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蔣一談短篇小說《星星的調色盤》,我想起楊慶祥幾年前談科幻文學時的一個判斷:“不能將科幻文學視作一種簡單的類型文學,而應該視作一種‘普遍的體裁。”①把科幻文學視作一種“普遍的體裁”,這對于早期作為科普宣傳文本的科幻文學而言,是難以想象的。但科技元素已然滲入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的當前,以往作為類型敘事的科幻文學創作,已逐漸成為一種最具“現實感”的現實主義寫作。對于這種以科幻筆法傳達“現實感”的寫作,評論界已經出現了“科技現實主義”“未來現實主義”“純文學科幻”等概念表述。蔣一談最新的短篇小說《星星的調色盤》以及之前的《浮空》等等,也能夠與這些概念形成呼應,它們是科幻文學“越界”到傳統的情感、人性敘事的一種表現,成為科幻文學“應該視作一種‘普遍的體裁”的又一新證。
與《浮空》直接塑造一個機器人形象來比照人類的自私不同,《星星的調色盤》一開始很難讓讀者想到這會是個科幻小說。《星星的調色盤》的前半部分,是寫林達和周娟失去孩子之后的痛苦,還用了很大的篇幅寫林達離婚后與自己導師女兒卜軒之間的情感關系。這種敘述安排,使得小說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倫理劇。唯有一處有點科幻,就是林達、周娟安葬兒子時,了解到一個帶有科幻色彩的墓葬服務:“數字人類躍遷”,是把逝者的視頻、音頻和照片等制作成數字編碼,發射到逝者心目中的理想星球。這個“科幻項目”看起來很普通,按現在的科技能力,應該很容易實現。因為科技的無處不在,我們對于科技介入生活的現實已經習以為常,為此很難察覺這個“數字人類躍遷”項目會是作家特意想象的一個帶有科幻色彩的情節元素。這一閱讀感受,說明科技化的日常已經成了當前社會的一種基本現實之后,科技元素必然成為小說敘事中的基本構成,而作家借著科技元素添加進去的“科幻”內涵,也就成了一種細節性的“文學虛構”。“科幻”嵌入到最日常的生活細節虛構當中,不再是以往的超出現實生活的一類宏大的、未來的、異境的技術想象。現實被科技化,文學走向“科幻化”,《星星的調色盤》說明,這“科幻化”是與日常生活化融合在一起的。
當然,蔣一談安排的“數字人類躍遷”項目,并不是可以一晃而過的生活細節,它是一種伏筆,甚至是整個故事的內核。林達和周娟得知這個項目后,他們因經濟原因無法購買這一服務,這也就意味著留下了一個遺憾。尤其對于他們的孩子如此向往成為宇航員這個事實而言,這一遺憾就會越來越重,成為一種內心的愧疚。為此,周娟一直無法走出失去孩子的痛苦,最后只能是賣房子去幫助孩子實現愿望。而林達,與周娟離婚后,被動地接受了自己導師女兒卜軒的愛,看似開啟了新的生活。但當他要走向婚姻、一切都看似順理成章的時候,林達又忽然“醒悟”過來:“在某個瞬間,他忽然想明白了,他想先幫助周娟收養一個孩子,這樣做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兒子。”這個“瞬間”在小說中來得“忽然”,但這“忽然”說明的是前面“數字人類躍遷”帶來的遺憾,一直埋藏在林達內心。他在開啟新生活的時刻,在導師的嚴肅的談話提醒之后,他才敢于正視這種愧疚感。帶著這種愧疚,他是無法真正意義上開啟新生活的,他必須對前一段家庭、對已逝去的兒子有一個交代。林達離開卜軒、回到兒子生前住的房間,看到兒子生前的陪護機器人已被前妻安上了腦袋和四肢,頓時“百感交集”,“羞愧感同時籠罩住了他”。
周娟和林達想替兒子完成他生前的宇航員夢想。林達用周娟賣房子的錢,帶著攜帶了兒子記憶的機器人去了月球。到了月球,林達把機器人放在月球表面,“想象著兒子的腳印踏在了月球之上,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林達還打開機器人的運動開關,讓它在月球上走一走。但運動功能啟動之后,機器人沒有跟著林達走,而是朝著另外的方向走失了。林達開始在月球上搜尋兒子的機器人,費了很大勁也沒能找到,于是林達在月球上再一次體會了“失去兒子的感覺”,“傷痛和慘淡之情”再一次“淹沒了他”。不過,在搜尋機器人的過程中,林達看到了兒子生前夢想看到的日食全過程。可是,這種體驗對于他而言,并不美好,反而是幫他確證了一種絕望感:“他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他忽然想起梭羅說過的一句話:大多數人過著平靜而絕望的生活。”林達的月球之旅,并沒有幫助兒子實現宇航員的夢想,自己內心的愧疚也并沒有消除,只體驗了更廣闊的虛空和更廣大的絕望。將這種虛空和絕望與人類的“數字人類躍遷”等等一類科技項目關聯起來的話,隱隱中透露著作家對科技的大反思:無論科技能幫助人類躍遷到哪里去,人心的冷寂與荒蕪是無法躍遷的。
蔣一談的反思當然是一種人文的、文學立場的反思,類似的反思很普遍。但《星星的調色盤》的獨特在于,它真正將科幻敘事日常生活化,讓我們看到技術滲透到生活中的很多環節之后,所能帶來的情感的、人心的影響。同時也發出追問:對于這些影響,技術又能幫上什么呢?
作者簡介:唐詩人,1989年生,文學博士,暨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理事、首屆廣東省簽約文藝評論家、廣州市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已出版《文學的內面》等著作,現階段主要從事文學批評和文藝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