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川新生廣場上的市民。圖/麥啟烜
再次見到吳松,是在15年之后。他剃光了腦袋,胡子長得比當年的頭發還要長。第一次見到他,是在2008年5月,“5·12”汶川地震發生后,北京首都機場3號航站樓。我們都在等待飛往成都的航班。他神情焦慮不安,我走過去跟他說話。他說他家在四川茂縣,但家里人的電話一個都打不通。他的眼淚掉了下來。我和攝影記者姜曉明商量,跟吳松一起去茂縣,記錄下這一路的經歷。經由汶川通往茂縣的路已經阻斷。我們試圖從北川去茂縣。進入北川后,所見慘象留住了我們的腳步。我們在北川繼續采訪,而吳松回到成都。我們當時的另外兩位記者鄭廷鑫和大食,跟吳松從成都出發,坐越野車,繞道小金、馬爾康、理縣,回到了茂縣。2008年之后,多次回訪四川地震災區,但各種原因,一直沒有見到吳松。這一次“5·12”地震15周年回訪,我見到了他。
吳松新建的工作室在都江堰天馬鎮禹王村。他的妻子是本地人。星期天,女兒在二樓彈鋼琴,一樓的桃枝散發著淡香。“15年,我X,”吳松坐在茶幾前,倒著茶,“好嚇人,這個時間。”吳松當年在北京798做陶藝,“5·12”地震發生后,老師給他買了機票,讓他趕緊回去一趟。那年他26歲,現在他41歲。工作室擺了一張乒乓球臺,為了在工作間隙可以運動。前幾年,他發現自己血糖超標。
2009年,回到成都后,他在周邊已經換了好幾個工作室。他做的是陶器。“準確地說,可能叫炻器更合適。”陶器和瓷器之間的是炻器。
在茂縣老家山上,吳松還有一個工作室。夏天到來的時候,喜愛陶藝的朋友們會去往山里,用柴燒窯,那是創作之地,也是閑適之地。
如今,從都江堰去往茂縣的高速公路很方便,兩個多小時便可抵達。以往需要四五個小時車程。老家的親人已經搬到縣城。吳松喜歡山上,那時候的父母,穿羌族衣服,過刀耕火種的生活。
民間還可以持有獵槍的時候,吳松會和朋友爬很高的山打獵。山上有野雞、野豬、野牛,還有更多獵槍碰不得的野物。翻過山,就是北川。這里是龍門山地震帶。以前圍著火塘烤著火,經常能感受到輕微的小震。他對此習以為常。

吳松在都江堰工作室門口。圖/本刊記者 大食
一成不變的生活讓“山外”對他構成了吸引力。大城市是什么?讀高二的時候,吳松和班主任打了一架后,繞過在縣城路口封堵的老師和親人,離家出走,去往上海。他做過清潔高樓外墻的“蜘蛛人”。他還記得南京東路的華東電力大樓有突出的一段樓體,擦大樓玻璃的時候,整個人會懸空,無可憑藉的感覺讓人心生恐懼。他在上海待的時間不長。回到茂縣之后,他考上了阿壩師專,學了藝術。“學藝術是因為我喜歡自由的狀態。”
回到山里,也會失去某種憑藉。他覺得這已經不是以前的“山上”。有些東西改變了,味道不對了,不是小時候的氛圍。“地震之后,突然給了你快速發展的機會,進入這種狀態,都思考怎么去掙錢了,其他的東西就沒有了,所有的人朝著一個目標去,就完蛋了。地震帶走了很多東西,不只是命和房子。”
吳松用燒柴的方式燒制炻器。柴會讓炻器的質感更自然。他剛在爐子前守了三天三夜,用掉了兩噸收來的柴木,看著柴灰和陶土混合,變成漂亮的顏色。他讓我看窯中碳板上的綠色,這些綠色是柴灰變的。這讓我感到驚奇,灰燼的終點不盡是灰色,還會有綠色。
工作室的書架上有畫冊,畫冊上有他的作品。他有一個筆名,叫“爾瑪遺子”。其中一件作品叫《輪回》。生命主題是他的作品表現的一個方向。一件作品就置放在我旁邊的架子上,我以為是真的木頭,其實是陶土燒制的作品:一段木頭上,長出了木耳,蝸牛在往上爬。
“生命是延續下去的,沒有終結。”

賈佑春在自家小區。圖/本刊記者 大食
賈佑春在成都自家所住公寓樓頂開辟了一片菜園,種著蔥、香菜、油麥菜、菠菜、櫻桃蘿卜……她在上面掛了一個牌子:請鄰居們隨便取用。這是共享菜園。
她喜歡打拳,但現在不打了。認識的兩個拳擊教練都已經不再教拳,他們一個做了鋼琴老師,一個去賣鹵菜。鹵菜雖然不是特別好吃,但賈佑春路過還是會買。改教鋼琴的拳擊教練招生也不容易。這幾年,許多店鋪不再開門,包括開了許多年的老店。賈佑春對兒子說,到店里買東西,不要講價。
兒子讀大四,正在家寫畢業論文。晚飯最主要的那道菜是他做的酸菜魚。成都新冠疫情期間,他回到蘭州上學,在學校被隔離兩周,住的教職工公寓,有獨立廁所和衛浴。“住得還蠻爽。”他是2000年出生的人,00后。
2022年,賈佑春突發暈眩,出小區和救護車的到來需要層層申報,在等待之時,許多鄰居來到門口,讓她感動。她覺得人生會經歷荒年和豐年。豐年時要想到荒年。她囤了很多東西,這不是疫情教會她的,而是從北川災區經歷得到的啟發。她和前夫在北川待了好幾年,給受災群眾做心理咨詢、哀傷輔導。這對心理咨詢師是考驗。一位同行從地震災區回到臺灣后,產生過自殺的想法。而賈佑春和自己的丈夫產生矛盾,難以調和,兩人離婚。她自己接受了多年的心理治療。
