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社會工作的雙重聚焦對應的是微觀與宏觀兩個傳統取向,但是在美國,宏觀社會工作正在逐漸失去其原有的專業地位,淪為邊緣化的實踐和領域?,F有文獻就宏觀社會工作何以邊緣化提出了四種歸因論,即“政治偏好論”“市場驅動論”“文化影響論”“科學追求論”,這些討論相對孤立、碎片化,缺乏歷時性、過程性和統合性的思考。關聯的職業生態這一理論視角以過程論為基礎,強調職業作為一個生態,關鍵在于其管轄權的控制,同時也受到相鄰生態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為宏觀社會工作的式微提供新的解釋。在該理論看來,宏觀社會工作的邊緣化一方面與社會工作專業內部職業管轄權的抽象理論體系密切相關,另一方面也深受與之關聯的政治生態、市場生態以及其他專業生態的影響。因此,辨識美國宏觀社會工作的發展脈絡和現實困境,對于審視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 宏觀社會工作? 微觀社會工作? 關聯的生態
[基金項目]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社會治理背景下我國社會工作行動本土化理論框架與實踐體系研究”(編號為16ZDA08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崔晉寧,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社會工作與社會治理、社會組織。
[中圖分類號] C91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3)02-0025-12
近幾年,隨著“占領華爾街”“黑人的命也是命”等社會運動在西方國家的興起,社會工作改革的呼聲越來越高。有學者認為,社會工作專業因無法應對社會變革則必將走向終結,而不可調和的宏觀—微觀張力是其終結的主要原因之一。①的確,社會工作從創立初期就有微觀與宏觀兩個傳統。1917年,瑪麗·里士滿(Mary Richmond)《社會診斷》一書的出版,象征著社會工作開始朝專業化、科學化方向發展,這種注重個人治療的方法代表了社會工作的臨床化、個人化、咨詢化等微觀取向;而簡·亞當斯(Jane Addams)將睦鄰組織引入美國,由此開啟社區工作的先河,這種注重社區發展、倡導賦權和社會變革的方法則是宏觀取向的典型代表。盡管有不少學者嘗試減少兩種取向的分歧,認為微觀與宏觀實踐有相同的價值觀、重視服務質量和評估結果、堅持對社會正義的持續追求等共同基礎①,二者是同源、共生、互構的關系②,但是這種努力并沒有取得足夠的成果。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在意識形態上占據主導地位,強調市場自由競爭,限制國家在社會福利領域的作用,將社會問題歸因于個人與家庭,提倡個體負責和自力更生。在此背景下,社會工作的服務對象以個人和家庭為主,呈現出個體化、微觀化的傾向。
過去十年,國內外學者反思了社會工作專業為何對追求社會正義和社會行動的關注正在減弱③,微觀取向的社會工作實踐忽視了“社會性”,旨在促進更大范圍社會變革的宏觀社會工作未能發揮其作用。關于平衡宏觀微觀實踐張力、重塑“社會”意涵、追求更大的“社會”目標等主張引起了學者們的熱烈討論。國外的研究主要圍繞個體治療與社會變革的百年爭論展開,而國內的研究則傾向于用社會性、政治性等宏大議題來闡述,無論從哪個視角進行論證,宏觀社會工作未能得到與微觀實踐同等地位的發展已經成為社會工作學界、實務界的共識。宏觀社會工作實踐逐漸邊緣化成為一個令人擔憂的走向。本文嘗試分析美國的宏觀社會工作是如何發展起來的,又面對怎樣的困境,這樣的審視對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有著重要意義。
一、 美國宏觀社會工作的發展脈絡
