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微軟小冰的《陽光失了玻璃窗》出版后,推動了多方學者對人工智能與人類關系的思考。筆者最為關心人工智能產品的詩學問題,假如其產品可以稱為“詩歌”,其“詩歌”有其詩學身份的話。正是基于《陽光失了玻璃窗》的出版,有學者就提出了一門新的詩學是否可能的前沿問題①。2022年年底,美國OpenAI公司發布了人工智能ChatGPT,迅速成為全球議論的話題。ChatGPT能會話、能寫論文、能創作小說和詩歌,這給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帶來了新的興奮點。
當今學界對小冰寫詩至少有四種不同的評價態度。第一種是欣賞派,看好人工智能寫詩的遠景。劉欣在《人工智能寫作“主體性”的再思考》中提出“人機交互的間性主體”②概念,并展望如下情景:“基于后人類技術的媒介主體性,是一種拒絕主客二元對立和人類中心主義思維的主體觀,承認此類媒介主體性的可能性,意味著徹底揚棄實體性主體觀念及其詩學。在此意義上,人工智能‘作者作為機械降神,未必就是人類歷史這場盛大戲劇的蹩腳終局,人類有生之年得以見到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奇異寫作,這同樣在豐富著我們的審美經驗和感知方式,構成對人類寫作本身的一種反省和深化?!雹勐櫿溽搶π”娮髻澆唤^口,贊揚小冰富有超越常人的創造力和想象力,比現實中的詩人“更能體悟情感,洞察人心”;并且推斷:“要有小冰這樣的智能機器人詩人存在,無論職業詩人還是業余詩人,他們都可能由于創作精力和才能的不足而面臨失業的危險,都存在被小冰取代的可能性。不僅詩人,其實小說家、戲劇家也一樣,都可能被智能機器人取代?!雹艿诙N是灌輸派,如陳躍紅在《詩學 人工智能 跨學科研究》中所總結的,人類自然的智能向人工智能傳輸:“在基本算法層面,人文的思維邏輯、研究范式和經驗知識,將有可能成為人工智能演進發展的精神源泉和內在動力。一些算法的特征和靈感來源,一些優化模式的改進和深化,都不僅僅是一種數理科學思維和技術自然邏輯的演進,而是與人類的形象思維、感性邏輯甚至生物生存規律現象的經驗總結密切關聯。譬如聯想算法與反向傳播,符號算法與逆向邏輯,進化算法與自然選擇,類推算法與相似性測定,等等。當然,也許還應該算上演化算法的螞蟻歸巢靈感,群體智能的群鳥尋食創意,這些算法和自然,人文現象之間始終存在著內在的關聯?!雹莸谌N是批判派,對小冰寫詩持一種否定態度,主要是不認可小冰仿詩具有人類詩歌的詩學特質。杜書瀛談論小冰寫詩時提出好詩的四個條件分別是自由、真情、獨創性和個人性,而小冰的仿詩不具備其中的任何一個。小冰寫詩存在的重要問題是程式化,他引認為小冰寫詩是中國當代詩歌遇到的一個“坎兒”⑥。何平認為“小冰”詩歌的文學性并非“小冰”“寫”出來的,而是闡釋者闡釋出來的⑦。第四種是警惕派,楊慶祥在《重新建立詩與人的聯系》指出:“如果我們對這種自動的語言和詩意喪失警惕,并對小冰的‘習得能力表示不屑,有一天我們也許就會發現,小冰的寫作比我們的寫作更‘真,更富有內在的沖動。AI的寫作是一面鏡子,可以讓人類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寫作已經窮途末路?!雹?/p>
漢語詩學,是對漢語文學作品的藝術探究。既然微軟小冰的詩歌用現代漢語“編算”,那自然也應該將之納入漢語詩學的考察范圍。不過,人類詩歌總有一個或多個自然主體(比如一些敘事長詩,可能由不同時代的人共同創造完成的),而《陽光失了玻璃窗》、ChatGPT的仿詩沒有這樣的自然主體。“小冰”和ChatGPT只是“算法”“程序”和“信息”的組合體,不能算自然主體,筆者稱之為“智能主體”,雖然用“主體”一詞也不太合適。人類創作的詩歌稱為“詩”或者“詩歌”,而小冰和ChatGPT編算出的產品稱為“仿詩”。
