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紀90年代初以中篇小說《白話》登上文壇以來,徐坤在小說創作方面,短篇、中篇和長篇都寫了不少,有的作品還榮獲過“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等重要獎項,在文壇內外都很有影響。即便已經成果累累,成就斐然,她新近推出的長篇小說《神圣婚姻》(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12月版),仍然具有標志性意義,值得人們予以高度關注。因為這部新推出的《神圣婚姻》,在她原有的寫作追求與風格上,有了新的進取,新的轉折和新的拓展,做到了在日常化的故事中囊括更多的生活意涵,在個人化的敘事中包孕時代性的主題。因之,之前人們常常戴在她頭上的“女王朔”的帽子,已經沒法再給她戴了。
《神圣婚姻》這部作品,是以程田田等人的婚事變故為由頭,由此帶出當下都市生活令人眼花繚亂的生活演變,及其人們窮于應對的生活難題與不斷泛起的心理波瀾。在此基礎上進而描寫人們走出困境的各自探求,歌吟學人、文人投入到時代的洪流中去的積極追求,在整體上書寫了新時代的新氣象,塑造了新時代的新人物。這種小中見大的寫作,在看似個人化的視角中,融入了廣袤的風景,在看似日常化的故事中,賦予了豐盈的內容。這既表明了作者徐坤在這部作品寫作中的精心構思和苦心經營,也顯示了作者在小說創作道路上的不斷跋涉和顯著進取。
《神圣婚姻》這部作品,具有從不同角度進行解讀的豐富性與可能性。就我的閱讀感受來看,有三個方面印象更為突出,我以為這也應該是這部長篇力作的主要特點。
第一,直面當下的都市生活現實,直擊不同代際人們的戀愛與婚姻現狀,具有強烈的現場感與切身的真實感。
我們在討論現實題材作品時,常常提到直面“當下”現實的這樣一個話題。但說實話,在一般的現實題材小說寫作里,實際上很難看到“當下”,都與“當下”頗有距離。徐坤的《神圣婚姻》這部作品,寫的是2016年到2021年間的北漂生活與北京故事,是名副其實的新時代的背景與場景,新時代的人物與生活。作品經由程田田和孫子洋的婚變寫起,既寫到了置身其中的當事人的處境與心境,也寫到了兩個家庭的狀況與難處,進而寫到孫子洋父母的婚姻變故,接著又由程田田的大姨毛榛,寫到社會科學院宇宙文化與數字經濟研究所。這里邊的具體故事,涉及當下社會的諸多熱點與痛點。如青年男女結婚置辦婚房,外地人與北京人通過假結婚買房,90后青年海歸就業,研究所轉企改制,外企職場生態,基層干部貪污腐敗,中央單位干部到外省掛職,大學生鄉村支教,以及籌辦2022年北京冬季奧運會,等等。作品中人物的活動軌跡,涉及北京的多處文化地標與網紅打卡地,如北京CBD、潘家園舊貨市場、段祺瑞執政府、雍和宮、順義后沙峪等。還有由不同人物勾連起的北京到沈陽,北京到鐵嶺,北京到四川安嶺,北京到韓國,北京到澳大利亞的各種聯系。可以說,當下人們的多種工作形態,社會生活的多種樣態,多有觸及,都有涉獵,其中由人物的彼此關系和大跨度流動,反映了中國社會在新時代的紛繁萬象,也顯示了這種變化背后的時代性特征和全球化背景。
顯而易見,作者在主要人物與主干故事的敘說中,并未就事論事,拘泥于事相本身,而是在戀愛與婚姻的坎坷與變故中,連綴起多變的世情世相,串結起紛繁的生活萬象,有意加大了對于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與社會場景的表現,這使得程田田等人的小小婚事,既成為他們自己人生進程中的一個重要經歷,也成為社會生活變動不居的一個生動表現,從而使讀者在看到和悟到他們的婚變的各種意涵的故事,進而領略和認識我們的時代生活奔流向前的大波與微瀾。可以說,敢于在小說中如此大幅度地點染時代的特有氣韻,這樣近距離地跟蹤和描寫“當下”現實的,在當下文壇并不多見。由此也可見出作者徐坤閱讀新生活,把握新現實,處理新經驗的獨到功夫與不凡能力。