盡管存在個人治療與社會變革的百年論爭,“個人與社會的雙重聚焦”還是得到了社會工作界的普遍認可④,追溯宏觀社會工作的發展脈絡,仍需將其放在整個社會工作的發展歷史中考察。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實現了從農業社會向工業和城市社會的歷史性轉折,其社會結構發生了極大的改變,在經濟快速增長、生產力急速增加的同時,工業化、城市化所帶來的后果越來越嚴重,工人收入降低、暴力事件頻發、貧民窟越來越多,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簡·亞當斯開始了她的社會工作之旅。1889年,亞當斯和其好友搬入芝加哥貧民區的赫爾大廈(Hull House),希望通過實際行動消除世界的不公平,從而實現不同群體、不同種族、不同階層、不同性別之間的和平共處。在這一過程中,社會工作被視為一種理論與實踐緊密結合的應用社會科學,為貧困群體提供社區乃至更廣泛層面的幫助,促進社會的公平與正義是宏觀社會工作的核心目標?,旣悺だ锸繚M作為社會工作專業的創始人,于1889年加入了慈善組織會社,推動慈善事業向專業社會工作發展。里士滿在促進社會工作專業化的過程中,顯現出對科學性和專業性的強烈追求,通過借鑒臨床醫學、精神病學、心理學的治療模式,形成個案社會工作方法,此后逐漸演變為微觀取向的臨床社會工作。盡管里士滿被普遍看作微觀治療實踐的代言人,但其晚年開始向社會立法轉變,致力于通過自己的行動和研究推動婚姻法的改革,因為在她看來,社會改革是社會工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由此可以看出,兩位先驅對于社會工作的社會立法、社會行動、社會變革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關注。在20世紀初,分別以這兩位代表人物為核心的宏觀社會工作和微觀社會工作各自獨立發展,達到均衡態勢。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受到美國經濟的繁榮和社會主義的興起等外在因素的影響,具有一定集體主義傾向的社會變革運動逐漸走向衰落。①
20世紀30年代,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危機首先在美國爆發,隨后波及整個資本主義世界。在這次經濟危機中,各國工業生產急劇下降,市場萎縮、企業破產、工人失業,人們開始意識到社會功能的不良發揮會導致貧困與失業。因此,倡導社會變革的宏觀社會工作重新被人們重視,社會工作也開始積極參與和組織社會運動。②隨著羅斯福當選總統、出臺新政,進一步強調國家對經濟的干預和指導,美國社會逐漸走出經濟危機的陰霾,社會變革式的運動不再受到關注,宏觀社會工作再度式微。
20世紀60年代是宏觀社會工作發展的黃金時期,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西方國家出現很多社會問題,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種族問題日益嚴重、軍備競賽的戰爭籠罩等使民眾對當局的統治深感不滿,學生運動、反越戰運動、民權運動等社會運動頻頻爆發,為此政府贊助了一系列反貧困、預防青少年犯罪、救助失業、社區建設、市民參與等計劃。在此背景下,旨在促進社會變革的社區工作作為一種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開始被接受。1962年,美國社會工作者協會報告指出,社區工作是社會工作的基本方法之一。③
20世紀70年代初,包括殘疾人、婦女和移民在內的弱勢群體隨著自主意識的增強,開始對現有的權力體系產生不滿,這也對激進社會工作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激進視角、賦權實踐、反壓迫和反歧視實踐其實都是在試圖回應案主遭遇的結構性因素。④70年代末,新自由主義在國際經濟政策上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個人主義再次被廣泛推崇,宏觀社會工作陷入低谷。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循證醫學被廣泛傳播到其他領域,包括社會工作?;卺t學傳統的循證社會工作越來越多地被用于臨床實踐,逐漸成為西方社會工作直接實踐的主流模式之一。但循證社會工作在宏觀領域內的應用還面臨不少挑戰,在研究方法上有著更多的困難,這導致干預研究在宏觀實踐領域尚未被完全接受,仍處于早期的探索中。