“15年了,當時跟做夢一樣,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賈佑春現在一家心理診所工作。2020年,因為新冠疫情,她困在重慶女兒家里。她有學生在武漢,找到她,請她在線上給武漢人做心理咨詢。她有了經驗,對自己做了保護。過于繁密地接觸“來訪者”,對咨詢師本人會有傷害。
2023年是賈佑春做心理咨詢的第20個年頭,最深刻交流的朋友,都在咨詢室里。她欣賞歐文·亞隆的一句話——在生命深處相遇。這份職業有寄托,能收獲價值意義。
在地震災區,賈佑春的工作主要是哀傷輔導。災區是一個很深的坑,現在是一個很大的坑。比如,她這兩年咨詢的一個女孩,從15歲開始自殺。兩次從樓上跳下來,第一次把腿摔斷了,第二次把腰椎摔成粉碎性骨折。手腕、腿、肚子都割過,頻率最高的時候是兩三天就割一次。她夏天要戴袖套,因為被反復割過的手腕“像米其林輪胎”。醫生說她是自殺狂,對她的診斷是未分類型精神障礙和重度抑郁。她的父母找到賈佑春,說,在咨詢期間,孩子如果死了,絕對不找她。第一次見面,這個孩子告訴她:我的目標就是自殺。在咨詢室,賈佑春說,你可以坐著,躺著,回家,都可以。兩三年下來,她們成了好朋友。在一次割腕之后,女孩在一所醫院接受了電擊療法,記憶力變差,許多人都記不得了。但她說,她想去見賈老師。她對賈佑春說,她不想自殺了,她的愿望是“啃老”。這樣的愿望,讓她的父母熱淚盈眶。賈佑春對女孩說,我們要隨緣,要放棄一切控制,包括對死亡的控制。
賈佑春最近做了一個哀傷輔導。一個兩歲半的小孩得甲流死了,她給小孩的父母做咨詢。“這樣的事情我很輕車熟路,就像回到了災區。但做了這個咨詢后,我心臟疼。這讓我想起災區的經歷。這是我的創傷,是我想忘掉的。”
5年前見到賈佑春的時候,她還陷在自我的心理沼澤中,她難以接受相伴28年的丈夫跟她離婚。現在,她可以接受。這些年咨詢的過程中,她覺得自己在改變。相比當年在災區,對事物的認識、性格、心態等等都有了一個很好的成長。“新的災難中的心理援助,我們還不知道。心理咨詢、情緒的投入,需要一個強大的后備支持。就像我跟病人說的,你就躺在時間里面,時間往前走,就帶著你走。在時間中,我們就像塵埃一樣,但塵埃也是重要的。不用做什么,在時間里去感受生活的時候,我的生命就達到了一個和平的狀態。”
前段時間,賈佑春出門鍛煉。當她穿著汗水浸透的衣服,推著共享單車,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她看到前夫跟他的現任妻子,開著車,也在那里等紅綠燈。“從外表看,他們好像更光鮮亮麗一些,我看上去是很落魄的樣子。過去的話,我可能會感覺很尷尬,而且有羞恥感,但是我當時心里特別地平靜。”她跟前夫打了一個招呼,笑了一下。“我覺得自己勝過了以前生命經歷里的恩怨情仇。在我的腦海里,有更遼闊的世界和更豐盛的生命。”

文流斌( 右) 和雷小平( 左)。圖/本刊記者 衛毅
文流斌在北川永昌鎮開了一家新的診所。永昌藥店多,診所不算多。在他這里,中醫西醫都有。他用5年前在北川擂鼓鎮載過我的路虎又載我在永昌鎮轉了轉。15年前,他騎摩托車的時候,拉過病人,也拉過記者。他幫助過很多人,包括到北川做心理咨詢的賈佑春。新到陌生之地的人,都希望遇到他這樣熱心的本地通。現在,他想帶我去看水庫、電廠和森林公園,他認為這是縣城里的大項目。這一次,出門不久,就有電話叫他回去拿藥。經過一個樓盤,他說,這里的房子八九千一平米,比綿陽一些樓盤都貴。
他拿的藥是布洛芬,給一位朋友送去。“去年(2022年),我說全國人民都姓布。”身處北川,他接到了全國許多地方的電話,重慶、陜西、甘肅、浙江……他給他們寄了藥過去。他并不太認同大家的這種做法。“對癥下藥才是正確的選擇。退燒藥至少一百種啊。”文流斌說,“沒有一種藥可以包治百病的。”
2022年新冠疫情剛解封的時候,他的診所里全是人。他需要通宵熬中藥。現在,他的桌子上放著制作好的中藥藥丸,等人來拿。一些人有新冠后遺癥。“咳嗽、胸痛、虛弱,這一看就知道是新冠后遺癥。”
他帶我去看了正在裝修的新房。車子停在了地下停車場。他花了九萬多塊錢,買了兩個車位。房子面積有150平米。連裝修在內,花了160多萬。這是他給剛畢業的兒子準備的。兒子大學剛畢業,學醫。“現在選擇學醫的年輕人不多了。”
晚上,他和朋友在一家新開張的牦牛肉火鍋店吃飯。進門的時候,老板正在拜財神,祈求財運亨通。在永昌鎮,關閉的店面似乎更多。