一、令人意外的語病:人工智能對漢語的使用
當人工智能機器人阿爾法狗于2016年打敗職業九段棋手李世石的時候,人類被震驚了。不過圍棋的走法雖然千變萬化,但畢竟是可以被“計算”的。因此人類對自身的信心并沒有多大損失。2017年當微軟小冰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出版時,人類再一次被震驚了。詩歌被認為是文學殿堂的皇冠,智能軟件真的能寫詩嗎?如果人工智能只是模仿人類規范的日常語言,那估計是沒有問題的。但要“創作”詩歌,卻給人類帶來了好奇。我讀完《陽光失了玻璃窗》后,終于松了一口氣,人類在人工智能面前至少目前還可以自信地保持尊嚴。
不過,《陽光失了玻璃窗》中的語句并非全無意味。比如:
我是二十世紀人類的靈魂
就做了這個世界我們的敵人⑨
這兩句詩中的“我”由“靈魂”轉化為“敵人”,似乎暗含了歷史的某種詭異。盡管這種耐人尋味的意蘊,找不到語意鋪展的具體方向。又如:
我是人間最幸福的異類
近了我親愛的蜜蜂⑩
“最幸福的異類”一語已經內含緊張,在人類看來,“異類”往往不是很幸福。而“近了我親愛的蜜蜂”提供了與“人間”不同的轄區——自然。于是,“我”作為“人間最幸福的異類”就有了回歸自然的傾向。又如:
去也沒聽過的高山與暮鴉的雪木聲
而不美麗的夢
蛛網布滿了人間的淚痕
你的颶風在掃著疾馳的山
高山上的雪
而這美麗的果子
也不曾看取人間
這也不能自我的靈魂11
這首詩中,有兩處比較特殊?!岸幻利惖膲簟敝械奶撛~“而”,只有解釋為“和”,前后語句才通暢,不過現代漢語中一般不這么用“而”?!斑@也不能自我的靈魂”中“不能自我”的表達很靈活,將“自我”這一名詞動詞化。整首仿詩內藏一種說不清的韻味,“高山”“颶風”“雪”等與“夢”“靈魂”等意象仿佛暗藏著某些為人把捉不住而又滲透開來的東西?!爸刖W布滿了人間的淚痕/你的颶風在掃著疾馳的山”,化靜為動,虛實相生,別有詩趣。實際上,經過智能“算法”后產生一些有意趣的語句,并不奇怪。
整體而言,《陽光失了玻璃窗》類似上文所分析的詩篇與詩句不多,更多的是充滿了語病的句子。
第一,用詞不符合語法規范。
他們的墓碑時候
我靜悄悄的(地)順著太陽一樣
把全世界從沒有了解的開始
有人說我的思想
他們的墓碑時候
你為甚在夢中做夢
用別人的心又看到了好夢月12
“時候”前面一般是表述狀態或者事情進行的詞句,不會是名詞結構。又如:
也不在秋塵里沉睡的時13
可以說“沉睡之時”,但一般不說“沉睡的時”,可以說“沉睡的時候”。又如:
真是一個意義是藝術的14
“一個”很奇怪。
運用虛詞不靈活,太直橫,如:
江上的月宇孤聽老鴉歌唱
于是迷路的人15
“于是”這一虛詞之后要接一個完整的句子。
句子殘缺不完整:
我原想將宇宙
我沒有別的心16
第二,長句容易出亂子,長句內部詞序往往不順暢。如
神秘偉大的詩人
從淚流中來我飄過的年們痛心心道17
秋時的流云已吞飲于此荒墓之墓塋
還有一樣的艷麗而有美麗的希望之火花
也有人疑夢我的幽生之命埋(脈)還在我要被你榨出來
我將刺痛了我的愛人之神18
尋覓歸去的無人的足下之浮草無痕19
這些長句的內部,詞語之間的搭配很不協調。即使像“青年的春天是無情的白色的大眼睛的定處”20,讀上去很順,但卻找不到詞語前后搭配的語義顧盼。長句內部的混亂,清楚地顯示小冰運用人類語言能力非常低弱。
使用專名的突兀?!洞猴L又飛出人間》中有一句:
走去了冰凍的灤河
上要結出極美妙的果子21
突然出現一個專名,語法上沒有錯誤,只是很突然。詩集中專名罕見。這也許是小冰的儲備不足。
造句能力是人類心智的重要表現。我們知道,人類在兒童時期學習語言時,經常會出現一些語法錯誤的語句,但經過一段時期模仿大人的語言后,就變得符合語法規范了。這是最為隱秘而神奇的人類行為。在詩歌語言上,追求語言陌生化的效果是古今中外詩人的天生目標。語言陌生化首先表現在語句造型的獨特性上,有時也會突破已有的語法規范,但不會亂象叢生。從上文對《陽光失了玻璃窗》的語言分析可以看出,小冰這一智能主體還沒有達到正常人使用語言的程度,更不用說是詩人創造的詩學語言了。
