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林
那幾天,我總是會無緣無故就想到老會長崔乃夫,和這位老領導相識、相交的個個溫馨場景總時不時會在眼前突然閃現。我想自己應該再去北京他的家看望,或先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可又有點猶豫,怕打擾到他老人家,因為我知道……
正糾結著,忽然就聽到了老會長崔乃夫逝世的噩耗。
我就一個人坐在一個似乎沒有聲音的地方,看著眼前看不見的風景,一個個與老會長交往的細節不禁呈現在眼前:
…………
那是我第二次與崔乃夫會長見面,大約是1995年春天。第一次是那之前半年,我隨天津市慈善協會會長陸煥生到北京辦事,與這位大領導有過匆匆的一面之交。
崔乃夫走向會議室的時候,在樓道里看見我和陸煥生的司機,馬上停下腳步,微笑著向我們打招呼說:“你們來了,道上好走吧?”一邊說,一邊和我倆一一握手。
第一次見面時,就是他這一臉真誠平等的微笑一下子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沒了相互溝通的障礙。那時,崔乃夫剛剛從國家民政部部長的位置退下來被推選為中華慈善總會會長,依舊還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
我還是第一次與這么級別高的領導人相識、相交。按說,這只是小事一樁。都是人嘛!相互尊重理所應當。可現實生活中,大家所接觸的領導,就是比起崔乃夫這樣領導級別地位要差很多的領導,意識里與普通工作人員、普通百姓有著平等觀念的好像并不多。所以多年之后這件不起眼的小事還是不時會在我眼前閃現。
那之后,我因為編輯《慈善》雜志和崔乃夫會長有了較多較深入也是特別愉快特別有收獲的交往,就是他不再擔任中華慈善總會會長職務的二十多年里,我們之間還一直保持著忘年交的友情,我依舊不時在他那里汲取知識的營養和感受理念的啟迪,依舊常常被他高尚的人格感染。
中華慈善總會的第二任會長閻明復和我談到崔乃夫部長時,脫口而出用了“良師益友”這個詞。我清楚地記得閻會長說這句話時讓人感動的表情,相信這是閻會長的肺腑之言,早就刻在心底了。2023年4月11日,老會長崔乃夫逝世后的遺體告別儀式上,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崔乃夫生前同事、好友送了花圈。我注意到有一位曾經和崔乃夫部長工作過知名度很高的領導送的花圈挽聯上,對崔乃夫部長的稱呼是“恩師”。可見,崔乃夫在許多人們心中的位置。
我不會忘記,我認識慈善、理解慈善,能為慈善文化事業做一點事情與老會長崔乃夫的教誨、影響和支持分不開。
1995年,中華慈善總會剛成立那會兒,在他辦公室里的小圓桌旁,我第一次聽崔乃夫會長講慈善時,心里的那種震撼、那種耳目一新,眼前仿佛突現高山流水的強烈感覺至今依舊還清晰地存在。
我有著十分深刻的切身體會,《慈善》雜志的創辦和發展一直得到崔乃夫會長的關心、支持和幫助。就是他老人家不再擔任中華慈善總會會長的二十多年里,老會長崔乃夫還一直關注著《慈善》雜志,每一期的《慈善》雜志,崔會長和他的老伴兒李老師都會仔細閱讀,每次我到寓所看望他老人家時,他們常常會和與我談起《慈善》雜志發表的文章。
和許多同事、朋友一樣,我們都特別愛聽崔乃夫老會長講話,特別愿意與他交流,崔乃夫講起話來連貫自如、層次分明、邏輯嚴謹,常常是慢慢的柔柔的,語調抑揚頓挫,又總能使人從心底上感到一種力量,一種頗具震撼力的啟示。和他老人家交流,常常會有一種不知不覺上課學習的感覺,他博古通今,胸中的知識像小溪的流水一樣總是自然地流淌,滋潤著你的心田。記得《慈善》雜志創辦后不久,崔乃夫會長來天津看望大家,下晚我們一起到食品街的一家餐廳吃飯。看到墻壁上掛有“福祿壽喜”的裝飾圖案,崔乃夫一眼看去,不但發現了其中的一個錯字,而且很自然地講起了這四個字的深刻寓意和文化內涵,講這四字如何表達百姓對生命的關注,對美滿生活的向往,對自身社會價值的追求。還講到民間有福星、祿星、壽星,合稱三星的說法。還特別講了“福祿壽喜”與百姓頭腦中慈善意識的關聯,繪聲繪色、津津有味,當時的氣氛頓時便溫馨愉快和諧了許多。
和崔乃夫老會長相識、相交這幾十年里,他高尚的人格和廉潔自律的品格也一直感染與影響著我。中華慈善總會剛創立不久,崔乃夫會長一次外出乘飛機沒有坐頭等艙,衛生部一位副部長在飛機上看到崔乃夫吃驚地問這是怎么回事。崔乃夫微笑著輕松地說:“我現在是慈善會的會長,不是部長了。”
還有一年,那是崔乃夫不擔任中華慈善總會會長很多年了。我看望另一位也已經退下了的老會長時,老會長送給我一盒價值很高的“冬蟲夏草”。我覺得自己還年輕不該享受這么好的補品,就想到借花獻佛給崔乃夫老會長送去。老領導關心、支持我這么多年,我還從來沒送給他老人家任何貴重的禮物。當我把這盒“冬蟲夏草”提到老會長家里時,崔乃夫會長看了一眼,很嚴肅地對我說:“這個一會兒你還拿回去,我是從來不吃任何補品的。”
