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化作清明雨

肖勁東

老人常說，人是有運有命的，人再倔強，犟不過命數。

這次疫情沖擊，親愛的父親離開了我，享年90歲。在父親人生的最后階段，聽父親講他們這代人的故事，與我們熟悉的人生多么的不同。這一代老人，個人命運與民族國家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共同經歷了波折苦難和失望希望，無論對于我父親還是這一代耄耋老人而言，都有必要記載下來并致以敬意。

我父親那一輩人，大多出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國家積貧積弱、軍閥割據、民不聊生。青少年處在十四年抗戰和國共內戰時期，民眾遭受戰爭苦難、流離失所，能存活下來已經是幸運，更不用說生活的質量和尊嚴了。

我父親生于1933年山西省大同市，但老家是山東省泰安市肥城安家莊北夏輝人，據家族長者說，曾祖會武術，因比武將日本浪人的腿踢骨折，為逃荒也為避難曾祖攜我爺爺到大同安了家，后來又有了我大伯、我父親和姑姑。但大伯沒能度過那苦難時期，只剩下父親一根延續香火的獨苗。

父親說起兒時遭的苦、受的罪，常不自覺地掉下眼淚。爺爺是大同鐵路的一個基層巡道工，要養活全家七八口，還要寄錢給老家農村沒離開的長輩親人，實在難以養活家人。父親小時候嚴重營養不良，幾次生命垂危，好在命硬或者是保獨子的努力，最終活了下來。他印象比較深的一次是，由于維生素缺乏，導致他患上了夜盲眼，家里東拼西湊買了羊肝煮水喝下才治愈。那時他身上穿的是千層衣乞丐裝，冬天手凍得裂開口子，還要去撿馬屎蛋、撿煤核，供家里取暖或者換點零用錢。

大同是個古都，位于中原和草原的邊緣，交通戰略位置重要，煤炭資源豐富，所以成為兵家必爭之地。抗戰時期，日本占據大同多年，中國人飽受日本人的欺凌。爺爺一個普通工人，還會一些武藝，但在日本人的刺刀面前，被毆打欺辱也只能忍氣吞聲。日本人還會把普通人抓起來，污蔑說“通共通匪”，逼迫家人花錢去贖，爺爺家也曾經遇到此事。

抗戰過后，內戰開始，大同不幸又成為戰場。閻錫山的部隊在城內守城，聶帥的部隊在周邊圍城。父親說，那時圍城時，大同城內生活物資已經不足，老百姓只能去圍城的中間階段撿拾破爛為生。有次我奶奶她們三個婦女去城外撿破爛，不知道是哪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撿破爛的婦女遭到冷槍，奶奶恰巧閃了一下而幸免于難，而奶奶旁邊的一個婦女卻不幸中彈，冤死槍下。

所以我父親經常說：“解放前別說苦了，能活下來就不易了。”

好在我父親還是有出息的，也就是現在人們常說的別人家的牛娃。大同是個教育落后的地方，但我父親在這教育貧瘠之地成為佼佼者。由于在校成績好、又屬于貧下中農，當時大同團組織希望父親邊讀高中邊去共青團工作，但父親初中畢業時考上了北京機電學校，又在北京考上了新組建的軍事科技最高學府——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炮兵工程系?？忌宪娦３蔀檐娙?，意味著父親的人生不再是“老婆孩子熱炕頭”，而是與國家和時代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工程學院，又名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簡稱哈軍工，是一所有著巨大榮譽的軍事院校。學院的第一任院長是陳賡大將，朱德、周恩來、彭德懷、賀龍、葉劍英、鄧小平、粟裕、黃克誠數十位開國元勛來院視察過，父親曾經說過這些將帥的不同風格。開國將帥盛名在外，受到全國人民的崇敬，而父親和他的戰友年紀輕輕沒見過世面。有一次朱德元帥來到學院，他們正在操場玩耍，看到這么多領導前呼后擁走了過來，嘩的一下就散了。朱總司令非但不生氣，還喊著他們—你們這些娃娃，都跑什么啊，過來說說話。當他們激動地高喊朱總司令萬歲時，朱德元帥馬上制止說，只能喊毛主席萬歲。彭帥雖然不茍言笑，但對年輕人和藹可親，還問及他們的伙食給養。