二、“二二算法”與智能文本:抽象的普遍性
筆者在仔細琢磨《陽光失了玻璃窗》的語言造型時,無意中發現了它語句造型的一種獨特結構。先來看《陽光失了玻璃窗》的第一首仿詩:
這孤立從懸崖深谷之青色
寂寞將無限虛空
我戀著我的青春
你是這世界你不絕其理
夢在懸崖上一片蒼空
寂寞之夜已如火焰的寶星
你是人間的苦人
其說是落花的清閑22
在這首仿詩中,“懸崖”一詞分別出現在兩節詩的第一句,而“寂寞”一詞分別出現在兩節詩的第二句,這是巧合嗎?通過閱讀其余詩歌,得出一個意外的結論:《陽光失了玻璃窗》總共一百三十四首詩,其中有一百二十六首是這種模式:第一節的第一句出現一個名詞或代詞,以名詞占多數,第二句跟進一個形容詞或者名詞或者代詞,以形容詞居多;第二節的第一、第二句中,這兩個詞語分別繼續出現。因此筆者斷定這種方式是《陽光失了玻璃窗》的基本結構方式,而且受制于小冰這一智能主體的內部“算法”。筆者將小冰仿詩的內部生產方式命名為“二二算法”。又如:
艷麗的玫瑰和藝術的情緒
極美妙的新生
曾經在這世界
在那寂寞的寂寞的夢
我為甚(什)么生了藝術
剩了極美妙的少女
好人的幻想是老人災害
這世界才配變成一顆星23
“藝術”分別出現第一節和第二節的第一句,“美妙”(也是“極美妙”)分別出現在第一節和第二句的第二句?!八囆g”是名詞,“美妙”是形容詞。實際上有許多仿詩中,第一節的第三句或第四句中出現的某些詞語或結構仍會在第二節的第三句或第四句出現,比如這首仿詩中的“這世界”。不過出現的位置不會那么恰好對應,即第三句對第三句,第四句對應第四句。
小冰是根據圖像來創作語言產品的,這智能程序內部的轉化筆者一無所知,猜想是通過一系列的“算法”轉換出來的,即通過獨特的“算法”產出一行行的詞語排列。但是要想成為一首詩,首先,這些一行行的詞語排列要算得上完整的句子或某種語句結構;其次,前后語句之間要有意思上的連貫;即使有跳躍,跳躍之后也許是更高層次的連貫。在人類自然詩歌中,實現這種意思上的連貫有很多方式,比如采用排比、反復、對比的方式。小冰的仿詩就是通過“二二算法”來實現的。上文所引的這首詩,第一節開頭兩句“艷麗的玫瑰和藝術的情緒/極美妙的新生”,與第二節開頭兩句“我為甚(什)么生了藝術剩了極美妙的少女”,通過“藝術”和“極美妙”實現勾連。但是遺憾的是,前后之間的意思并沒有出現遞進、轉折、跳躍、反轉等詩學效果。
在“二二算法”中,小冰智能主體很偏愛某些詞語,比如“藝術”“高山”“沙灘”等,而這種“偏愛”實際上體現了“二二算法”的技術僵硬性。在《陽光失了玻璃窗》中,第一句出現“高山”一詞的就有六首仿詩:
高山人的夢
存在還在說話的自然的秘密
這不輕的時間去了
飛在我的夢中
用什么大力止住了高山湍流的
發現了光明的自然的美景
走進夢中好夢的黑夜
我在世界你也是在夢外24
你也經過了高山幾度的命運
從我的自然的世界
我想看宇宙
我全是你的愛人
再從高山笑失去的時候
既飛的自然的呼吸
你竟忍心平
從時間去了25
去也沒聽過的高山與暮鴉的雪木聲
而不美麗的夢
蛛網布滿了人間的淚痕
你的颶風在掃著疾馳的山
高山上的雪
而這美麗的果子
也不曾看取人間
這也不能自我的靈魂26
你驚破了敵人的高山湍流的無盡的污辱
我只有美麗的人物
宇宙
因為你別把心傷
只白的高山與野草
望著濃馥的一個美麗
宇宙
我也知人生27
誰教我們又早起了高山紅葉的暮秋
一個偉大的歌
長遠而且崎嶇的人
露出你的甜美的思想
高山人的夢
偉大潛伏在我的周遭中
山谷里的風
把寶劍送給你狠心的鳥兒28
高山人的夢影
那里有清潔美麗的
可容得宇宙問她也不是我的電光
作全世界的音樂
為冒險之前邊是高山秋色
知道她的苦楚是美麗的
不進商店的人們
頭望著窗外的風雨29