餐桌上,文流斌和雷小平說起了天南海北、古今中外。雷小平是北川農發行的老員工。他是四川大學自動化系的畢業生,1987年分配到北川,在銀行里待了幾十年。他和文流斌是朋友。吃完飯,他們在茶樓聊起地震,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時間足夠久遠,地震和自身都會拉開距離。2008年5月12日那天,雷小平正好從綿陽開車回北川,一條狗追著他跑,他減緩了車速,一輛面包車超了過去。在以往,他絕對不讓別人超車。地震來的那一刻,山石往下滾,他馬上下車,正好有個涵洞讓他藏身,躲過了滾下的山石。石頭砸進了他的車里。如今,他在路上看到狗,都特別敬重。
他覺得這都是命。如果當時他在銀行里上班,可能就難以從幾乎完全垮塌的農發行大樓里逃生。從大樓里幸運逃生的賀晨曦和她男友的故事被寫在廢墟旁邊的牌子上。如今,他們已經離婚。

劉平安(化名,左一) 與女兒 (左二)、妻子王水清 (化名,左三) 和父親在自家院子里,2018年圖/本刊記者 大食
賈佑春給劉平安(化名)和王水清(化名)打了電話,說她不上山看他們了。我們沿著5年前行駛的山路想找劉平安家。汽車繞了好幾圈,沒找到。我們的目標是四棵杜仲樹。5年前,《南方人物周刊》地震10周年回訪報道的雜志封面是劉平安一家人站在霧中的杜仲樹下。
在北川擂鼓鎮田壩村,劉平安穿著迷彩服從山上走下,解放鞋濕透,天在下雨,冷。“杜仲樹是我哥哥種的,砍掉賣了。”皮子可以做藥材,兩塊多錢一斤。樹干可以做木材,三百多塊錢一噸。這些樹一兩噸重,加起來一共賣了兩千多塊錢。這四棵樹種了三十多年。
4月5日,清明節。因為2023年閏二月,許多人都早早地給去世的親人掃了墓。“一年有兩個春天的話,只燒紙,不放鞭炮。”劉平安的大兒子埋在北川中學遺址里。二兒子去世時所在小學的位置,連遺址都沒有了。他朝那個方向燒了紙錢。
2009年出生的女兒已經讀初二。清明節前,學校提前放了假。這天,北川的學生在上學。
劉平安用老人手機。女兒用的智能手機。去學校的時候,手機會交給老師,周五回家,老師才交回給學生。“手機會把她毀了。”劉平安說。即便是這樣痛恨手機,他說出話來還是平和的。賈佑春說她愿意跟他們交往,是覺得他們夫妻實在太老實了。“并不是所有災區的人都像他們夫妻那樣。”賈佑春說。
劉平安59歲了,明年可以領退休金。他的妻子王水清已經領了三年退休金,一個月一千二百多塊,還有獨生子女費50塊。讀初中的女兒,雜費和生活費加起來,一年要花一萬多塊錢。他覺得以他們現在的收入,挺困難,但“唐山大地震的那些人不也都是這樣過來的?”
劉平安和王水清住在1970年代父親建的木頭屋子里。這四十多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發生大的改變。時間在絕對前行,但相對于某些人來說,時間仿佛是靜止的。劉平安和妻子現在種紅蓮,這是一種藥材,這是他們幾十年中不斷換種的作物中的一種。紅蓮5年才能長成可用的藥材。收成好的話,一畝地可以收入一兩萬元。他們的地少。地多的人,發了財。發財的人是少數。
攝影記者大食在當年杜仲樹的位置給劉平安夫婦拍了照片,同樣的雨落進同樣的霧中。

李昌平。圖/本刊記者 大食
北川曲山鎮鄧家的河邊有一個鄉村舞臺。舞臺背景畫著好幾個穿戴羌族服飾的男女,他們微笑著向前,好像一直在跳舞。李昌平家就在舞臺的旁邊。門前種著土豆、豌豆、白菜。因為退耕還林,家里沒有什么地了,這些菜都是自家吃。“外面物價高,幾百塊錢,沒怎么花就沒有了,吃自己家的菜不要錢。”李昌平七十多歲的母親幫我們在河邊塵土飛揚的馬路上找到她時,她正在掃地。
“掃一天60塊錢,在家里沒事干,很無聊,沒文化,只能干最臟最累最掙不到錢的活。娃娃在擂鼓上初中,現在還離不開娃娃。他(兒子)成績一般,聽話還是聽話。”李昌平說,“姐姐讀書還是好,成績特別好。”她的女兒朱蘭當年就讀茅壩中學,那所學校在“5·12”地震中,只有兩個班的學生幸存下來。她女兒并不在其中。
之后,她有了新出生的兒子朱浩然。李昌平的丈夫朱遠成現在外地打工,這些年跑了天津、海口、廣州……“全國各地都去,過年才回來,沒辦法。”朱遠成過去主要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累出了腰椎間盤突出,全身是各種毛病,現在他不能做重活,只能做站著干的體力活,比如在油田上做搭架子的工作。說到這,她覺得掃掃地挺好,有一點收入,“保證健康,就是最大的財富。”
以前,李昌平會跟著大家去跳跳舞。“疫情過后,沒有那個雅興了,大家都在干活,沒時間跳舞。”

賀德志和成興鳳。圖/本刊記者 大食
