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琪 編 ○楊紅 馬濤 繪

那位粉紅色頭發的女生,自殺了。大多數人對這件事情的印象,可能只有“95后女生因染粉紅色頭發被網暴”這個標簽。那么,我們先來回顧一下,她所遭遇的事情:
最開始,是她在公共平臺上發表了一篇博文,“病床上的爺爺打開了我的碩士錄取通知書”,暖心的內容,配上她染著粉色頭發給爺爺看自己的錄取通知書的美好畫面。
結果,有營銷號搬了她的圖,編出“專升本”的故事,賣起了課;有人造謠她是“老少戀”“恰流量”“騙子精”,攻擊她利用爺爺的病掙錢,說她“嫌爺爺走得慢”,“你爺爺肯定后悔生了你”;她“師范大學”“教育學院”的身份信息被人肉搜索,被問“陪酒女能當老師嗎”;還有人評論:“一個研究生,把頭發染得跟酒吧陪酒的一樣!”“你的頭發把錄取通知書毀了!”“去你學校教務處投訴舉報你”。
有些人說,痛罵她只是誤會她是營銷號。但經多家媒體報道,事情真相大白之后,粉色頭發的女孩——鄭靈華,并沒有收獲多少道歉,她只能走上法律維權之路,維權過程中甚至依然繼續被騷擾。
飽受困擾,因此患上抑郁癥的她,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看到這些細節,人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嘆息。等嘆息結束,一個冷酷的事實將擺在我們的面前:嘆息不過是單調重復的反應。而這類事件還在不斷發生,未來似乎也不會停止。
是的,如果你仔細回憶,這類事件數不勝數:
2023年2月14日,駕拖拉機去西藏的抖音博主“管管拖拉機”遭受持續半年的網絡暴力,被“造假、詐騙、炒作、辱罵”等言論攻擊,正常工作受到嚴重影響,最終服用農藥,經搶救無效去世。
2022年7月,網名依奈的18歲少女因“說自殺卻不自殺”“家庭條件好”等理由被持續網絡霸凌,最后直播跳樓自殺。
2022年4月,一位女士拜托外賣騎手騎行27公里給聽障父親送食物,給予騎手200元辛苦費,評論區卻有大量評論稱其“小氣”“吝嗇”“像打發乞丐”,據稱她因此跳樓。
2022年1月,因自己尋親后與親生父母的糾葛被人認為是炒作,受到包含“心機婊”“快去死”“惡心”“娘炮”等詞的大規模謾罵后,劉學州在微博上留下遺書自殺。
2021年10月,“羅小貓貓子”于抖音直播透露輕生意向,在“你快點喝”“要喝就喝”“瓶子里裝的不會是尿吧”等煽動言論的指引下,喝下百草枯自殺。
……
這只是網絡攻擊性言論所引發事件的冰山一角。未到自殺程度,但當事人受到不小困擾的案例,更是數不勝數。
互聯網在擴大社交互動范圍的同時,人性能通過社交釋放的惡意也一并擴大了,人們卻似乎對這件事情視而不見,放任那些杠精、噴子、樂子人、鍵盤俠、“網絡巨魔”傷害著一位又一位普通人。
是時候正視這些問題了,問題究竟出在哪里?首先是互聯網對個人的去抑制化。
無論網速多快、體驗多擬真,線上人們的行為始終和線下真人互動不一樣:比起線下,人們對自己在線上的言行更不加以控制。這種偏差被稱作線上去抑制化效應。
這個效應的基礎理論是,人們在線下的日常生活中實際上是處在一種 “抑制”的狀態中,因為在社會化的過程中,我們會逐漸學會去抑制一些當下看起來不太合適的行為,例如我們會學會隱藏情緒,不會暴露自己太多的脆弱,更不會暴露自己的攻擊性。

但是在線上,這種抑制化現象會被削弱,導致“有害線上去抑制化”,把人性中最惡毒、最兇狠的一面釋放出來,對自己的惡意和惡行更不加以控制。
“有害線上去抑制化”有如下原因:
首先是匿名性帶來的“無責任感”和“安全感”。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的抑制性,通常是為了保全我們的社會身份。不管是完全隱去ID的匿名,還是頻繁更換的小號,在我們的直覺感受中,它們都不能代表作為社會人的我們。
隨時啟用、棄用一個賬號時,我們就可以卸下社會身份這個抑制我們的枷鎖,在現實的網暴事件中,事情鬧大后改名、換馬甲的事情也是屢見不鮮。