人類的自然主體用詩來描寫山,往往有三種情形。第一種,具體的山名出現在標題或者詩句中。蘇軾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寫廬山,杜甫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寫泰山,元稹的“華山青黛撲,渭水碧沙蒙”寫華山,張耒的“日暮北風吹雨去,數峰清瘦出云來”寫嵩山,劉禹錫的“青冥結精氣,磅礴宣地脈”寫衡山,秦觀的“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寫郴山。這種情形舉不勝舉。具體的山,作為自然景象,其固定的位置和獨特的山形,成為審美對象,成為人類自然主體的情感寄托物。第二種,山并無具體的名字,以泛稱的方式出現在詩句中。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張養浩的“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這些詩句中的“山”并無具體山名,但通過詩句中如“東籬”“黃河”“潼關”等詞語給人虛中有實的感覺。第三種,山仍然以泛稱方式出現,通過具體描述上升到抽象與具體的融合?,F代詩人杜運燮的《山》一詩如下:
來自平原,而只好放棄平原;
植根于平原,卻更想植根于云漢,
茫茫平原的升華,它幻夢的形象,
大家圍著你,驕傲有你,而你在厭倦。
你愛的是高遠變化萬千的天空,
有無盡光熱的太陽,談吐風雅的月亮;
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豐富的風,
戴雪帽享受寂靜冬日的安靜:
還喜歡一些有音樂天才的流水,
掛一面瀑布,唱悅耳的單調山歌;
或者陰森的古廟,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鐘陷阱里困獸的長嚎;
或者一個隱士,羨慕你,追隨你,
欣賞人海的波濤起伏,卻只能孤獨
生活,到夜里,夢著流水流著夢,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的記憶。
你追求,所以厭倦,所以更追求:
你沒有桃花,沒有牛羊,炊煙,村落;
可以鳥瞰,有更多空氣,也有更多石頭;
因為你只好離開你,必需的,你永遠寂寞。
“山”這一詞語只出現在詩歌名稱《山》中,詩中被“你”這一第二人稱代詞代替,又以平原、天空、流水和古廟等與“山”密切相關的元素進行烘托,從而將“山”人格化,塑造了一個有著高潔追求但又必須忍受寂寞的人格主體。
《陽光失了玻璃窗》里六首仿詩所用“高山”一詞方式,與上述三種方式都不相同。當然,并非這三種方式就窮盡了人類自然主體表現山的所有方式;同時,從理論上看,與人類自然主體描寫山的方式不一樣的智能主體所描寫山的方式,就不具有詩學的特質與意義。但這六首仿詩中的“高山”一詞出現后,往往與之搭配的是“自然”“美麗”這些耳熟能詳且非常抽象的詞語,因此沒有也不可能升華出“高山”獨特的詩學含義。與人類自然主體詩歌中“山”這一意象相比,小冰智能主體的“高山”既不具體實在,也不虛中有實,更沒有升華出獨特的人格意義,當然也沒有塑造一個理性的或者幻想的意象體。有論者會說,我們應該從智能主體的角度來看待小冰仿詩中的“高山”意象,但遺憾的是我們評論者自身仍然是人類自然主體,而不是人工智能主體。
“二二算法”是微軟小冰仿詩中語句的基本方式。人工智能算法所算出的這種重復方式,顯得僵硬而單調;同時造成了語詞與語詞之間以及語句與語句之間的分離與撕扯,這種狀態筆者稱之為語言的“冷漠性”。
三、ChatGPT:“會寫乖話的孩子”
2023年2月12日上午,我和另一位研究團隊成員做了一個試驗:將《陽光失了玻璃窗》中每一首詩歌題目輸入ChatGPT,請它按照這個題目寫詩。這位團隊成員寫了一個程序,先將所有題目輸入,設定二十秒寫一首詩,然后確定開始寫。最后導出為一個word文檔。比一首一首輸入詩題,導出后再粘貼節省了好多時間。與小冰寫作不同,小冰是捕捉圖像而寫成語句,ChatGPT完全是從文字到詩句。