她希望兒子能考上高中。“我們這輩人吃了沒有文化的虧,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她很少跟兒子說起姐姐,不想提過去,會傷心。“我跟他(兒子)說,你只要不在外面惹事就可以,平平安安長大最重要。”
外婆站在一旁,又說起那個夢,她在5年前說過。她記得太深:“娃娃說她出國留學去了,穿一身黑裙子,跳舞回來。”
北川老縣城地震遺址的紀念碑就在茅壩中學前面。前去悼念的人,總會在倒塌吊車的鐵架前停留,看著掛在上面的橫幅,默念出文字。15年間,掛在上面的橫幅超過了40張。
“每年掛三次。過年掛一次,‘5·12掛一次,兒子生日掛一次。”賀德志坐在安昌鎮的藥膏店里說起橫幅,“第一次掛被扯下來后,補了上去,后面掛的都在上面。”
以前掛的橫幅,都是以母親成興鳳的語氣寫的。這些年掛的橫幅,開始以父親的口氣寫。掛的時候,成興鳳不到現場了。“我這些年身體不好,他們讓我不要去了。”成興鳳說。
春節前,所掛橫幅的內容是:“兒子節日快樂!天還是這樣的藍,陽光還是那么燦爛,你一出生的那一刻起,踩在出生紀念冊的那一瞬間,你留下了人生第一個腳印,也便開始了你漫長的人生路……”
如果賀川還在,他已經到而立之年。賀德志還是會給兒子賀川燒小面額的紙錢、玩具,還放上他喜歡的菠蘿啤。“他去世的時候,我們家窮,他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覺得特別虧欠他。”賀德志說。
“這件事情永遠忘不掉,我不親自去做,但還是要堅持做下去。”成興鳳說。
晚上,賀德志一個人在店里看電視。電視里播放的新聞是《芬蘭正式加入北約,俄強化軍事外交對抗》。他喜歡看新聞。“5·12”那天,他在山西大同煤礦工作,從電視里看到新聞,他只用了兩天時間,就回到了北川。
賀川被埋在茅壩中學巨石之下的時候,未滿16歲。一段與他當時年齡差不多的時間快要過去。時間的節奏既快又慢,眼前的一切被震碎多年,人們需要用時間令其變得遙遠,那是漫長的5月,回頭和往前走是真實而矛盾的存在。
“平時沒事做,就坐在這里,會回憶,忘不掉的。”賀德志說,“有些時間感覺到他還活著,到今天還會有這種感覺。希望他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生活著。”
賀德志還是會夢到兒子。“最近一次,夢見他在老家山上。”小黑狗在他旁邊鉆來鉆去,它來到這里11年了。“是人的話,就已經七十多歲了。”
店里一天基本來十幾個人,都是他治療,成興鳳現在不太動手。她需要休息,晚上睡得早。“年輕的時候不好過,現在好一點了,身體又不得行了。”新冠疫情期間,她發燒到42攝氏度,挺嚴重。“抵抗力差,恢復到以前不可能了,但我們要過好每一天。”
2020年春節期間,武漢新冠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成興鳳給我發微信,說她想給武漢人捐款,問有什么合適的渠道。她最后是找到北川一位可靠的負責人,讓其代為轉錢。她相信具體的人。她的微信背景是兒子賀川的照片。
夜深了,電視廣告里有人說:“我試著換換方向,找到屬于自己的軌道。”
“這15年會覺得難嗎?”我問賀德志。
“怎么說呢,我覺得挺難,人總這樣活著,覺得沒什么意思。”賀德志說。
賀德志的女兒前些年結婚了,在2019年底生下了一個兒子。小外孫幾乎完整地經歷了三年新冠疫情。賀德志給我放了一段小外孫的視頻,他沉寂的臉上,笑容又上來了。“他像他舅舅,聰明,靈活。”
小外孫喜歡跟姥姥姥爺在一起,尤其是姥爺。小外孫來到店里,就不想回去。這可能是兒子托身來的——他們希望就是這樣。
給王東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廣西修高速公路。這些年到北川回訪,一直沒見到他。他在電話里表示抱歉:“你們每次來,我都不在。我沒有固定工作,一年四季都在外邊跑。”
除了春節,他很少回北川。因為要養活一家人,得出去打工。他做的是基礎建設的事情。“到春節,或者9月份,學生開學的那一段時間,干工程的人問要錢,真的,哎,太痛苦了。”這些年,王東的生活里不是討工錢就是被人討工錢。
2018年7月,王東的第二個女兒出生,比她在2008年5月13日出生的姐姐,整整小了10歲。王東現在的老婆在老家帶兩個孩子。大女兒在綿陽讀私立初中,一年的費用要花七八萬。“讀初三,下半年讀高中了。成績比較可以,成績好我就給提供條件,我以前沒讀啥書,做家長的都希望自己小孩有出息。”
他繼續在廣西待的時間不會太長,他準備到西藏阿里去修路。

北川遺址。圖/本刊記者 大食

