普敦殖民地描述手冊》曾提及:“每個養羊場大小不一,總平均數在3000摩根①以上……甚至,也有一些養羊場是這個范圍的四到五倍。”②
與土地擴張相伴而行的,還有狩獵活動的興盛。獵人們總是越過定居地的邊界去尋找動物。隨著狩獵邊界的后退,這些獵人被吸引到大陸腹地中,經常充當進一步擴展定居地邊界的先鋒。野生動物制品也是黑人和白人之間最重要的貿易商品之一,大多數邊疆獵人也是貿易商。在1835年之后的遷徒過程中,狩獵也是布爾人的一項重要補貼。在隨后的幾十年里,高地上的獵物迅速消失,狩獵邊界延伸到祖魯蘭和莫桑比克南部,向西延伸到卡拉哈里的茨瓦納狩獵場,最終向北越過林波波,進入現代津巴布韋的領土。③
而以上種種變化的最終結果,就體現在小型食草動物的命運中:1878年斑驢滅絕了,④羚羊、角羚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從卡魯滅絕了,⑤其他物種如黑色角馬、紅色角羚、大羚羊出現的頻率也可以忽略不計。⑥較大的食草動物也只有跳羚仍然“有跡可循”。但是隨著牲畜和人口的增加、圍欄的影響、狩獵和隨之而來的干旱天氣等多重影響,跳羚的腳步也隨著19世紀的結束而消失。⑦這些小型哺乳動物的消失,雖然意味著羊成為了南非這片大地上的唯一“統治者”,但同時也意味著它們成為了捕食者唯一的食物來源。
而對于大型食肉動物而言,羊圈的擴張、狩獵活動也在擠壓著他們的生存空間:處于食物鏈頂端的獅子滅絕;豹子被迫離開草原,前往山林之中區茍延殘喘。⑧在20世紀早期,同為大型食肉動物的野犬除了在干旱的北部和西北部人口最稀少的地區活動外,南部非洲這片大地上已經很少能見到它們的身影。⑨而豺憑借其不起眼的體型與雜食性的特征,在這場“白色風暴”中蟄伏了下來,這也意味著豺羊之戰一觸即發。
二、豺患治理的歷史過程
英屬開普殖民地對于豺患的治理隨著具體情況的變化而變化,從治理主體來看大致可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一)第一階段(1795—1828年)
早在殖民者到來之前,南非本土居民就已經與捕食者處于競爭之中。1652年,當簡·范·里貝克(Jan van Riebeeck)代表荷蘭東印度公司從南非本土居民科伊科伊人(“Khoikhoi”或“Khoekhoen”)那里購買肥尾羊時,這些土著牧民的衣服就有用黑背豺的毛皮制作的。①自荷蘭人第一次定居于此開始,獅子就攻擊殖民地的牲畜。②于是荷屬開普殖民地便開啟了賞金制度:政府通過懸賞鼓勵民間除害,以減輕捕食者帶來的經濟損失。英國殖民者占領開普殖民地以后,繼承了荷蘭人的除害賞金制度:1815年,政府為一只豹子支付25個里克德勒,為一只野狗支付20個里克德勒,為豺和野貓支付1個里克德勒。③此時外地綿羊尚未入侵,開普殖民地的生態鏈還處于健康的狀態,豺的危害暫時被其他捕食者所掩蓋。當時野狗(通常被殖民者稱為“狼”)和獅子被認定為最危險的動物,并沒有專門的滅豺行動。
但是,在荷蘭占領時期,東印度公司對開普殖民地的定位就只是一個中轉站,并不舍得花錢去建設,甚至連派遣一名牧師的錢都不舍得花費。④而英國接管以后,實行的經濟政策與荷蘭一般無二。⑤此時的開普殖民地并沒有什么支柱性的產業可以維持日常開銷,故而1828年政府宣布廢除防治有害動物賞金制度,這也意味著對于豺等捕食者的治理主導權已經轉移到了民眾自身。
(二)第二階段(1828—1886年)
19世紀40年代,在賞金制度取消、殖民者狩獵活動增加、美利奴羊和安哥拉山羊的引進等一系列因素的推動下,豺逐漸在一眾的捕食者中“脫穎而出”,而與之相伴的是殖民地牧羊人的焦慮。于是,民間自發組織的滅豺行動由此展開。但此時人們還沒有與豺競爭的經驗,只能采用以往對付野狗、豹、獅子等大型捕食者的諸多措施,如布置陷阱、使用獵狗追蹤捕獵等,結果收效甚微。
為何為對付野狗等大型捕食者而設置的陷阱很難在豺身上發揮作用?這與豺的生活習性緊密相關。夜貓、豹等捕獵者都將活動范圍限定在巢穴的附近地區,而豺的棲息地不僅種類繁多,活動范圍也大得多,尤其是當它們有幼崽時,其活動范圍至少可以覆蓋其巢穴附近直徑長達15英里的土地。⑥成年的豺狼甚至還有跟隨獵物遷徙的習慣。⑦因此,人們很難找到豺的巢穴。且豺生性謹慎,成年母豺不會和幼崽長時間生活在洞穴里,一旦發現危險跡象,母豺會連夜把它們的幼崽轉移,所以固定的捕獸夾之類的陷阱很難發揮作用。
