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昕
希爾弗斯坦有兩部久負盛名的繪本勾勒出作品與批評之間的無意識關系?!妒涞囊唤恰返闹魅斯且粋€缺了一角的圓,缺口剛好是它的嘴巴。因為缺了一角,它很不快樂,一邊笨拙地跳躍,一邊歡快地歌唱:“噢,我在找我那失落的一角……”。經過漫長的旅程,它遇到一系列生命過客:不是太小,就是太大;不是太尖,就是太方;有個沒有握緊,掉落了;有個握得太緊,弄碎了……盡管充滿遺憾,但那是它最美好的時光。當它渡盡劫波,終于遇到一個非常合適的角。它們拼在一起,組成一個完美的球,快樂地滾動起來。但意想不到的是,它滾得太快了,既不能欣賞路邊的風景,又不能放聲歌唱。于是,它停下來,把那一角輕輕放下,獨自向前跳躍,又像過去那樣,唱起歌來:“噢,我在找我那失落的一角……”。
六年后,作者推出續篇《失落的一角遇見大圓滿》。故事相似,但主人公變成失落的一角。它孤單地坐著,等待那個命中注定的伴侶把自己帶走,但所遇皆枉然……直到最后,一個大圓滿向它走來。它問道,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回答是,沒什么。真遺憾,失落的一角說,我真希望跟你一起滾動。你不能跟我一起滾動,大圓滿說,但你或許可以自己滾動。我的形狀注定使我無法滾動。你試過嗎?……于是,失落的一角試著艱難地翻身,慢慢磨掉棱角,終于變成一個圓,自己滾動起來。很快,它追上了大圓滿,愉快地相互陪伴、嬉戲。小球輕柔地吸附著大球,漸漸融為一個內八型,消失在遠方。
任一文學作品都因缺了一角而落落寡歡,因此要去尋找那失落的一角,即文學批評。批評能填補它的匱缺,讓它快樂地滾動。這似乎是文學批評的基本功,批評成了作品的欲望對象。作品渴望與批評結合,依靠其闡釋性語言,道出作品的未盡之意。鑒于欲望皆為大他者的欲望,批評家相信自己是解讀作品欲望的權威,甚至扮演大他者。這造成了人們對批評的錯覺,認為批評家的天職在于拯救作品,開掘其秘密,肯定其優異,診療其病癥,成全其圓滿。我們都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了,但圓滿的作品因為滾動過快而喪失了快樂,甚至無法成為它自己。后面的事情暴露了批評的尷尬:作品必須再次把批評切割出去,重返它殘缺的最美好的時光。一旦將批評納入作品的欲望敘事,也必將直面欲望的悖論:作品以為自己在一心一意尋找欲望,在躊躇不決,其實尋找欲望和躊躇不決這些行為本身,就是欲望的實現。這似乎并不依賴批評給作品的充分滿足,而在于欲望自身的繁殖。所謂“最美好的時光”,便是永葆自身的“匱乏”,批評家的責任在于他必要的缺席。
反過來,批評的欲望并非作品,也不尋求兩者“圓滿”的合作,而是要抵抗欲望的辯證法,拒絕辯證的調停;要勇敢地穿越那些不堪其擾的隱喻和轉喻,拋開那些眉來眼去和請客吃飯,不為這份圓滑的職事沾沾自喜。你究竟要從我這里得到什么?這是欲望邏輯的終極之問,而批評真正要問的是:你試過嗎?批評的理想是一個不可能的大圓滿,為了接近它,必須放棄自戀,磨掉棱角,抵達求索和移情的痛中之樂。批評必須提出不可能的要求,不隨意勾兌進任何作品,而是與它們會心地相切;它不像商賈那樣精于算計,而是去承擔一種愚公式的勞作:讓三角像圓一樣滾動,直到與那個不可能的大圓滿聯結成莫比烏斯般的反諷之舞。批評更像一種驅力(批評家該是個憨直的硬漢),它不陷入欲望的詭計,而是為欲望開道;它要求直截了當的追問和滿足,不達目的誓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