通過回顧美國宏觀社會工作發展的歷程可知,宏觀取向的實踐與國家的意識形態、社會結構息息相關,在以崇尚個人主義、追求自由的資本主義國家中,強調個人責任的微觀社會工作始終占據主導地位,宏觀社會工作雖在20世紀初、3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初得到了短暫發展,但相對而言進程緩慢,且影響力有限。
二、 宏觀社會工作在美國的邊緣化挑戰
倡導結構性變革的宏觀社會工作在應對當前公共衛生危機、自然災害、貧困問題、性別種族問題等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宏觀實踐似乎已經成為“社會工作中一個邊緣化的子領域”①,這種邊緣化體現在教育、實踐、學術研究等各個方面。
(一) 缺失的宏觀教育
在教育領域中,學校對于擴大宏觀實踐教育和研究是不重視的,許多學校沒有宏觀方面的集中課程,甚至幾乎所有學校的宏觀課程比例都很低。一是部分學校較少聘請宏觀取向的教師,有的學校甚至沒有教授宏觀課程的教師,大多數學校的課程主要為臨床課程。②二是學校對于宏觀實踐者領導力的培育是不夠的。除了少數的社會工作學院有宏觀社會工作所需的領導能力項目外,其他學校幾乎沒有,這也導致某種程度上學校將非營利組織的領導能力項目和培訓轉讓給了其他的學院,比如公共政策學院、管理學院、商學院等。③三是主修宏觀實踐的學生人數占比很少,根據美國社會工作教育委員會(Council on Social Work Education)2016年的數據可知,社會工作專業碩士項目(MSW)中只有8.08%的學生主修了宏觀實踐,超過三分之二的學生集中在臨床實踐和通才實踐方向。④四是可用于開發宏觀實踐相關課程、實地實習和研究項目的資源有限,缺乏必要的支持。
(二) 被忽視的宏觀實踐
在具體的實踐領域中,一系列的數據表明宏觀社會工作在從業人員數量和注冊認證等方面均不如微觀實踐。美國在2015年開展的一項針對MSW畢業生的調研結果顯示,在246名受訪者中,參加MSW項目時便從事臨床研究的學生占85%,從事直接/臨床實踐的畢業生占83%。①盡管有研究發現,宏觀實踐的就業領域主要在非營利機構,尤其集中在公共部門,工作崗位涵蓋機構高管(如首席執行官、執行董事、首席項目官等)、機構主任、項目經理、研究評估部門里的協調員等多個類別,且微觀實踐與宏觀實踐在薪資報酬方面沒有顯著差異。②但是,截止到2019年,美國社會工作教育委員會(CSWE)的研究報告表明,畢業生選擇直接實踐的占81.5%,選擇包括社區組織、政策倡導和間接管理實踐在內的宏觀實踐的只有17.2%。③
資格認證是社會工作行業發展的重要環節,是對社會工作從業人員質量控制的有效手段,同時可以為那些接受社會工作服務的人提供問責渠道。經過80多年的努力,社會工作專業認證在美國發展得相當成熟,但是有學者發出警告:社會工作認證許可多集中在臨床實踐上,過于強調臨床社會工作在心理健康領域的作用。這種臨床社會工作在資格證方面日益增長的霸權可能會使公眾認為臨床實踐是社會工作實踐的唯一合法形式,從而導致選修宏觀實踐課程的學生減少,最終出現宏觀社會工作實踐的邊緣化。④在資格認證考試中,不提供宏觀方面的考試選項在一定程度上也會降低從業人員對社會工作宏觀實踐的興趣。
(三) 不平衡的宏觀研究
科恩·赫爾曼斯(Koen Hermans)等認為,社會工作研究并不是中立的、技術性的和無價值的,而是具有規范性的價值取向,即尋求人權和社會正義,因此社會工作研究的側重點在于多大程度上有助于人權和社會正義的實現。⑤然而,相較于教育和實踐領域宏觀社會工作的邊緣化,社會工作的微觀研究與宏觀研究也是處于不平衡的狀態。有學者對面向宏觀研究的社會工作學位論文進行了回顧,結果發現宏觀取向論文與非宏觀取向論文的總體比例存在顯著差異,平均每年宏觀取向論文只占總體比例的8%,當然這與缺失的宏觀教育有關。①尤其是隨著循證實踐研究的興起與發展,學術期刊越來越傾向于發表具有正向結果的干預或實踐研究,Research on Social Work Practice雜志曾表示更傾向于接收基于實證的社會工作實踐成果的評估研究和對實踐評估方法或措施進行研究的心理測量的論文②,這一偏好顯然不利于宏觀實踐論文的發表。由此可以看出,宏觀取向的學術研究處于不平衡狀態。
三、 美國的宏觀社會工作何以邊緣化?