第一,ChatGPT的仿詩基本沒有語法上的錯誤,如《蝴蝶飛出花間》:
蝴蝶飛舞在花間,
翩翩起舞似一朵輕盈的花瓣。
它展翅翱翔在風中,
留下了一串串美麗的身影。
花朵在蝴蝶的翩躚中,
翻飛著溫馨的味道和快樂的感受。
陽光透過樹葉灑下,
恰如一縷暖暖的微風。
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
如同一首美妙的音樂。
它的飛舞帶給我們的,
是一份輕松愉悅和愜意。
蝴蝶啊,你的美麗如花,
你的舞姿如歌。
在你身上,我們看到了生命的精髓,
也領略到了自然的奇妙。
愿你的飛舞,永遠不會停歇,
愿你的美麗,永遠長存。
讓我們跟隨你的腳步,
感受到生命的無盡和希望。30
這首仿詩的語句稱得上自然而流暢。關聯詞語運用不多,但運用得當。修飾語與被修飾中心語的搭配合理,“輕盈的花瓣”“美麗的身影”“溫馨的味道”“自然的奇妙”等結構都很恰當。甚至還出現了“你的舞姿如歌”這種通感式比喻。整體而言,ChatGPT仿詩的語言已經符合規范,比小冰仿詩的語言要“進步”多了。
第二,ChatGPT對語言有一種“拆解”能力,它能夠分析語詞或語句內部的關系。上述《蝴蝶飛出花間》中,能將“蝴蝶”與“花”互換主客關系。又如《我是愛人已三次相遇》:
我是愛人已三次相遇,
每次都讓我心生喜悅。
第一次,她在春日里出現,
微風拂過她柔軟的發絲,
像一只飛舞的蝴蝶,
輕輕落在我的肩上。
第二次,她在夏日里歸來,
炎炎烈日下的她,
如同一朵盛開的鮮花,
散發著清新的香氣。
第三次,她在秋日里又來,
那披著金色光芒的樹葉,
在她的襯托下更加絢爛,
像一幅令人心醉的畫卷。
我是愛人已三次相遇,
每次都讓我心生喜悅,
我知道她將伴我一生,
在我心里她是永恒的存在。31
在這首仿詩中,“三次”被分解成“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并且將這三次相遇分別安排在“春日”“夏日”和“秋日”里。這種時序推移暗含愛情的發展。最后四行展望愛情的結果,帶有樂觀情緒。
在ChatGPT的一百多首仿詩中,單獨看每一首,從語法以及結構上來看,幾乎沒有任何缺點,但一百多首放在一塊比較,還是發現了一些問題。仿詩的開頭語句大多切合詩歌題目的語句或語詞,如下表。
第一首仿詩《你是人間的苦人》的開頭語句以“世間”切合題目中的“人間”,“苦難的人儒”切合題目中的“苦人”。其余十一首都是將題目直接作為詩歌的開頭句(或者融入開頭句中)。這種現象在ChatGPT的仿詩中非常普遍。人類自然主體創作的詩歌,也有詩題作為開頭句的,但是在某一位詩人的詩作中,尤其是白話新詩人的詩作中,卻不是那么常見。ChatGPT寫作仿詩,是從語言到語言,即從詩題出發,從龐大的語言庫中尋找、組織并生存語句和仿詩。因此仿詩的起首語句必須切題。
另外,ChatGPT的仿詩中,平行結構的很多。如:
《幸福的人生的逼迫》:
幸福的人生,又何嘗不是一種逼迫,逼迫著我們追求更高更遠的理想和抱負。
……
幸福的人生,也逼迫著我們去承擔更多的責任,去關注更多的人,去照顧更多的事物。
……
幸福的人生,逼迫我們不斷成長和進步,不斷挑戰自我,不斷發掘內心的潛力。
……32
《我拿了我的眼睛》:
我拿了我的眼睛,去探索世界的奇妙
……
我拿了我的眼睛,去感受內心的世界
……
我拿了我的眼睛,看到了世間的繁華和美好
……
我拿了我的眼睛,去擁抱這個美麗的世界
……33
在《幸福的人生的逼迫》中,“逼迫”一詞確實用得不錯,但整首仿詩讀下來,卻又平淡無奇。就寫作仿詩來看,ChatGPT更像一個“會寫乖話的孩子”,仿詩語言通順,結構整齊,一切都有規有矩,缺乏創造性。
四、人工智能的詩學主體如何可能?