引進獵犬原本是19世紀20年代英國殖民者為獵狐而實行的措施,⑧隨著獵物越來越少,其狩獵的主要目標開始變成豺。據統計,到1891年,開普殖民地已經擁有了30萬只獵犬。⑨人們使用各種方法訓導獵犬捕殺豺:讓母羊給幼犬哺乳,以培養它們對羊群的忠誠和對捕食者的仇恨;讓它們驅趕落入陷阱的豺;在春季的繁殖季節訓練小獵犬捕殺躲在洞穴里的幼豺;等等。①
但是,獵犬似乎很難在獵豺這件事上發揮巨大的作用。首先,獵犬依靠嗅覺來狩獵,當地面潮濕、氣味很容易被發現時狩獵效果極好,但在茂密的灌木叢或部分有籬笆的鄉村就沒什么作用了。②其次,豺不喜歡自己挖洞,它們喜歡占領現成的洞穴,如白蟻、貓鼬尤其是土豚的洞穴,③這些洞穴的一個共同點就是深而復雜——不僅遠離地表,而且結構復雜、進出口眾多。當洞穴中的豺面對獵犬的攻擊時,它們會將幼崽藏在側邊隧道并用泥土擋住,更能利用這些洞穴進行防御。④
在此階段,人們并沒有專門應對豺的經驗,而原有用于對付其他捕食者的措施又很難發揮作用,民間自發展開的獵豺行動很難繼續推進。隨著養羊業的進一步拓展,人豺矛盾也在不斷加深,故以1886年的開普狩獵法修正案為界限,豺患的治理再次進入政府管控階段。
(三)第三階段(1886—1910年)
由于羊養殖業在開普殖民地經濟結構中所占比重不斷加大,而民間對于豺患的治理收效甚微,豺患有愈演愈烈的傾向,殖民地政府開始介入,豺患治理進入一個政府主導、民眾主動參與的階段,主要措施包括投毒、恢復賞金制度以及大面積的圍欄行動等。
隨著鉆石礦、金礦的開采、開普殖民地戰略地位的提升以及豺患的日益猖獗,新一輪的有害動物懸賞在1889年正式得到國家的補貼,并在1895年轉由地方政府支付。19世紀90年代,每獵殺一只豺可獲得政府獎勵7英鎊,在第二次布爾戰爭(1899—1902)期間則提高到10英鎊。⑤以至于在確立了地方政府補貼后的13年間里,地方政府支付了大約145,000英鎊,贖回了50多萬張懸賞憑證(其中三分之二是豺憑證)。⑥
19世紀末,官方開始采取一系列措施展開投毒運動,包括:以無味的士的寧[也稱“馬錢子堿”(strychnine)]為投毒的首選,并由官方對士的寧的采購進行補貼;成立投毒俱樂部(Poisoning Clubs),組織、教授民眾“毒豺”;利用1887年成立的農業部(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及其在1889年創刊的《農業期刊》(Agricultural Journal),對這場投毒運動進行廣泛宣傳。⑦1890年舉行的投毒俱樂部年度大會制定了一系列毒殺捕食者的要求,國務卿喬治·帕爾默(George Palmer)分享了使用毒藥的技術。他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獵豺人員,對豺的敏感性有著深刻的理解:
一只死去的小山羊或羊羔是很不錯的誘餌之一,但最好的誘餌仍然是一只被捕食者親自殺死、但又沒有完全吃掉的獵物,因為它肯定會在48小時內回來吃完……你給這只未吃完的獵物投毒,肯定能將捕食者毒倒。不過需要注意的是,你不應該用手去碰獵物的尸體,而是應該用刀尖在尸體上割開一個口子,把毒藥插進去——因為許多動物對人的氣味有強烈的反應。①
而所謂“圍欄行動”,就是為了保護自由放養的羊不受捕食者的傷害,農民們把黑背豺趕出營地,用防豺的金屬網柵欄將營地圍起來,并往金屬網柵欄里面裝滿石頭,防止它們再次進入,并且時常在圍欄內獵殺黑背豺。1883年有一項法案《規范分隔圍欄的架設和維護》(To Regulate the Erection and Maintenance of Dividing Fences)迫使相鄰的居民們在劃定的分區或區(field-cornetcies)中分擔邊界圍欄的費用,而1891年的一項修正案將這一要求大規模擴展到當地居民。19世紀80年代,《圍欄法案》(The Fencing Act)在中部地區正式宣布通過,在接下來的10年里逐漸向西傳播,并在開普北部和東部的定居農民用圍欄包圍當地的過程中達到頂峰,從1891年的410萬摩根增加到1904年的1250萬摩根,增加了3倍,防害柵欄被吹捧為解決豺患問題的新辦法。②