第二,由婚姻的異變與體制的轉變,揭示了人們的情感的隱痛與社會的陣痛。
《神圣婚姻》以兩條線索交叉敘述的方式,逐漸凸顯出兩個主題:一個是婚姻的異變,一個是體制的轉變。
在婚姻變故這條線,主要描寫了程田田與孫子洋戀愛而未成婚引起的困惑與波折,孫子洋母親于鳳仙用假離婚與假結婚方式到北京買房,連帶著也寫到了顧薇薇與薩志山的陡然婚變。這三樁婚變各有緣由。孫子洋與程田田的直接理由是“為了在北京買房,兩家意見不一致”;于鳳仙與孫耀第的直接理由是“性格不合”;顧薇薇與薩志山的顯見理由是“十年之倦”。但從事情的進展來看,更為真實的原因,是想法不合拍,觀念不合轍,也即“三觀”錯位,彼此之間缺乏真正的了解、寬容和信任。被人們看作“神圣”的婚姻,在現實中是支離破碎的,難尋難覓的。但這種狀況并未能改變人們心中對于“神圣婚姻”的向往與追求。于是,就有了程田田此后與潘高峰的相遇相愛,薩志山與顧薇薇的情投意合,于鳳仙與北京炮三兒的相濡以沫。這些都向人們表明,并非一切婚姻都是“神圣”的,但“神圣婚姻”是確實存在的,問題在于要帶著赤誠的真心和堅定的信念去積極爭取和努力追尋。
幾樁先后發生的婚變,當然都是當事人自己的事情,但由他們在婚變中的處境與心境,還是讓人們看到了社會生活的新變給現在的人們在婚姻方面帶來的困惑,提出的挑戰。婚姻不是人生的一切,但卻極大地影響著人生,甚至因為人生與婚姻的天然捆綁,人生的輸贏與婚姻的成敗密切相關。但程田田、薩志山等人的故事也告訴我們,當今社會多變的現實,既給人們生出了不少的難題,也給人們制造了不少的機遇。學會選擇,懂得取舍,“神圣婚姻”與光彩人生,都可以從理想變為現實,這是確定無疑的。
在社科研究機構的轉制方面,與現實狀況相比,作品的描寫是走在前邊的。據我所知,社科院系統的各個研究機構,一般都尚未轉制。但從發展趨勢看,一些與現實尤其是經濟現實聯系密切的科研機構,確實存在一個如何更好地面向現實和服務現實的轉型與轉制的問題。作品里寫到的社科院系統的宇宙文化與數字經濟研究所,當然是虛構的,但有關研究課題的申報與運作,創新工程的實施與開展,以及研究所的具體運作,科研人員的工作狀態、精神風貌等,都是具有相當的真實性的。社會研究這種學術機構,申報項目可大可小,工作也可緊可松,而且研究人員也不用天天坐班。因此,勤奮的、慵懶的,都會感覺良好,生存的空間很大。看到作品里對于宇宙文化與數字經濟研究所的一些描寫,有的讓人會心,有的令人汗顏,確實可以起到一種鏡鑒的特殊作用。從實際現狀來看,如何走出固定的圈子和傳統的路子,把自己的學術研究同現實需要很好地融合起來,與國家的發展很好地對接起來,仍然是一個未予切實重視而又亟待解決的問題。作品中宇宙文化與數字經濟研究所通過改制尋求出路和調動活力種種做法,特別是把學術的觸角伸向現實生活的變革前沿,把社科研究同經濟振興和社會發展有機地聯系起來,是有著強烈的現實意義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作品可以引起我們的反思,引起人們的警覺,并啟迪人們看清自己的處境與出路,激勵人們去努力改變目前相對封閉的現狀。
莎士比亞曾借助戲劇中人物的口吻告訴人們:“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長青。”《神圣婚姻》里學人薩志山下到安嶺掛職鍛煉引來的體制轉變和個人蛻變,以生動的故事和真確的事實告訴人們:學術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樹長青。其中所蘊含的理論需要結合實際,學術需要接合地氣的道理,是人們經常說起但又很少付諸實際的。因而,很是發人深省,啟人思忖。
第三,由學者薩志山的基礎掛職鍛煉,把筆觸伸向社會巨變的前沿與激流,寫出了新時代的新變化,以及新變化帶來的新動能。