正如在宏觀社會工作發展脈絡里提及的宏觀實踐的興起、式微與國家社會結構、意識形態有著直接關聯,其實教育、學術、實踐領域的宏觀社會工作的被忽視只是表面現象,其背后的根源在于隱匿的意識形態之爭。③尤其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國家新自由主義的重新登臺、新管理主義的日漸盛行以及個體主義文化的深刻影響并未給宏觀社會工作提供良好的發展土壤。
(一) 四種歸因論的比較與反思
綜合現有文獻,可以將美國宏觀社會工作邊緣化的原因劃分為四類,即政治偏好論、市場驅動論、文化影響論、科學追求論。
政治偏好論強調社會工作的產生發展與政治環境具有高度的關聯性,獲得“政治認可”是社會工作得到合法性發展的重要前提。隨著20世紀70年代資本主義國家經濟滯漲危機的爆發,提倡國家承擔社會服務責任的社會民主取向和福利國家制度遭到廣泛批評,主張個人權利的至高無上和自由市場秩序合理性的新自由主義重新登上政治舞臺。在新自由主義看來,國家對窮人進行社會救助,不僅費用高昂、損害市場的自由競爭秩序,而且會使窮人產生依賴心理,不利于個人自由發展,因此應當幫助個人自力更生,通過自身的努力擺脫困境。政府作為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踐行者與傳播者,在與社會工作的密切聯系中將這種強調個人問題的主流意識形態傳遞給服務對象,使他們相信通過自身努力可以避免不公平的社會問題,社會工作實踐的最終目標成為“治療受害者”。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束縛使社會工作的服務對象趨向于個體化,社會結構層面的因素被掩蓋,而主張社會變革的宏觀社會工作慢慢地失去了政治合法性。
市場驅動論認為,社會工作的實踐可以分為私人實踐(純市場模式)和政府購買服務(準市場模式)。在私人實踐中,社會工作者作為賣方向市場提供專業服務,服務對象以買家的身份購買服務,服務的最終價格是在市場價格的基礎上由買賣雙方共同商定。事實上,購買私人服務的多為中上層階級,其問題多集中在心理層面,下層群體涉及的多為社會結構層面的問題,但是他們缺乏充足的資金去購買此類服務。出于營利的目的,社會工作服務的受眾多為中上層階級,內容也逐漸展現出心理治療傾向。在政府購買服務的實踐中,政府作為購買方具有優勢地位,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社會工作的專業自主性,社會工作只有依靠政府的資金支持才能得以生存,因此不得不提供政府偏好的個別化的臨床服務。此外,強調效率至上的新管理主義也在自由競爭的市場化中進一步給社會工作帶來大量的生產目標、質量考評、績效評估等與社工實踐無關的新元素,使得社工不僅需要承擔日益增加的管理責任與行政性事務,①而且還減少了專業的自由裁量權,工作者常常按照一套標準流程工作,其專業判斷受到限制,②這對需要服務周期較長、介入方法靈活多變的宏觀取向的實踐而言是一種極大的挑戰。
文化影響論認為,西方國家的個體主義文化為微觀社會工作的日益流行奠定了基礎,該文化的基本理念是個人的權利、價值、尊嚴不可侵犯。個體主義包含個人自由和個人責任兩個層面的含義,就個人自由而言,過分強調個人自由導致親屬、宗教等人際紐帶關系弱化,當人們的情感需求得不到滿足時,就會給人帶來嚴重的心理困擾,臨床治療傾向的微觀服務有助于其解決心理壓力,同時又不會損害其個人自由;就個人責任而言,個體主義強調個人對自己負責,自我是獨立于社會環境而存在的,所有犯罪、貧困等問題是個人行為的選擇,因此社會工作的實踐目標就是“治療受害者”。另外,倡導宏觀實踐的社會工作意味著社會系統的變革,這極有可能會影響到社會系統中不同群體之間的利益關系,進而被認為是對個人自由的威脅。③因此個體主義將社會問題歸因于個人,認為社會工作只要解決了個體的困難、滿足了個體的需求就能回應并促成社會問題的有效解決。