羅晶和廖小林( 右) 在宇辰美容美發店。圖/本刊記者 大食
在電話里,我們回憶起了2008年5月19日下午的場景。在羅江鄉下,我們見到了他和當時的妻子王茹,他們暫住在親戚家。那天正好是地震悼念日,下午吃飯的時候,電視里的警笛長鳴了很久。屋子外邊是等待收割的油菜。出租車司機拉我們跑了一上午,但不愿意進屋吃飯,他覺得這樣不好,怎么能吃受災群眾的飯菜,他們多難啊。王茹和王東離婚后,如今有了新的家庭,她又生了一個小孩。
我在綿陽中心醫院轉了轉,當時的兒科主任還是兒科主任。王茹生下大女兒的那片草坪上,有人坐在那里,天上是一輪圓月。2008年5月,我們跟著王東回到任家坪,他在垮了的房子里尋找存折,對面的景家山上,升起的是一輪圓月。
當年綿陽永興板房區的位置,如今是許多汽車品牌的4S店。廖乾美和弟弟妹妹開的美容美發店還在永興區,店址換了新地方。
廖乾美帶著父母去綿陽中心醫院看病,他們是得了新冠之后,留下了后遺癥。還沒有床位,需要等。疫情期間,她現在的家婆感染病毒,病情嚴重,肺部變白,從縣城醫院轉到市醫院,也是沒有床位。彼時,一位病人去世,才空出床位來。
美容美發店的店名還叫“宇辰”,但王宇辰已經改姓廖。王宇辰是我們當年報道過的四個地震遺腹子之一。當年許多取了與地震相關名字的小孩,后來改了名字。“改了名字,那邊還鬧架。”廖小林說,“我以前的姐夫在地震中去世之后,他的家人生怕我姐姐打掉小孩,但生出來是個女兒,他們有點重男輕女,不想管了。外甥女1歲的時候,我和她們回去,晚上被攆走。說起來真是傷心。我們當時姊妹三個,一無所有,老家是農村的,父母也幫不了我們什么。我們一起做事,靠自己的力量做好。現在他們看我們過得好點了,說家人間可以走動。我覺得沒必要了,真的,心已經傷透了,沒法愈合的。”
廖乾美的大女兒現在讀初三,馬上要中考了。她對女兒考上高中沒有太大信心,覺得如果上不了高中,就讓她讀職高。可以的話,讓她學習做這一行。“我們這里技術好,但運營還不太行。可以讓她學習運營管理。”運營好了,就可以開分店。他們現在只是有加盟店和合作店,不敢開分店。
這里的生意沒怎么受新冠疫情影響。不讓開店的時候,廖小林甚至覺得高興,“終于可以休息幾天了。”疫情期間,生意甚至還好。“因為疫情,大家不出門,可以丑,所以抓緊時間美容。”
二樓是美容的地方。下午,還沒到下班時間,來的客人少。廖小林和店員羅晶聊起了短視頻上的網紅。來店里做美容的客人里,也有一些小網紅。“一白遮百丑,一胖毀所有。”這是羅晶的總結。
廖乾美和廖小林現在都有兩個女兒,弟弟的妻子現在懷上了二胎。廖小林覺得兩個小孩好不好養,要看怎么養。“我們小時候,像養雞養鴨那樣的養法,很好養。”
廖小林說她不喜歡念書,她讀完小學就出來做事情了。姐姐廖乾美學習成績好,但家里人多,她讀到初二就出來做事情,覺得能減輕家里負擔。姐姐跟著親戚學做美發。但店小,生意不好,學習機會不多,也沒學會,盡幫親戚養豬了。她做餐館服務員的時候,妹妹廖小林也出來做事情了。妹妹喜歡唱歌,有讀藝校的想法,但一打聽,還是放棄了。“打聽之后,知道一年要一萬多塊錢學費。我姐姐問我想不想讀,我說不讀了。她那時候在餐館當服務員,一年才掙一萬多塊錢。”
廖小林說現在店里一年的營業額是七位數。這讓她想起來年輕時有過的夢想。她喜歡看短視頻。她看著短視頻平臺上的那些網紅,還沒自己唱得好。她會把自己唱的歌放到網上,但絕對不露臉。可能是因為做美容的原因,她和姐姐的臉看上去都比實際年齡年輕。
廖小林想找一個專業老師培訓培訓。“沒想過紅不紅,用平靜的心態試一試。”她給大家放了一首她唱的歌——《忘了你,忘了我》:“當你說要走,不要揮手的時候……”
聽著歌,我想起了一部電視劇的臺詞:往前走,別回頭。
席菁雯沒有改名字。菁是北京的“京”,雯是汶川的“汶”,用的諧音。她的媽媽張建清當年被北京一家醫院接到北京,在那里生下了席菁雯。她的爸爸在地震中去世,她是遺腹子。她現在讀初三,住校,準備中考。星期六是一周之中她惟一可以在家完整待著的一天。姐姐席蝶大學畢業之后,在成都的一家藥企工作。周末,席蝶從成都坐動車到綿陽,然后從綿陽坐公交車到北川擂鼓鎮。她們的家在擂鼓鎮。因為女兒要中考,張建清最近沒有出去工作。清明前后,她會到山上幫父母采茶葉。
星期六,父親將新采的茶葉背去賣掉,一塊五一斤,一共9斤,換了一百多塊錢。他回到任家坪西山坡的家里。這是地震后新蓋的房子。沙發上鋪的紅布是北川地震紀念館不要了的紅布,上面還有一些油墨筆寫的字,其中幾句是:“生死不離,自強不息,四川加油,明天會更好。”
大姐的兒子張林桂從工地下班之后,開車來接外公外婆去三姨張建清家吃晚飯,這是一家人周末的聚會。張建清的大姐在地震中去世。二姐夫和二姐的女兒在地震中去世,二姐和二姐的兒子則在當年9月份的泥石流中被沖走。二姐一家全都沒了。“這就是命,有些東西,不得不認命。”張建清說。