其實早在19世紀50年代,卡列登農民邁克爾·范·布雷達(Michael van Breda)就進行了防害柵欄的嘗試:他在7000 摩根(約14000英畝)的土地周圍修建了一堵四英尺半的墻,然后用一群獵狐犬清理了該地區。第一年他殺死了24只黑背豺,其后年捕殺量下降至兩到三只。③但是,這一經驗無法廣泛地復制,因為造價昂貴。直到19世紀90年代工業鐵絲網的出現以及第二次布爾戰爭后鋼絲編織機的使用,才有了更便宜的防害柵欄替代品。④一位住在開普敦的瑞典釀酒業巨頭安德斯·奧爾松(Anders Olsson),在他7萬英畝的土地上建立鐵絲網柵欄,以此殺死圍欄內的食肉動物,讓羊、外來鹿和鳥類在那里繁榮發展,由此也證明了鐵絲網柵欄的有效性。⑤
1910年南非聯盟成立以后,采取的治豺措施與英國統治時期一般無二。根據1917年《防治有害動物條例》(Vermin Extermination Ordinance),豺害治理分為17個小組委員會,由地方省級顧問和區議會任命人員組成。這些委員會定義了投毒俱樂部的職責:制定投放毒藥的條例、監督用狗打獵的行為以及管理賞金制度。⑥圈層委員會(Circle Committee)可以授權狩獵俱樂部在未經土地所有者同意的情況下進入私人領地,并向他們收取5倍的賞金。⑦同時,官方懸賞每頭豺10先令,每頭野狼15先令,由區議會支付,其中三分之二可以向省政府索回。①1905年頒布的《藩籬法》(Fencing Act),鼓勵農民建立藩籬合作社;1912年頒布的《藩籬法》[修訂版,(1922年再次修訂)],通過提供貸款鼓勵鄰居的聯合行動,進一步推動了這一措施的推廣。②在1951—1957年間,開普省行政部門逐步取消了賞金制度,以一些更具可持續意義的項目取而代之,即通過建立獵犬繁殖和研究站,以進一步幫助獵人管控捕食者。③
1950年前后,動物學家埃勒曼(J. B. Ellerman)對南非的黑背豺進行了測算,他認為:“雖然它們仍然散落在南部非洲的土地上,依舊能對牲畜造成一定的破壞,但是我相信,在狩獵保護區以外已經很難再看到它們的身影了。”④20世紀60年代中期,政府正式宣布:雖然豺依舊是羊的主要捕食者,但通過狩獵、誘捕和投毒,它們被相對較好地控制住了。⑤相反,人們認為野狼的活動范圍在不斷擴大,在一些地方成為了綿羊、小羚羊和獵鳥的主要捕食者。
因此,可以說,正是由于英國統治時期對豺患治理措施的探索,才為南非聯盟時期豺患的減輕、消除奠定了基礎。
三、豺患治理措施的漏洞
雖然英屬殖民地時期對于豺患治理的探索取得了一定成效,并且諸多措施為南非聯盟所沿襲,但為何有諸多先天優勢的南非聯盟,在成立近半個世紀以后才將豺患肅清?據估計,到1916年,開普地區1500萬只羊毛羊中,每年依舊有7.5%—10%被捕食者殺死;而到1924年,滅害委員會(the Vermin Extermination Commission)估計每年依然會損失150萬只羊。⑥同時,在1914—1923年間,還有超過317000只黑背豺被捕獲。⑦這一現象的成因不僅在于豺患治理措施的漏洞,還有其他方面的掣肘。
首先,賞金制度極易引發腐敗行為。如1899年和1904年,開普議會任命特別委員會調查懸賞制度的運作。1899年的委員會特別關注欺詐性索賠:由于只需要提交黑背豺的尾巴作為懸賞憑證,有人用其他部位的皮毛制成十分巧妙的人造尾巴充數。⑧甚至連一些官員都沒有銷毀這些假證,而是自己領取賞金。在殖民地以外的商人,如貝納特地區和德國西南非洲,都從其他地區收購諸多尾巴轉售給開普殖民地的地方官員。當地一名官員稱:“喀拉哈里沙漠和偏遠地區原本到處都是有害動物……但是很快它們就被德屬西南非洲的人消滅得一干二凈……因此,殖民政府正在為鄰近州飼養和繁殖的有害動物買單。”①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開普殖民地的農民抱怨:“由于高額的賞金,當地人……已經變得過于依賴懸賞,無法正常工作。”中部以外的農民也指責賞金制度鼓勵了懶惰和偷竊。②