科學追求論認為,社會工作對于科學主義的追求導致其逐漸走入專業本位、技術至上的陷阱中,其實踐多落腳于微觀領域。在社會工作的早期實踐中,其知識觀基礎深受醫學影響,提倡“社會診斷”,可以說醫學模式為社會工作實踐提供了一對一的標準化個案服務模式,在此基礎上心理治療進一步為社會工作的實踐提供了理論依據和治療模式,由此社會工作的“心理學化”開始顯現。無論是醫學化還是心理學化,都是社會工作向科學化水平較高專業靠攏的表現,其本質是對科學主義的追求。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社會工作循證實踐”,被視為社會工作中基于科學的實踐方法④,它不僅強調證據等級的重要性,而且注重對干預方案、過程和結果的科學性、規范性的檢驗和記錄,正是這種科學性使循證實踐成為美國社會工作的主流實踐模式。由于心理學、醫學聚焦的都是個人問題,而非社會結構性問題,這就使得社會工作主要集中在臨床實踐,而循證實踐的進一步發展使得學者們也基本上放棄了宏觀層面的理論討論,將精力放在如何進行循證實踐上。
以上四種歸因論從不同維度對宏觀社會工作的邊緣化進行了闡釋:政治偏好論強調政治意識形態的束縛,市場驅動論主張市場經濟自由競爭的驅動,文化影響論關注傳統個體文化的形塑,科學追求論則認為社會工作對科學主義的過度追求導致其逐漸丟失了追求公平正義的價值使命。進一步分析可以發現,前三種歸因關注的是影響社會工作發展的外部環境,第四種歸因則是從社會工作的內部發展來解釋。盡管學者們關注到了社會工作專業內、外兩個維度,但目前對這些原因的討論相對孤立、碎片化,未能形成一個統合性的觀點,而且對宏觀社會工作邊緣化的探討缺乏歷時性、動態化的思考。事實上,新自由主義、新管理主義、個體主義、科學主義之間有一定的內在關聯性,這就啟示我們在思考宏觀社會工作邊緣化的原因時應當有一個整體性、過程性的視角。
(二) 關聯的職業生態:過程性的解釋視角
安德魯·阿伯特(Andrew Abbot)對“職業生態”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為宏觀社會工作的式微提供新的解釋。阿伯特認為,職業構成了一個“生態系統”,不同職業希望在競爭中壯大自己,接管不同的工作領域,并通過專業知識系統將這些工作納入“管轄權”范圍內。職業管轄權至少涉及兩個方面,一是職業工作的具體內容,二是職業工作的社會屬性,其中特定職業對于抽象理論體系的控制最為重要。對于職業而言,只有抽象理論才能更好地應對社會需求和工作內容的變化,因此職業管轄權的本質是知識性的,而非社會性的。①事實上,任何內部和外部的力量都會潛移默化地為管轄權的得失創造可能性,而職業也會通過抓住各種機會、加強或放棄早前的管轄權來采取行動和做出反應。這里就涉及關聯的生態(linked ecologies),即一個特定的生態并非一套固定不變的外部環境,而是會受到與之相聯系的生態系統的影響。任何特定生態中的事件在某種意義上都會受制于相鄰生態中的事件,考慮到許多相鄰生態的同時存在,生態中的所有參與者都會積極跨越生態邊界尋求聯盟、資源和支持。②
作為一門職業,社會工作的管轄權最初體現為“微觀與宏觀”的雙重聚焦,但是隨著社會工作的不斷發展,專業外部與內部等多重力量共同形塑著管轄權的邊界。從內部來看,社會工作若想在不同的職業中獲得發展,就需要擴大其職業管轄權,而從管轄權的本質屬性來看,抽象理論體系是其最重要的知識基礎,這種知識性的理論體系在微觀社會工作領域中則體現得更為明顯。目前社會工作現有的理論多為應用型理論,如自我心理學、心理動力學、系統理論等滲透到微觀實踐中而形成的問題解決模型、任務中心理論、危機干預等社會工作理論,這些知識體系的焦點多聚集于個人,呈現出明顯的問題化、治療化傾向,這種以個人為中心的理論體系進一步導致社會工作的職業管轄權聚焦在微觀實踐領域,而社會化傾向突出的宏觀社會工作逐漸邊緣化。