《神圣婚姻》一文里,作者運用了不少筆墨來寫宇宙文化與數字經濟研究所的改制,以及在改制過程中孔令健所長,毛榛、黃子路、菲利普等副所長的不同態度和各自心思。但最為精彩動人的一筆,當是薩志山去往西南某地的安嶺市掛職副市長,并在一年間做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驕人業績。
薩志山去往數千里之外的安嶺掛職,開始帶有一定的被動性。這一方面是社科院和研究所予以委派的工作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十年婚姻解體之后需要轉換環境和調適心情的需要。但當他下到安嶺之后,他由陌生到熟悉,由被動到主動,實現了姿態轉換,完全改變了自己。毛榛到安嶺去考察薩志山的掛職工作時,聽到人們對薩志山的高度評價,又驚喜又意外:“虛心學習,主動融入,作風務實,盡職盡責,思路清晰,有格局,有創新精神。來了一年,在招商引資和文旅工作方面就很有成果,有新氣象。”這幾乎是對一個干部近乎完美的評價,毛榛感覺自己“有些恍惚”,在心里不斷詢問:“他們說的是研究所那個薩志山嗎?”直到進一步了解情況和接觸到薩志山本人之后,她才對現在的薩志山另眼相看,并“感覺到這個男人身上有異樣的電波”。她在與薩志山的交談中,薩志山關于“人民”的一席話,使她深受教益。薩志山說:“以前在研究所里,也講‘為人民服務,‘人民可能只是我們課題組的幾個同事,我頂多能為課題組成員多謀點福利,多報銷點吃飯打車的發票,要求課題經費的百分之二打到每人每月的工資里。而‘人民在這里,卻是廣大的老百姓,能觸摸得到,能看得著的。有時候晚上站在窗前向外望,看萬家燈火,我會心疼,疼得熱乎乎的,那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為人民服務,這‘人民就是安嶺市的328萬老百姓,他們就在那萬家燈火之下,具體、鮮活,吃飯,吵嘴,新婚或離婚……我所做的工作,是幫助他們更好地就業,穿衣,吃飯,關乎他們問題解決后的一張張笑臉。”被深深感動的毛榛進而詢問薩志山掛職的動機,薩志山回答說,當時萬念俱灰的他,想看看人間是否還有美好,思考自己的人生價值到底在哪里?隨后他還說到,掛職的經歷,使他對于國家機器的作用、基層民情的狀況、現實發展的需求,都有了全新的和深刻的認識。這些具體的描寫,連同薩志山生前發給單位的一封信,都充分而生動地向人們托出了一個“脫胎換骨的新人”,“一個嶄新的形象”。
薩志山在掛職期間實現的全新轉變,薩志山掛職帶來的研究所與安嶺市的有關項目的合作,加上潘高峰的駐村扶貧,程田田的下鄉支教,以及程田田在潘高峰支持下完成的5G信號基站的建成,都給人們展現了一副令人振奮的可喜圖景。這既表明了基層的現實變革與生活新變,像一座巨大又無形的熔爐,不斷冶煉著也改變著置身其中的人們,而置身其中的人們也以自己的努力為安嶺的改顏換貌添磚加瓦,釋發著自己應有熱量與能量。這種奔向時代前沿,置身生活激流的選擇,以及由此所產生的雙向改變的巨大收獲與可喜成果,既以“破圈”的方式,給人們相對封閉的生活聯通了沸騰的時代熱流,也給人們原有的思維模式注入了有關“人民觀”的新的理念,使得人們在眼界、胸襟與情懷等方面,都因注入了時代的新氣韻,而有了新的拓展,發生了新的改變。
可以說,安嶺是一個虛構之地,也是一個藝術象征。它象征著生活的新生面,象征著時代的新脈動。人們對于安嶺的向往和安嶺對于人們的改變,是我們這個時代從生活現實到精神內里都在不斷發生各種新變的一個縮影。有了這樣有力又精彩的一筆,《神圣婚姻》這部作品就有了耀人眼目的亮點,這也是這部作品超出“神圣婚姻”意涵的最大價值所在。
2023年2月28日于北京朝內
(白燁,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