晚上的聚會,大家很高興,桌上的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在一起。以前是一個月聚一次,現在是每周都聚。去掉那些和地震相關的背景,這是讓人羨慕的一家人。“家人在一起還是安逸。”張建清感到高興。
吃完晚飯,開車回永昌鎮的路上,張林桂將外甥送到一處大宅門口,外甥下車,和媽媽互相說“拜拜”。然后汽車繼續前行,他的姐姐在另外一處下車。這讓我感到奇怪,以為搞錯了他們之間的親人關系。張林桂告訴我,這是因為姐姐離婚了。
在車上,張林桂說起自己以前給家人帶來的不愉快。在地震中去世的母親被認為是惟一能管住他的人。他在茅壩中學讀的初中,沒讀高中,就去成都做事了。在成都,他曾經做著可以調動兩三百萬資金的工作。他賭博,“有時候,一晚上也可以輸掉二三十萬。”2018年,他被判入獄,在監獄里待了三年半。出來之后,他決定告別過去,遠離當年的圈子,回到北川。他現在每天晚上早早就睡覺,甚至好幾個月都沒吃過夜宵,過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的生活。他一大早就去工地,白天忙一天,然后回家。周末接上姐姐和外甥去三姨家,和外公外婆表妹們聚會,他現在格外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人這一輩子,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家人平安。”

張建清和席菁雯、席蝶、外甥。圖/本刊記者 衛毅

楊菊花和楊子明、肖景文。圖/本刊記者 衛毅
他會說起在監獄里的經歷。在里面,有小偷小摸的,有吸毒販毒的,有身家億萬的老板,有曾經的領導。大家的身份被重新界定,秩序也被重新界定,這能讓人看到某種更本質的東西。
“一個男人,什么都會經歷。”張林桂說,“以前的圈子不好,就換個圈子。年輕人,只要肯干,這輩子不一定是這樣的。”
“時間一年年過去,能消掉一些東西,這不是一個人,是太多太多人的經歷。”說起過去,張林桂喜歡今天這樣的聚會,他希望這樣的時光能持續下去。
朱揚改名字了,他現在叫楊子明,跟媽媽楊菊花的姓。楊菊花之前再嫁之后又離婚,又再嫁,如今,她和現在的丈夫有了新的兒子肖景文。兩歲多的肖景文喜歡在沙發上“飛”,楊子明喜歡跟弟弟玩,他們一直在笑。
楊子明讀初二,這是周末,他和媽媽去到安昌鎮上的舅舅家。外婆周末從北川景家山上來到安昌鎮,和兒子女兒一家聚聚。在地震之后,許多人更看重家。
楊子明喜歡數學和歷史。他現在想當數學老師,5年前,他說想當老板。他學過很多年的素描,喜歡美術賞析課,喜歡莫奈的《草垛》。他最喜歡動漫,尤其是日漫,最欣賞新海誠。最近,他去電影院看了新海誠的《鈴芽之旅》。
受其影響,我去北川永昌鎮的一家影城看了《鈴芽之旅》。臨近電影開始,服務員隨便給我開了一個影廳,沒等我說話,她便給我選了一個座位。她說,隨便坐,只有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坐在電影院里看完了《鈴芽之旅》,想著龍門山脈的地下大概也有“蚓厄”一樣的怪物,不知何時便蠢蠢欲動。這并非新海誠首創。在日本的傳統文化中,對地震的一個解讀是:有巨大的鲇魚怪物生活在泥土里,它的翻身輾轉會帶來地震。鲇魚怪物的頭被神明用巨石壓住。神明保護土地上的生靈不被鲇魚怪物傷害。日本人把這些傳說神話繪制在木板上,稱之為“鲇繪”。《鈴芽之旅》中,那段咒語讓人印象深刻:“思而復思祈喚日不見之神,祈喚祖祖代代之土地神,此山此河,承恩甚久,不勝感激。誠惶誠恐,誠惶誠恐。謹遵神旨,予以奉還。”
許多日本人都有地震相關的經歷和記憶。黑澤明曾經回憶東京因地震帶來的火災。火災之后,他的哥哥帶他去看那些廢墟。那些尸體展示了遇難者經歷的可能的死法。黑澤明無意看向旁邊時,他的哥哥罵他,給我仔細看。黑澤明覺得晚上可能會做噩夢,但是沒有。這讓他感到奇怪。他問哥哥,哥哥說,你閉上眼睛,不看那些恐怖的畫面,后來就會害怕,盯著看,就沒有什么好怕的了。黑澤明感謝哥哥帶他出去的這次遠行。“那次遠足,我們征服了恐懼。”
如何讓龍門山下這些經歷過或未經歷過地震的人面對災難、恐懼或創傷?這也許是需要時間來回答的問題。
楊子明告訴我,學校每個月都有關于地震和火災的演練,他們對于每一步應該做什么,已經形成了某種意識。他還告訴我,他有時會想從未謀面的爸爸。
晚上,我向他告辭的時候,他送我出門,說:“叔叔,你下次什么時候來看我?”