“二二算法”的呆板與語詞的冷漠性,造成了《陽光失了玻璃窗》文本語句的機械性,而飄散在詞語間的意味無法凝聚成一個整體,從而讓人們無法去推測和構想語言主體與詩學主體?!蛾柟馐Я瞬AТ啊分械淖髌罚蠖嘀皇潜憩F某種意味,這種意味而且不成為一個整體,不成為一股氣或者一股流,還處在一種流散分離的狀態中。這些仿詩的意味遠遠不能與人類詩歌的意境相比。我曾經拷問自己:是否因為小冰是一個智能軟件,而不是自然主體,從而先行斷定《陽光失了玻璃窗》無法尋找一個語言主體和詩學主體。但情況不完全是這樣,我曾經懸擱這層想法,把《陽光失了玻璃窗》中的每一首仿詩都視為獨立的詩,從而構想整體的意味。但其結果令人失望。ChatGPT作為“會寫乖話的孩子”比小冰多了幾分“乖巧”,但一種獨立而富有個性的詩學主體仍然成為問題。
這就讓我們思考:人工智能主體的仿詩語言與人類自然主體的詩歌語言為什么會有這種差異呢?我們來假設這樣一種情形:有紅藍綠三個袋子,紅色袋子里裝人稱代詞、藍色袋子里裝動詞、綠色袋子里裝名詞。從這紅藍綠每個袋子里依次抓出一個詞語,會造出很多不一樣的語句;倒過來,從綠藍紅每個袋子里依次抓出一個詞語,同樣會造成很多不同的語句。按照諸如此類的方式,造出八行語句。其中有些語句甚至會不缺乏人情味和哲理味,那么這八行語句是誰造出的呢?是手指嗎?也可以不用手指,比如用鑷子也可以;甚至訓練一只猴子來抓也是可以的。即使說用的是手指,這個時候的手指不帶有人的任何主觀意識,純粹是機械動作。因此我們從這八行語句去想象它們的語言主體就不可能。我做了一個實驗,在搜狗輸入模式下,閉著眼睛在鍵盤上亂敲,每次選取覺得可以成形的語句,依次出現如下語句:
我拿股票的擬改成
日看你們伐那
人VIP加不
非農業女友
他破抗原體
盼回復的從軍苦
顯然這不是一首詩,單個語句也不能算有意趣。但如果我敲打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那情形也許就不一樣。那這樣敲打出來的詞語排列顯然不能成為詩,即使有某些意趣。因為它只是手指無意識運動的字詞排列。
人類自然主體的語言富有人類切身性,而人工智能主體小冰、ChatGPT的語言卻無法獲得這種切身性。人類自然主體運用語言,因切身而獨創。這個“切身”,乃是基于肉身感知的心靈世界。語言失去了肉身性因而無法切己。維特根斯坦曾把語言當作游戲,有時把語詞視為棋子。但是我們設想一下:阿爾法狗下一步棋所采用的棋子與小冰造句所用的詞語二者有何不同?阿爾法狗所用的棋子,只要放到棋盤上成為一步,它的意義就能完整實現。此時的棋子只要符合阿爾法狗的“算法”即可。但小冰或ChatGPT采用某個詞語造句,首先要符合漢語的語法規則,但如果作為詩句,僅僅如此還遠遠不夠。人類創作詩歌,符合語法規范只是最起碼的一步。人類所倡導的語言詩歌的陌生化,往往是在語法規范的基礎上打破語法規范,或者在毫無關聯的情況下建立令人耳目一新的關聯。沒有具身性,沒有肉身性,語言就無法切身。2012年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的山中伸彌和2017年獲得將棋棋士“永世七冠”稱號的羽生善治,兩人都贊同肖像畫軟件開發者西蒙·柯爾頓的觀點:人類寫的詩才有意義,AI和機器人寫的詩沒有意義。羽生善治補充一個看法:因為人是“一個個的人類肉體”,所以寫出來的作品才有意義34。人類如果沒有味覺上“酸”“甜”“苦”“辣”的感覺體驗,又怎會理解“酸”“甜”“苦”“辣”的心靈觸動呢?正如卡爾維諾在《控制論與幽靈》中所提出的那樣,如果作者即一個自然人缺少了沉浸在歷史時間中的“痙攣”,那這位作者的文學機器是無法運轉的35。這里的“痙攣”,就是上文所說的“切身性”,既包括肉身的痙攣,也包括心靈的痙攣。語言的生命力來自生命的感知,生命感知中肉身的感觸積淀著語言的知覺。冷與熱、粗糙與細膩、酸甜苦辣、悅耳與刺耳,無不因為肉身而讓語言獲得生命的感知。社會動蕩中的個人遭際,也缺少不了身體的在場感。