有些人還存在離解想象,也就是認為互聯網就是一場游戲,他們在互聯網上做的任何事情都和他本人沒有關系,線上和線下的他們是彼此分離、互不負責的。這更加導致了人們對自己線上言行的不負責。
二是缺乏反饋,缺少共情。當我們面對面與人交流時,能夠看到對方因為自己的行為而表現出喜悅或受傷。別人的痛苦,也會令我們感到難受。這種反饋會影響到我們的表達,避免做出極端行為。

但在線上的文字交流中,人們看不到對方的表情。這種不可見性使得人們無法及時收到這樣的反饋,因此失去了對自己言行的約束。未與被攻擊者面對面,這讓口吐惡言的人們低估自己言行的嚴重性:對他們來說,自己的攻擊并沒有傷害到了一個“真人”的實感,而是在評價一個虛擬形象,有些人甚至可能會把惡言當作是一種“自言自語”,這使他們的攻擊不加節制。
異步性也是缺乏反饋的表現。除了實時聊天軟件,線上的很多交流形式并不是同步的,人們不是在實時互動,不必實時接受對方的反饋,甚至可以說完就跑,一擊脫離,這種現象被心理治療師卡莉·門羅稱為“情緒的肇事逃逸”。
認知閉合需要,也可能加強去抑制化。如果我們只是看到博主的一張照片,我們怎么能知道這個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了解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但現實卻是,很多人會無意識地快速做出判斷,因為他們的認知閉合需要非常強,也就是很難忍受模糊性,需要一個確定的結論。
在他們看來,即使此時并沒有結論性的證據,所下的決策或許并不恰當也沒關系,因為相對于混亂和不確定,任何明確的答案都更好些。
信息不夠?沒事,按自己以往的經驗腦補就行。染發等于不正經,不婚等于被傷害過,女司機等于不會開車,理科男等于不解風情……久而久之,哪怕有足夠的信息擺在他們面前,他們也兩眼一閉,不看不聽,只一味輸出自己的腦中世界。
換句話說,這些人只是將自己腦海中的觀念不斷重復,然后投射到某個事件上。他們并不是在互聯網上攝取新的信息,而是在不斷重復自己腦海中已形成的話語。
需要注意的是,去抑制本身沒有好壞之分,人們在線上同樣可能表現得比線下更有同情心、更樂于助人。
“良性線上去抑制化”同樣存在,我們會和陌生人分享最私密的事情、最脆弱的情緒,也會收獲陌生人無條件的支持與溫情。
為什么同樣是去抑制化,卻會有如此不同的后果?綜合近年來的研究,可以認為影響最廣泛、最深刻的原因是道德義憤。
我們要明確一點,拋開少數以攻擊他人取樂或牟取經濟利益的人,大多數說出攻擊性語言的人往往有著主觀上的正當理由。
在一項樣本為1219人的調查中,對“大學生在什么情況下可能會產生微博暴力行為”這一問題中,選擇“事件當事人行為惡劣,為社會不齒”為第一位的人最多,為41.09%,其次是選擇“他人攻擊侮辱自己,無法忍受”為第一位的人,占比34.57%。

《美國科學院院報》上的一篇研究也提到,推文中出現道德化詞匯和道德情感詞匯的頻率越高,評論回復中出現仇恨言論的可能性就越大。另一項研究則表明,道德化詞匯和道德情感詞匯還會顯著提高內容的傳播度,推文中每多一個這類詞,轉發率就會增加20%。
道德情感會直接引發一個人的道德義憤,在這種情緒的支持下,普通人也可能變成“噴子”。而在一個多元化的社會,不同人的道德標準并不相同,一個人不可能在分享自己生活的時候完全避開所有人的“噴點”,也就無法避免接受到負面信息。
對發出憤怒言論的人來說,一系列的正反饋還會使其更加癡迷于憤怒。根據研究人員的分析,如果有個人平時發的內容都沒什么人評論,但某天他/她發布的一條憤怒的帖子收到了10條評論,那么他/她第二天再發一條憤怒帖子的可能性就會增加2%~3%。并且一個人的粉絲越多,那么這種反饋機制就會越明顯。
代入到現實,就是人們時常詬病的,“流量是命,所以大V靠引戰、釣魚就能賺得盆滿缽滿”。只不過除了物質收益之外,精神上的“滿足”也能讓普通人不停憤怒下去。
所以,我們能做什么?如果只有個人約束自己,適當表達自己的道德義憤,真正表達觀點的碰撞和對對方的尊重,而不是一味貶低與攻擊對方,有用嗎?