在還沒有拆去保護殼的電梯里,奶奶周秀芳問謝雨辰,今天學得開心嗎?謝雨辰說,嗯。
謝雨辰讀初二。他是通校生,只在學校上課,而不住宿。每天晚上,周秀芳會去學校門口等他下晚自習,簽字,帶他回家。之所以不住校,因為家離學校實在太近,只需要走幾分鐘的路。
我給謝雨辰看他這十多年當中被《南方人物周刊》攝影記者大食拍下的照片。其中一張是在綿陽永興板房區,他的奶奶和媽媽劉小燕在一個盆子里給他洗澡,他那時候才幾個月大。“我們家現在還有這個盆子。”謝雨辰說。
陽臺是謝雨辰的小書房,上面貼滿了他獲得的獎狀。有“三好學生”、“學習標兵”、“英語口語之星”,甚至是“足球聯賽第一名”。他喜歡足球,在球隊踢邊鋒或后衛,喜歡梅西。
初二的學習節奏已經快了起來,“對我來說,差不多可以接受。”謝雨辰有些內向,說話沉穩。他經常考全班前三名,但沒有考過第一,他希望在初中三年里考一次第一。他會仔細分析自己每一科的優勢和不足,有直面問題的勇氣和能力。他最喜歡的主科是英語課,副科是地理和生物。
他說到北川的地理環境。“四面環山,處山谷地帶,主河是安昌河,流量較小,含沙量較小。汛期是五六月份,為期較長。我們這個地區,泥石流災害比較多。”他去過老北川的地震遺址,看到過自己出生之前的家,已經陷入地里好幾層。地震遺址的許多地方,在15年當中,經歷過無數次水流和泥沙的沖刷,已經跟當年很不一樣。
謝雨辰夢到過自己的父親謝軍。父親的形象來自于照片和光碟。“我看過我爸和我媽結婚時的碟片,做夢的時候,也是夢到他們結婚的時候,往房子里面走。我還是會想他。但是,印象不是非常的深刻,因為我還沒有出生,我爸爸就不在了。(沉默了幾秒鐘)我小時候看那個碟片哭了很多次。有一次,我看他照片的時候,有一瞬間,我覺得他的眼睛動了一下。”
爺爺謝榮在茶幾上看著清單,上面寫著各種水果的名字。他的工作是給水果攤運送水果。他凌晨兩點就出發,從綿陽將水果一路拉到安州區和北川,送到各個水果攤位上。他一年只休息大年初一一天。

謝雨辰坐在貼滿獎狀的書桌前。圖/本刊記者 衛毅
地震之后,謝榮帶著搜救隊到北川菜市場附近找兒子謝軍,一直沒有找到。他從廢墟里找出謝軍的衣服,一直保留著。謝軍沒有墓。周秀芳跟謝雨辰說,將來你工作之后掙的第一筆錢,要用來給自己的爸爸修一座衣冠冢。
家里人希望謝雨辰能上大學,他們家還沒出過大學生。謝雨辰14歲,距離他將來大學畢業,還需要一些時間。
此前,我在找謝雨辰家的時候,在永昌一個水果攤前問謝榮的電話號碼。市場新來的管理人員說,最好是讓水果攤主用本地的號碼打電話。“他們看到外地的電話號碼,可能接都不會接。”
謝雨辰的媽媽劉小燕重組了家庭,又生了一個弟弟。我們已經有10年沒見。永昌鎮上的人告訴我,劉小燕在縣城里開了一家女裝店。我找到那家店,店門是關著的,店內已經清空。我用手機撥了劉小燕的電話。鈴聲響起:“喂,你好,我不買房,也不賣房,不租房,不買保險,不買基金,不辦信用卡,不學英語,不買安利,不美容,也不美發,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請掛機,其他的朋友請繼續等待,如果到現在還沒接電話的話,肯定是沒聽見了,有急事的話,多打幾遍,沒急事就……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
謝雨辰希望以后能去北京,這是他的愿望。他的姑姑謝燕祝去過北京。地震發生的時候,謝燕祝是北川茅壩中學初二的學生。那天下午,她和同學去縣委大禮堂參加演出。同去的還有另外一個班的同學。同去的有兩個班主任和一位排練演出的老師。這是茅壩中學僅存的師生。其他人連同校舍都被埋在了巨石堆下。
班主任陳宏對謝燕祝很好。初中時,讓她做了英語課代表。謝燕祝的英語成績經常考第一名,可能比謝雨辰的英語成績還好。
謝燕祝從小就害怕自己嚴厲的父親。中考結束,查分時,得知自己的成績超過了北川中學的錄取分數線。她看到父親哭了。這是她第二次看見父親哭,父親說,這是他們家第一個讀高中的人。父親第一次哭是哥哥在地震中沒找到的時候。
上高中的時候,文理分班,謝燕祝被分到了理科班,這讓她不解,因為她文科成績更好,也更喜歡文科。她去找老師,老師說,理科班的文科成績整體不好,她來理科班,可以平衡一下班上的整體成績。沒辦法,她只好在理科班繼續學習,但成績開始落后。她體育成績好,是校籃球隊成員。她希望走藝體生的路。但學費較貴。媽媽告訴她,當時要養小侄兒,可能沒法負擔藝體生的學費。謝燕祝考慮之后,沒有繼續高中的學業。她讀到高二,就開始出來工作。