從外部來看,與社會工作職業生態相關的政治生態、市場生態以及其他專業生態在彼此的互動和作用中相互影響,共同導致了宏觀社會工作的邊緣化。政治生態中的政府組織在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和個體主義文化的雙重形塑下,傾向于將社會問題歸因于個人,從而削弱其社會救助的功能,并在新管理主義的進一步影響下,將社會救助、公共服務等職能轉移給市場。然而,市場生態中的購買方(個人或政府)秉持著自由競爭的原則購買社會工作專業服務,此類服務多聚焦于微觀領域的個人問題,涉及社會層面的結構性問題很難通過市場加以解決。除此之外,作為一種職業生態,社會工作還與心理學、醫學等其他專業生態息息相關,這些專業不僅為社會工作提供了理論知識,而且還促使社會工作朝向科學化、專業化方向發展。
因此,從關聯的職業生態來看,宏觀社會工作的邊緣化不僅與專業內部職業管轄權的知識理論體系密切相關,而且也深受與之關聯的政治生態、市場生態以及其他專業生態的影響。這些生態中的行動者或在意識形態的作用下,或在自由競爭的驅動下,或在科學主義的追求下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共同界定著社會工作職業管轄的范圍,使其從最初的雙重聚焦逐漸向微觀實踐發展,相應地宏觀社會工作日益式微。
四、 對中國宏觀社會工作發展的啟示
關聯的職業生態這一理論視角為美國宏觀社會工作何以邊緣化提供了有力解釋,基于宏觀社會工作的現實困境,國外學者從不同視角提出了相應的對策和建議??傮w而言,彌合微觀與宏觀二分法的裂痕、發展宏觀社會工作可以歸結為三種方式,即分離(separation)、合并(merger)、聯結(interconnection)。①分離是指以社會科學為核心的改革和政治行動與以心理學為核心的個人福利、個人服務是相互區分的,且兩者之間沒有相互作用?;诖耍l展宏觀社會工作需要與微觀實踐進行分離,羅斯曼(Rothman)通過對宏觀實踐的系統調研,發現宏觀實踐的弱勢地位和微觀實踐的壓倒性優勢,呼吁公眾加強對宏觀實踐的重視。②發展宏觀社會工作的第二種方式是以通才實踐的形式將微觀與宏觀社會工作進行合并。具體而言,社會工作者以通才實踐為基礎,學習并展示社會工作的核心能力,從而促進宏觀社會工作與微觀社會工作的共同發展。通才實踐是一種整合個案工作、小組工作和社區組織的實踐方法,側重于人與環境之間的互動,可以在不同的實踐領域、環境和服務人群中進行轉移。①聯結關注的是宏觀實踐與微觀實踐的動態聯系,宏觀政策實踐往往受到微觀實踐經驗的啟發并扎根于其中,微觀實踐見解可以轉化為設計政策和方案的重要證據,這些政策和方案又可以有效地解決人們生活的現實問題?;诼摻Y的視角可知,宏觀實踐與微觀實踐并沒有絕對的劃分標準,二者可以相互促進和轉化,因此宏觀社會工作的發展可以在臨床社會工作實踐的基礎上進行,“以社區為中心的臨床實踐”②和倡導戰略③都是聯結的積極嘗試。
上述三種宏觀社會工作的發展路徑是建立在美國宏觀社會工作的發展脈絡和現實困境的基礎上的,對于審視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具有重要的啟示。與西方原子化社會結構有所不同,中國的政治、經濟與社會有其自身的規律和特色,這就意味著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不僅要超越宏觀實踐的邊緣化困境,而且還應以一種整體的、動態化的、關聯性的職業生態視角關注中國社會工作的職業特征,從而為宏觀社會工作的發展勾畫新的路線圖。
(一) 強調社會工作的科學、藝術與政治三重屬性
如上文所述,社會工作早期是在醫學、心理學的影響下向科學化方向發展的,社會工作的科學功能是通過診斷測試、系統觀察、形成假設、評估結果等一系列流程,助力一線工作者開展專業服務、提升服務效果。④然而,有學者對此提出疑問,認為標榜“科學性”的社會工作極有可能淪為制造“快活的機器人”的工具,社會工作者將成為借助多種技術手段把人變成機器人的專業人員⑤,這樣不僅會忽視人的主體性,而且會對社會工作的價值追求造成威脅。因此,以霍華德·戈德斯坦(Howard Goldstein)為代表的一批學者提出社會工作應該著眼于藝術、人文學科所蘊藏的深厚內涵,以發展所需的理解技能,從而支持服務對象理解他們的生活。