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棋王，更是斗士

羅宏濤

常規慢棋戰平，通過加賽決勝，這在國際象棋世界冠軍賽的歷史上不算罕見。上屆棋王卡爾森的四次衛冕戰中，2016與卡爾亞金、2018與卡魯阿納，都是在加賽中勝出。哈薩克斯坦阿斯塔納，丁立人與涅波姆尼亞奇的棋王之爭也在三個星期的馬拉松式鏖戰之后，進入令人窒息的快棋加賽。

前三盤對戰激烈卻未分伯仲，眼見第四盤似乎又是必將和棋的走向，丁立人卻在第46回合走出令眾多觀戰者都認為絕非優選的一招，盤面波瀾頓起，那看似自我限制的意外一步，實際卻似神來之筆，成為導向勝利的關鍵。遠在蒙特卡洛遙遙觀戰的“退位”棋王卡爾森給出至高評價：“自設牽制，以達不朽（Selfpinningfor immortality）”。

幾經掙扎卻見生路越來越窄，涅波望向不遠處擺放的棋王獎杯，神情復雜。第68回合，棋局定格。涅波匆匆離開對局室，揮臂發泄時差點將手中水杯扔出。涅波背影漸遠，丁立人仍在棋盤前靜坐，左手掩面，眼中盈出淚水。空曠對局室此時鴉雀無聲，卻是令國際棋壇震動的一刻。世界冠軍賽自1886年開啟，首次誕生了一位來自中國的棋王。

幾千公里之外，中國棋迷一片沸騰，激動難抑。直播間講棋的國際特級大師王玥在對局鏖戰之時放出喜氣洋洋《好運來》隔空加油，期盼中的勝利終于變作現實，一向妙語連珠的他長時間泣不成聲。13年前，王玥成為躋身等級分世界排名前十的第一位中國棋手，9年前他與丁立人等隊友聯袂征戰，讓中國男隊首次打開奧林匹克團體賽冠軍之門。突破之路的親歷者，太知曉這一路渴望一路難。這一夜，81歲的林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激動難眠。他曾經是中國國象沖擊世界高峰的重要執行者之一，1991年謝軍首奪女子世界冠軍、1998年中國女隊第一次奧賽摘金，他都是領隊，現場見證。丁立人加冕，老人家說，他此生已無憾。

改變國象歷史的這一戰，無疑是本年度國際智力運動的最大事件。18盤激戰不止留下精彩對局，其過程之跌宕起伏，在棋王戰100多年的歷史上極為罕見，令眾多棋手和棋迷大呼過癮。丁立人收獲了巨大人氣，圈粉無數，不僅因為他最終登上了峰巔，更因為他在這場漫長鏖戰中所呈現的既謙遜溫和又意志超凡。

等級分低于對手；過往交鋒對手占優；棋王戰經驗對方是1己方為0；第二盤擁執白先行之利卻落敗，開賽初期就讓對手建立領先；第七盤大優之下陷入時間緊張而被翻盤；第八盤又是手握優勢卻被逼平；11盤結束時仍然落后……一切似乎都讓丁立人被動不利、身處危局。“還有三盤，什么都可能發生”，丁立人平靜宣言：戰斗到底！

第12盤，混戰之下你錯我錯，對頂級棋手而言算不上高質量的對局，實際成了心理與意志的深度較量。5年前棋王戰上，卡魯阿納將卡爾森拖入快棋加賽后遺憾落敗。看過這一次對局，他說：“丁立人并不追求完美，他想要混亂，想要刺刀見紅！就像塔爾（第八位棋王）所說，要把對手拖進茂密森林中……”幾年前國際媒體送給丁立人的別稱“靜謐風暴”可謂恰如其分，這“風暴”第三次落后之下將比分扳平，在14盤慢棋行至尾聲之處讓自己生機重現。

20多天里朝夕相處的助手拉波特問：“比賽對你的意義何在？”丁立人說：“比賽反映了我的靈魂深處”。一度畏懼、想過退縮，纏斗起伏中也曾掙扎遲疑，不止一次亂中出錯，他從不諱言這一切。是的，他不是天生的超人，他更像是一名不斷與自己作戰的斗士，以頑強去堅持，以毅力去跨越，并拼到最后，這些棋藝之外的武器讓他與眾不同，讓他閃閃發光。

迪·盧皮，史學家、作家，也是著名棋評人。他在丁立人第二次扳平比分時寫下的一段話，可看作對全部比賽的結語：“戰勝涅波的不是一臺超級計算機，而是一個男人不抱怨、不自憐、不屈不撓奮起的勇氣……在一個充滿社交喧囂和自視甚高的世界中，丁立人告訴我們，最重要的不是觀感、外表和對力量的虛幻設想，而是內心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