新中國的成立給人們帶來了巨大希望，父親和他的同齡人，對新中國充滿著激情和熱愛。新中國也給了父親這樣出生貧苦又勤勉優秀的年輕人大量機會。那時中蘇友好，若有機會能夠到蘇聯留學意味著已經鎖定了大好前程。我父親也被選拔上準備去蘇聯留學，可惜他少時留下身體隱患，在體檢時肺炎復發，失去了人生再次轉折的機會。但父親一輩子感激新中國，是新中國讓他改變了人生—他不再是不名一文的窮苦小子，在新社會他過上了新生活，更有幸成為對國家有所貢獻的棟梁。

改革開放，使得他們走進了生命的第二春。改革開放后，國家重新重視軍事科學教育，父親這一批仍然在大學任教的前哈軍工學員，自然受到國家的關心，父親本有機會再穿軍裝從軍入伍，但需要離開家庭遷往外地，父親最終做出了放棄機會與家人在一起的選擇，這個選擇對我的人生也有著直接的影響。到了知天命的年齡，雖然機遇不再向他們招手，但他們對人生理解得更加透徹，更可以坦然處之。

父親教書育人幾十年，可以說桃李滿天下。父親在大學教的是工科基礎課，很多學生聆聽過他的授課。南京理工大學作為軍工七子之一，為國家軍隊培養輸送了大量人才，不少學生已走上各級領導崗位。我有時開玩笑對父親說：“你這么多學生當領導，也不照顧照顧老師家?！备赣H聽后，往往一笑置之，回道當老師的不求感恩報答，但求問心無愧。

父親常年在教學一線，天天吃粉筆灰，日積月累，肺部損害嚴重。在一次實驗中，學生不慎把硫酸打翻，硫酸有嚴重的腐蝕性，學生嚇得都跑了出去，父親作為指導老師只能親自打掃收拾，肺部再次受到嚴重損害。后來他的肺梗阻和肺栓塞病日益加重，也是離世的重要原因。

這一代耄耋老人，他們的命運與國家命運相連，比任何一代都要緊密，包括他們的出生、成長、成才、退休、晚年甚至離世。此次疫情，讓這些耄耋老人成為最直接的受害者。

父親雖然是個普通人，但逝者為大，還是希望記錄下他老人家的姓名，作為紀念。父親本名為蕭傳漢，生前為南京理工大學退休老師，但他身份證上名字為肖傳漢。對于此事，父親一直耿耿于懷，在臨終前還吩咐到，他有個銘章，印刻的就是蕭傳漢，一定讓我找到，以證明我們本源于蕭氏。出現半途改姓氏的原因也是歷史造成的，當年簡化漢字，把蕭這個姓氏作廢掉了，統一改成了肖。一個家族的姓氏被統一改掉，也蠻令人唏噓的。

我并不相信另一個世界等迷信玄學，可是這次父親的離世，卻對我的信仰造成了困惑。父親住院時病情并沒嚴重到生離死別的程度，可是有一天父親和我說，他夢見去另一個世界了，父親的爺爺在那讓父親去干活。還有一件事，我家院子前有兩棵大李子樹，每年春天李子花盛開，一片花海?？墒墙裉扉_春，一棵李子樹也沒有開花，找園丁檢查，竟然已經枯死。也許是湊巧也許是真的有我們所未知，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存在著另一個世界，還在的人不再為死亡擔憂害怕，因為他只是去見另一個世界的親人。

國家與時代的命運如大江大河，每個生命個體如大浪里的沙粒，被裹挾奔騰，無法逃脫。所有渴求幸福安康的人們，希望這條大江大河能夠一直平穩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