⑥藝術為社會工作者帶來了潛力、能力和洞察力,為社會工作者和服務對象之間的社會關系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但是由于結構性障礙導致的不公平、剝削歧視等社會現象的出現使一些學者提出了“政治重返”的觀點,認為政治可以將現代社會工作推回到其最初的意義和意圖①,其任務就是回應社會排斥和社會不公正等現實問題,提倡“良心政治學”(a politics of conscience),強調社會工作應該關心窮人和受壓迫者,秉持對社會公正的希望和信念。西方宏觀社會工作的邊緣化正是對社會工作科學性追求的結果之一,日常實踐的微觀取向使得社會工作的專業價值變得稀薄和分散,藝術性逐漸被弱化,對藝術性的強調以及重返政治的呼吁更是為了回應社會工作的“社會”屬性。因此,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需要將科學、藝術、政治三重屬性融為一體,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社會工作實踐的碎片化,彌合微觀實踐與宏觀實踐的裂痕。
(二) 明確積極而不激進的宏觀定位
重申社會工作的宏觀取向不僅是社會工作價值追求的重要方面,更是社會轉型的必然要求。相較于西方社會,宏觀社會工作在中國社會中有其得天獨厚的優勢?;仡櫢母镩_放40多年來社會工作的發展歷程不難發現,社會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國家的建設目標和宏大敘事所推動的,從社會服務、社會建設、社會管理、社會體制到社會治理,社會工作作為其中的制度性要件、構成性要素和專業性力量發揮著重要的作用②,在這種政治話語體系下助推的社會工作在宏觀層面有較大的發揮空間。而宏觀社會工作在中國的進一步發展需要厘清其專業定位、闡明其發展目標、明確其干預策略。基于中國的政治現實,“積極而不激進”是中國宏觀社會工作未來的實踐取向。所謂積極就是強調社會工作的主動性、集體性和建構性,而“不激進”就是采用非對抗性的行動,這與西方激進社會工作的實踐取向有著較大的區別。在積極而不激進的實踐取向下,中國宏觀社會工作需要直面轉型期的結構性議題,以積極的姿態參與社會變革,構建有力的社會。傳統的個案、小組、社區三大方法已經無法應對這些新挑戰,我們可從社區發展、組織建設、政策倡導、價值引領等四個層面予以推進。③
(三) 強化跨學科的學術合作
回顧美國社會工作的發展脈絡,社會工作作為一門學科,強調與社會福利學、精神病學、心理學等學科的聯系。但是在中國,社會工作自引入以來就被設置在社會學學科體系中,屬于社會學的二級學科,二者關系更為緊密。社會工作就其本質而言是一門以來自其他人文社會科學和本土知識為支撐的融合多元學科知識的應用型學科。當前隨著中國社會的深入轉型,社會結構變遷、社會治理新形勢、社會訴求新特征對社會工作及其他學科在承擔社會責任方面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任何復雜多變的社會問題的解決都需要借助學科協同與科際整合的力量。④社會工作的跨學科合作就是通過組建社會工作與其他學科的跨學科團隊來解決單一學科無法解決的問題,目前西方國家的跨學科合作主要涉及合作研究、合作教學、大學與社區共建項目三個層面,涵蓋的學科包含社會學、兒童福利學、政治學、法學、教育學、護理學、心理學、經濟學、醫學等。①中國社會工作可以從西方國家社會工作的研究和實踐中汲取經驗,積極開展跨學科的教學科研合作。以新冠疫情為例,社會工作若想發揮更大作用,就需要與公共衛生、醫療護理、應急管理等學科進行合作。因此,中國社會工作若想建構自己的知識體系和應對社會的劇變,尋求與社會學、政治學、公共衛生、公共管理、計算機科學與技術等不同學科的合作與對話則是必由之路。
(責任編輯:徐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