1923—1924年間,南非聯盟開普省設立滅害委員會的主要原因之一,不僅是為了審查滅害運動的進展情況,而且也是為了評估一直在負責收繳所有滅害證據的當局。由于這項獎勵超過了大多數物種的皮毛市場價值,他們必須時刻小心。委員會更是想出用一個明顯的穿孔標志來防止這種腐敗。③
此外,投毒也并非“萬能靈藥”,農民們在投放士的寧毒殺豺時總是遇到麻煩。士的寧作為一種沒有氣味的毒藥確實是理想的誘餌,但它有一種強烈的苦味,這種苦味必須隱藏起來,否則豺便能夠分辨有毒的肉,并很快將其反芻出來。④雖然人們很快發現晶體狀的士的寧能減少誘餌的苦味,但是新的缺點又隨之出現:晶體狀的士的寧的毒性也隨著苦味的降低而降低,并不能立刻殺死黑背豺,這就使得它有機會逃竄,人們便無法找到其尸體換取賞金。同時,跟隨著人們打獵的獵犬也容易因誤食誘餌而中毒,因此許多農民拒絕使用士的寧。⑤更嚴重的后果還在于對“有用物種”的誤傷,特別是一些猛禽和禿鷲,因為它們的數量減少會使當地老鼠大量繁殖并啃食植物的根部,⑥從而破壞整個農場的生態平衡。
成本高一直是廣泛采用防害圍欄的主要障礙,最便宜的防害柵欄(vermin-proof fencing)的價格是傳統鐵絲網柵欄的2倍。雖然《圍欄法》(The Fencing Acts)迫使毗鄰的土地所有者分擔在部分地區建造防害柵欄的費用,但這些法律并沒有強制規定所有人都必須建造防害柵欄。農民們痛苦地抱怨:“不公平……那些豎起防害柵欄的人遭受了痛苦,因為他們必須承擔全部費用;有些人則占便宜、免費把他們的農場圍起來。”貝德福德的一個農民說:“對富人來說,用防害柵欄把他的農場圍起來是很好的,但也許他的鄰居買不起。”埃滕哈赫(Uitenhage)的議會會員也斷言:新法案只會“讓富人受益,窮人卻無力承擔……這樣一來,大部分的農場就不會被圍起來了,只有小部分富裕農民的農場才會被圍起來,免受捕食者的困擾”。⑦
同時,并非所有的南非農民都受到豺患的影響。豺患主要是小型養畜農戶所面臨的問題,而以牛為主的養畜農戶則不必擔心這個問題,因為豺很少攻擊牛。在潮濕的沿海地區,一些耕地農民更是看到了養豺的好處,因為可以由此控制損害農作物的野兔數量。而未充分利用的大型農場和未分配的皇家土地,也為豺提供了繁殖地。①
故而,雖然南非聯盟繼承了英屬殖民地時期治理豺患的種種經驗,但同時也存在著種種制約,以至于遲至20世紀中期才遏止了黑背豺的泛濫。
結 語
在英國占領開普殖民地之后的幾十年里,開普殖民地一直處于英帝國的邊緣地區,扮演著可有可無的角色,但在此后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卻異軍突起,成為英帝國經濟體中的重要一環,這直接受制于英帝國全球經濟網絡重心的轉變:隨著印度成為“大英帝國皇冠上的一顆明珠”,②為了保衛通往印度的航線,開普殖民地成為英帝國重要的海軍基地與中轉站;為了滿足過路船只的生肉需求,開普殖民地的養羊業迅速發展;為了保證英國本土的羊毛供應,開普殖民地引進了美利奴羊和安哥拉山羊,從而引發了一系列連鎖的生態變化,致使豺患泛濫,成為了19世紀后期及20世紀初期當地人眼中的“胡狼瘟疫”。可以說,開普殖民地的這場豺患正是英帝國帶來的全球化產物。因此,我們對于英屬開普殖民地豺患的考察,不能忽略19世紀前期這一時段促進豺患的累積因素,更不能缺少全球背景下的思考與審視。
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開普殖民地引進美利奴羊這一行為,實質上代表著一種人力,即人類對自然環境的一種改變力;而豺患則代表著一種地力,即自然對于人類行為的一種回擊。羊豺之爭的過程實質上也是“人地互動”的一種表現,只不過其體現的是消極的一個方面。20世紀豺患的減輕乃至消失,一定程度上也與南非聯盟養羊業的衰落密不可分。因此,開普殖民地在發展經濟時對生態因素的忽視,引起了自然的報復。近一個世紀的豺患事件再一次證明:如果單純以經濟利益為先,而忽略生態環境的承載力,必定要付出更大的經濟代價。
責任編輯:徐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