映秀漩口中學遺址的廣場上,人們排隊哀悼遇難者。圖/麥啟烜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北京。她告訴家里人是做地鐵安檢員,其實是保安。她不想讓家里人擔心。她負責北京西二環一個老舊小區的安保。三班倒,包吃包住。一個老婆婆喜歡跟她聊天,說想著把房子賣了。房子只有四十多平米,估價四百多萬。雖然在西二環工作,但謝燕祝從未去過天安門。她的媽媽以生病為由,將她“騙”回了北川。
這十多年間,謝燕祝換過很多份工作,現在綿陽一家財稅公司負責銷售工作。她結了婚,又離了婚,小孩已經5歲。和前夫一起買的房子,她主動要求將自己的名字去掉。她現在租房子住。她跟前夫離婚時簽了協議,兒子長到18歲,房子歸兒子。
新冠疫情期間,她的業務少了許多。客戶生意差,到處關門。“沒有人跟你談業務啊,更不需要找會計了。”她給客戶打電話,客戶說,不好做啊,我們都打算注銷公司了。“別人開的店越多,我們的業務越好。 沒有誰像我們這樣希望客戶發財了。”現在,業務慢慢在回升,有人注銷公司,也有人新注冊公司。
謝燕祝沒有告訴兒子,她跟他爸爸離婚了,5歲的小孩還不太懂這些。她會經常見到兒子。“自己做了媽媽,才知道自己媽媽多辛苦。我真的沒有希望孩子長大有多出息,我跟我孩子講,以后不一定要多有錢,首先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長大。能做一個正直和善良的人,我就很欣慰了,這樣的人,以后在社會上也吃不了什么大虧。”
謝燕祝通過微信發給我一張差不多二十年前的全家合影。上面有他的哥哥謝軍。“是不是和我的侄兒超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在汶川蘿卜寨,釋比王明杰家對著山上的一個埡子口,寨子里的人把那稱作南天門。翻過埡子口,就是彭州。沿著山路走,可以到茂縣,到北川。這是連綿的龍門山脈。在汶川映秀鎮地震遺址,講解員會跟參觀者說,地震為什么發生在汶川,但北川受災最厲害?“因為,這一帶是龍門山,龍首是汶川,龍尾是北川。”
在以往,從汶川去北川的人愿意走山路,是因為可以避開大路上的“棒老二”,也就是土匪。到了1960年代的頭幾年,寨子里的人拿著一些銅鑼鍋、首飾之類的東西,翻過山,去北川換一些糧食回來。那時候,“我是全勞動,一個月30斤糧,父親屬于半勞動,一個月28斤糧,不夠吃。”以前的蘿卜寨種玉米、青稞、麥子、蕎麥。現在種櫻桃和李子。有的已經掛果,有的花才開,風吹過來,像漫天飛雪。
已是4月中旬。清明斷雪,谷雨斷霜。埡子口的積雪所剩寥寥。更遠處的雪山倒是常年積雪,山那邊就是四姑娘山。朝著那個方向,有幾株樹齡上千年的側柏,在蘿卜寨,這被稱為神樹。在寨子的一個林長公示牌上,劃分了責任區域,用詞是——“神樹以外”、“神樹以內”。在羌族文化里,釋比是人和神的溝通者。在傳說中,釋比甚至會飛,化身白鶴,從神樹來往雪山,只在須臾之間。
村里今天有婚事,王明杰沒有去,讓他的徒弟去了。他已經83歲,牙齒松、耳朵背,但精神還可以,遇到難題的時候,他才出馬。
他坐在門口和村民聊天,從建房聊到醫保、養老金。地震中,他的一個女婿去世,留下一個遺腹子。女兒帶著三個小孩過日子,去廣東學了廚藝,現在汶川縣城開館子。

王明杰遠望南天門。圖/本刊記者 衛毅

北川地震遺址,前來悼念的游客。圖/麥啟烜
王明杰的老伴去世多年,平時他一個人用火塘燒水,把聽力不好的耳朵湊到音箱前看電視。羌語靠口傳,以前有的詞才能用羌語說出,沒有的詞便無法說出。比如可以用羌語說“火塘”,卻不能用羌語說“電視”。
王明杰覺得,現在有的釋比表演性太強,穿得花花綠綠的,不是以前的樣子。“釋比做法事時要穿得素。”他的師傅——老釋比張福良在“5·12”地震中去世,供在神龕上的猴皮帽隔了15天才被挖出來。王明杰保存著這頂掉了毛的猴皮帽。帽子已經傳了六七個釋比,時間已經超過了一百年。
和以前不識字的釋比比起來,王明杰覺得自己的優勢是上過小學,可以用音譯的方式,用發音相近的文字記錄下口頭傳授的東西。王明杰家門口寫著一串奇怪的文字,這被認為是羌文。他指著這些字發音。“今天有客人來。”每天都有客人來。王明杰年紀大了,已經不下地干活,有兒女們去管理那些在5月里會結果的果樹。他們則會坐在門前,一聊就是一天。春天里雨水多了起來,天上開始打雷,接著下起了雨。雨滴越來越密,聊天的村民們一個個回家。王明杰坐在門口,用煙斗抽著蘭花煙,看著南天門,靜待暴雨平息下來。
“在羌語里,‘明天怎么說?”我問王明杰。
“得比西(音)。”王明杰說。
“‘明天會更好怎么說?”
“得比西……”王明杰說了一段難以記錄的文字,然后補充道,“就是比今天還要好的意思。”
“明天會更好嗎?”
“明天肯定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