很明顯,收效甚微。
如果平臺不愿干預社區氛圍,如果平臺始終將流量和盈利最大化作為目標,那么最終都會回歸到挑撥對立、激發用戶的道德義憤這個尤為高效的手段上。
如果監管方缺乏法律法規的支持,只是用一次又一次的運動式執法去治理網絡環境,面對人性頑疾根本無法起到根本的扭轉作用。
好消息是,有一些平臺有意識地開始了管理,比如臉書大規模刪除仇恨言論,嗶哩嗶哩上線基于AI管理的阿瓦隆系統等等。
壞消息是,在批判道德義憤的同時,人們好像也無法離開它。
就好比在這篇文章的開頭,筆者同樣使用了強烈的道德語言,試圖引發閱讀這篇文章的你的憤怒。如果不列那么多的例子,不反復強調網絡暴力的危害,你會讀到這里嗎?還能繼續閱讀嗎?因為接下來,筆者還要用這個悲劇,討論另一個沉重的話題——“黃謠”。
“謠言”每每令人聞風喪膽,“黃謠”卻相對陌生,無處不在而又常常隱身。粉色頭發的女孩曾被人貶低為“陪酒女”“老者妻”……類似的事情在很多女孩身上都上演過。
2022年,28歲的牛津數學系博士朱朱因一條畢業視頻,被辱罵“搔首弄姿”,被質疑“網紅”“名媛”,甚至遭到“被包養”等言語的羞辱;杭州拿快遞的女士被無端捏造為“小三”“風騷少婦”……
在無窮惡意中,一個女性的穿著打扮、發型表情,身體的每一寸都像零件一樣被摘下來,用無中生有的想象放大鏡加以窺伺、攻擊。
而那些針對女性的謠言,凡與貞潔、婚戀沾邊,就幾乎不可能洗脫。更可怕的是,“造謠”雖然是一個動詞,但它的主體常常隱身,公眾看得見以假亂真的“謠言”,卻看不見“造謠”的過程。這種信息的單向性和不透明性,使得控訴與維權成本,也比一般謠言高得多。
廣義的“謠言”,我們可以用科學與理性去擊碎它們,但“黃謠”的特殊之處在于,很難用實證意義上的“科普”去反駁它。

如今,謠言能對一個人造成傷害,至少建立在兩個要點之上:其一,謠言內容必須對造謠者具有一定的重要性;第二,由于缺乏權威或者人們不愿相信權威,事實往往被謠言的模糊性所掩蓋。
對于一些類似健康、醫學等科學領域的謠言,用權威去擊破它們是相對容易的事。但要證偽那些針對女性的黃色謠言,其難度與精神病的悖論類似:要如何證明你不是一個精神病人?當一盆臟水已經潑向你,傷害的產生,往往不是為他人帶去的誤導,而是從自己身上延展出去的一種想象。
這種想象關聯著根植東亞社會傳統的“貞潔羞恥”,面對“蕩婦羞辱”,女性的第一反應往往是否認,可緊接著想要駁斥,卻找不到一個具有實感的、可以被抓住的依據。被潑臟水的女性要如何設法證明自己不是“陪酒女”,不是“老少戀”,要如何證明“我就是我”?