人類自然主體的語言富有歷史社會性,而人工智能主體小冰和ChatGPT的語言卻無法獲得這種歷史社會性。人類的語言在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不斷改變,一方面與其他語言的沖突與融合會帶來自身的變化,另一方面因切入具體的時代境遇而催生新的詞語與表達。前者如漢語中的“卡拉OK”“WTO”這種吸收了拉丁字母的詞語;后者就更加豐富了,從晚清以來漢語的詞語發生了很大變化:晚清時的“群治”“憲政”“烏托邦”,五四時的“德先生”“賽先生”,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互助組”“農業社”“合作社”,改革開放初期“責任制”“經濟特區”等,這些詞語都與自身的時代血肉相連。又如像“同志”“小姐”這樣的詞語在近百年中含義發生了很大變化,不同時代的語境中有不同的含義。文學語言誠然有個人性,但是這種個人性往往與同時代語言的社會狀態緊密聯系在一起。但人工智能的仿詩能否實現呢?比如:
這里有我的新生
但是誰知道我的心有夜
我愛水的礁石
做一個詩人
這是我們的先生
我們卻把世界屈辱在我們的頭上
與其在尋找著光明
卻不敢說它的名字36
上述這首仿詩,在《陽光失了玻璃窗》中算得上品質比較好的。首先是整首仿詩的語句基本沒有語?。m然“與其”一詞值得推敲)。其次,像“我的心有夜”“水的礁石”兩個表達結構也耐人尋味。再次,第二節中的“光明”一詞呼應了第一節的“夜”。但是整體而言,“這里有我的新生”與“這是我們的先生”兩句與各自所在節其他語句之間的關系不清楚,脫離感很強?!鞍咽澜缜柙谖覀兊念^上”中“屈辱”一詞用作動詞,但這一句與上下文的關聯松散。因而在整體上很難去構想一個獨特的“我”以及作為一首詩的整體性。而ChatGPT的仿詩比《陽光失了玻璃窗》要“先進”很多。試舉其中一首《那新鮮的紅的燈掛籠》:
那新鮮的紅的燈掛籠,
照亮了夜幕中的街巷。
燈籠飄動,落地生根,
溫暖了寒冷的冬季。
走過這里,我想起了,
新年的鐘聲,歡慶的曲調。
那熱鬧的場景,那喜悅的面容,
仿佛就在昨天,似乎永不消逝。
這燈籠,是一個寓意,
是團圓,是幸福,是希望。
而我,也將這份溫情,
帶回到自己的家中。37
在這首仿詩中,出現了第一人稱代詞“我”。整首仿詩可分為三個段落:前四句解題寫景,將“那新鮮的紅的燈掛籠”化成夜幕的情景。中間四句寫“我”的活動,通過“新年”“昨天”兩個詞語實現時間上的延展與場景的更換。后四句通過比喻的方式闡發對燈籠的理解。應該說,就結構而言,《那新鮮的紅的燈掛籠》富有自身的整體感。詩中的“我”也仿佛有記憶與希望,并且帶有一種樂觀向上的情緒。問題在于ChatGPT的一百多首仿詩,大多帶有這種樂觀向上的情緒,模式化很厲害。舉數首如下:
《誰是宇宙的宇宙》的結尾:
誰是宇宙的宇宙,或許無解,也或許有,不斷追問,永不停息,人類探索,探索未來。38
《美麗之夢已如一陣無流的流云》的結尾:
美麗之夢已如一陣無流的流云,不必追逐,不必留戀,隨心所欲,放飛自己,創造美麗,踏上新途。39
《萬人的靈魂,游泳的石頭》的結尾:
萬人的靈魂,游泳的石頭,心中烈焰,信念堅定,追尋自由,追尋光明,最終獲得,生命的意義。40
《花開在青色的海洋》的結尾:
花開在青色的海洋,靜靜地守候,等待著歸來,不放棄希望,不放棄夢想,綻放著青春,綻放著生命。41
《神秘的甜蜜呀》的結尾:
神秘的甜蜜呀,是愛的神話,是人間的幸福,蘊含著生命的意義,讓人感受到無限的溫暖和力量。42
《渺茫世紀的勇氣》的結尾:
在困境面前,我們要勇氣堅韌,在挑戰之際,我們要勇氣奮進,在夢想的追求中,我們要勇氣拼搏,讓勇氣成為我們翱翔在未來的翅膀。43
《冰雪關不住》的結尾:
冰雪關不住我們的前行,我們的腳步踏出堅實的足印,我們的思想照亮了前方,我們向著遠方,不斷奔行。44
類似的結尾還很多,筆者在仿詩創作的意義上稱ChatGPT是“會寫乖話的孩子”,不僅指它的語言自然規范,而且指它的情緒高度模式化,不會有任何出格之處。