那一年,老會長崔乃夫已經年近九旬了,每天上午還和老伴兒一起步行到菜市場買菜。我相信老人家從不吃補品是真的,也相信他從來不接受別人送來的貴重禮品。他不但身體健康,思想品格更是健康無比。
有一次在老會長北京的家里,我和老會長談起社會上腐敗的現象、問題。老人家很坦然又不乏詼諧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說:“我的屁股是干凈的,這樣才能在人生的路上走得輕松、自在、長久。”
我們交談時,老會長不但常常會和我談起我國優秀的傳統文化和道德,也會講到世界上的一些應該學習和借鑒的文化理念。
我清晰地記得《慈善》創刊時,崔乃夫會長在創刊號上親自撰寫了題為“重視道德建設”的發刊詞。文中崔乃夫會長深刻論述了道德建設在當今社會發展中的重要性,希望《慈善》雜志能在培養人們的慈善意識,加強道德建設方面起到良好的建設性作用。那時,盡管我非常感激崔會長對《慈善》雜志的支持,覺得這篇文章對廣大讀者、對慈善文化的宣傳推廣大有益處,但并沒有真正認識這篇文章的重要價值。后來,從事慈善工作較為漫長的日子里,隨著我對社會慈善事業發展的了解、認識和體會,我越發覺得崔乃夫會長在這篇文章中闡述的觀點今天看來,依舊十分深刻,依舊有重要的指導意義。所以,十多年后我又一次在《慈善》雜志上介紹了老會長崔乃夫的這篇文章。
在編輯《慈善》雜志的過程中,隨著我對“慈善”不斷加深的了解和理解,也逐漸對老會長崔乃夫有了更深更全面的認識。
我曾在記述崔乃夫會長的文章中寫道:“慈善,這個曾經被回避、曲解,甚至被鞭笞的名詞在新中國被正名被重新提起;慈善事業在新中國重新醞釀、萌芽、創建、發展;慈善的旗幟在華夏大地重又舉起并越來越高地飄揚,這曲折卻令人振奮和欣慰的中華慈善史都與崔乃夫這個厚重又響亮的名字緊密而生動地聯系著。”
這是我在采訪了慈善事業發展進程中大量事實后得出的結論。我曾與崔乃夫會長有過多次深入而愉快的交談,向他請教了許多我不了解或只是懵懂的問題,我采訪了許多和崔乃夫會長一起工作過的同志,查閱了許多有關歷史資料,越發感到崔乃夫對我國慈善事業發展的貢獻有多么巨大。
1985年,崔乃夫頂住社會上質疑的聲音和壓力提出并在民政系統實施了民間捐贈舊棉衣被給貧困鄉村的舉措,收到了很好的反響和效果,得到了黨中央最高領導的肯定和鼓勵。這件事不但在較廣的范圍解決了一些貧困鄉村的實際困難,也使慈善意識和慈善行為在民間得到了創新性的普及。
1987年,在崔乃夫的提議和努力下,新中國第一批“中國社會福利有獎募捐劵”公開發行。在當時的情況下,能在中國發行福利彩票不能不說是一個大膽的創舉。這個創舉,是中國傳統的慈善性募捐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一種繼承和發展,無疑也為七年后新中國慈善組織的重新出現,中國慈善事業的形成與發展奠定了最初的基礎。
1991年,歷史罕見的華東大水災發生后,身為民政部部長的崔乃夫不僅按照黨中央、國務院的部署進行了國家的救援,而且圓滿地組織發動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次規模巨大的民間的慈善捐贈與救援,從中還開啟了國際社會的援助。對于發生災難后的國際救援,從1976年的拒絕接受到1980年的被動接受,再到1987年通過中國紅十字會的主動請求,直到1991年中國政府第一次大規模地直接呼吁國際社會加以救助。崔乃夫從中創新性的貢獻見證了我國改革開放的進程。
1992年,崔乃夫熱情支持了新中國第一個地方慈善組織吉林省慈善會的創立。
1994年,從民政部部長崗位上退下來的崔乃夫出任中華慈善總會第一任會長。5年里,崔乃夫會長對中華慈善總會的組織建設、理論建設、項目建設等諸方面和全國慈善事業的發展都作出了卓越的創新性的貢獻。
…………
2013年,我曾寫了一篇記述崔乃夫為慈善事業發展所作貢獻的文章。我請老會長對文章進行審定。老會長仔細看過,對其中個別地方做了修改。而后很認真地對我說:“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個人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我覺得自己就好比是河水中的一個浪花,只是翻卷一下,就融在河水中了。”還說:“你說的那些事情,有的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有的就完全忘記了……”
當時,我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位不老的老人,一時不知說些什么,只覺得心中的浪花一浪高過一浪地翻騰。
現在,老會長崔乃夫已經離開了我們,但我卻覺得那朵浪花依然在眼前、心里翻卷。我相信,在許多人心里,特別是民政人、慈善人的心里一定會長久地看到那個在歷史長河中翻卷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