陷入自證困境后,一個人的心態會被壓垮,就像心理學上的“煤氣燈效應”,即“對受害者施加的情感虐待和操控,讓受害者逐漸喪失自尊,產生自我懷疑,無法逃脫”。也有點像今天說的“PUA”(后來泛指很會吸引異性,讓異性著迷的男女),只不過,相對于充滿技巧的“PUA”,面向大眾的造謠,所需的真的只是動動手指頭而已。
寫一篇議論文尚且需要邏輯鏈完整的論據,而謠言,作為對既有信息的解讀和傳播,所利用的既非事實,也非理論,而是普遍存在于公眾之中的某些共通情緒與窺私欲。
美國心理學家奧爾波特提出,造謠是人“內心狀態的一種表達,是情緒狀態的投射”,而所謂“投射”,在心理學上的解釋則是“個人欲念或者欲望的外化”,往往受到文化、習俗、個人經歷等多重因素影響,同樣,它也表達著人們潛意識里的一種不安。
今天常見的黃謠,萬變不離其宗,都是假想一個“利用身體獲得資源”的虛幻女性形象,再利用社會對這種女性存在的根深蒂固的批判,輕輕松松將一個女性拽入自證怪圈。
這其中,有一部分造謠者的心態,的確源于自己內心的刻板印象。比如,在很多人的觀念里,女性仍然沒有足夠的工作能力,她們也很難情緒穩定,或是女性天生愛美、虛榮,且極其容易因愛美與虛榮誤入歧途……

“女子本弱”的性別刻板印象不是一朝一夕塑成,也不是經濟發展與文化教育能根本扭轉的,它也許從一個人很小的時候就無意識地溶入生活中,植入腦海里。
想一想,在你上小學的時候,是否總有一些男同學模仿女生邁著小碎步跑步,即便她們真的沒有那樣跑。中學的時候,青春期男孩也會下意識覺得班上來生理期的女生弱不禁風,嬌氣造作。而一旦你強勢反擊,他們又會給你冠上“母老虎”“金剛”等更具羞辱性的外號。
這里面有個成長教育方面的兩性差異:所謂“男子氣概”的培養,往往以群體為單位,孩童時期的球場、游戲廳,中學的男生宿舍,都是男孩們建立自我性別認同與意識的集體空間,一種相互影響的觀念塑造場域。
而女孩們對自身性別的意識和學習,往往不會以公開和共享的方式闊聲談論,更多是作為“閨房”里的私密話語存在,從生理常識到心理經驗,都極大依賴于家庭里的女性長輩傳授。
因此,班級里稍微早熟的女孩,會因為“胸大”而自卑;而晚熟的男孩,會因為自己的形體瘦小,或者看起來秀氣文弱而自卑。再加上高中前同齡女孩普遍比男孩早發育1~2年,女孩們面對的無措與指點會更早,更猛烈。
社會缺乏一種教育的聲音告訴我們,男孩與女孩,都不該為自己身上任何符合或未滿足第二性特征的變化而感到羞恥,引導我們如何看待自己與評判他人的身體。
特別對于女孩,老生常談的“不懼外界目光”需要非一般的心理素質,可至少,我們得首先讓自己相信:一名女性當然可以在漂亮、性感的同時,用盡全力去追求事業與學業,唯有我們自己先擺脫對“美貌”的羞恥,面對那些無關痛癢的指責,才能一點點脫敏,并期待有朝一日幫助整個社會脫敏。
如今的謠言大多在網絡擴散,期待法律與制度完善,是一個長期、集體的過程,而與此同時,我們依然有必要對網絡的信息泡沫保持警惕:造謠者不是AI,他們是現實存在的人,他們在生活中是什么樣子,由他們身邊的社會關系與親密關系來審判,而被造謠者的生活,也更多的是由生活中的朋友親人來決定的。
作為個體,我們或許難以堵住那些造謠者的嘴,但足以成為一個獨立思考的人,過濾掉那些謠言信息,拒絕做那個造謠者、傳謠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