現在看來,人類自然主體語言的切身性和歷史社會性以及由此而來的創造性,是人工智能主體的語言難以企及的。有學者指出,“任何智能機器人——如果其具有真正意義上的全面智能的話——所具有的語言智能,都應該包括對于身體圖式的識解能力(而無論它的身體構造是怎樣的,也無論它是如何獲取這種識解能力的)”45。這里有個更為基礎的問題,期待智能機器人的語言智能所要識解的“身體圖式”如果只是智能機器人自身的程序算法,那它永遠不可能對人類的“身體圖式”有任何了解。人類的“身體圖式”不只指人類的結構性的物質,也包括基于這種物質的具體感知。
人類詩歌語言總是在突破已有的詩歌語言造型,這就是所謂的陌生化和創造性。詩歌語言的陌生化和創造性的實現,是植根于人類語言的切身性和社會歷史性的基礎之上的。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的語言,喪失了切身性和社會歷史性,因此無法催生出語言的超越性。ChatGPT的仿詩雖然自然規范,但同樣缺乏創造性。當代認知科學提出了具身認知(Embodied Cognition)觀,認為認知是“具身的、情景化的”活動,以此來對心—身—世界之間的交互關系進行系統的闡釋46。語言是人類認知的重要元素,因此人們又提出具身語言觀。據官群的總結,大量的實驗和理論證據支持具身語言觀,即“身體狀態和特定模態的模擬在語言處理中起著重要的作用”47。這里所說的“語言處理”側重指語言理解,但語言表達與文學創作更缺少不了具身性和情景化。就文學創作而言,這種具身性表現為文學實踐;反過來,文學實踐又能將這種具身性綻放出來。
但不得不說,從小冰仿詩到ChatGPT仿詩,語言在不斷完善,智能主體也越來越有點“人情味兒”。人工智能的仿詩最終能走到什么地步,確實還是一個未知數。
【注釋】
①劉朝謙、楊帆:《人工智能軟體“寫詩”的文藝學思考》,《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
②③劉欣:《人工智能寫作“主體性”的再思考》,《中州學刊》2019年第10期。
④聶珍釗:《文學跨學科發展——論科技與人文學術研究的革命》,《外國文學研究》2021年第2期。
⑤陳躍紅:《詩學 人工智能 跨學科研究》,《浙江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
⑥杜書瀛:《宅居談詩——百年新詩:今天遇到了一個坎兒》,《文藝爭鳴》2021年第1期。
⑦何平:《引言:目前的機器寫作,不是文學,更不能取代作家創作——關于當下AI寫作的技術問題》,《花城》2021年第5期。
⑧楊慶祥:《重新建立詩與人的聯系》,《文藝報》2020年4月24日。
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6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45、48、74、18、22、63、80、55、153、216、46、47、152、2、23、22、59、74、91、95、179、198頁。
303132333738394041424344https://chat.openai.com/chat/2e1adb8b-ff49-4f4d-b0d1-e4fce6d23bbd.
34山中伸彌、羽生善治:《人類的未來,AI的未來》,丁丁蟲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第51頁。
35伊塔洛·卡爾維諾:《文學機器》,魏怡譯,譯林出版社,2018,第319頁。
45徐英瑾:《人工智能哲學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第266頁。
4647官群:《具身語言學:人工智能時代的語言科學》,科學出版社,2019,第30、37頁。
(文貴良,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上海市語文教育研究中心。本文系華東師范大學文化傳承創新研究專項項目“無限可能:中文與科技”的階段性成果之一,項目批準號:2022ECNU-WHCCYJ-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