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霄 何靜 謝亞坤
【內容提要】社交媒體以情感動員為基本的行動模式,與一般的媒體機構有顯著差別。社交媒體中內容的傳播邏輯類似于寓言,它所選擇的敘事主體、講述的內容可能都是非真實的,但只要這些內容給用戶帶來了積極正確的意義,用戶便會據此從事相關實踐活動,從而帶來積極的社會影響。意義先于事實并不會導致社會風氣滑坡,社交媒體的內容管理要接受這一事實,通過明確社交媒體內容的非真實屬性、加強意義管理等方式發揮非真實敘事的積極作用。
【關鍵詞】意義 社交媒體? 敘事? 非真實? 后現代
社交媒體拓展了人際交往的空間和范圍,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個人的傳播能力,使得部分行為的負面影響擴大化。因此有研究者認為,目前是后真相的時代[1],社交媒體中存在著大量的流言,需要加以治理[2]。將社交媒體視為大眾傳播工具的一個部分、將社交媒體上的非真實內容視為需要被解決的問題,是大多數研究中認識社交媒體的基本立場。但是,社交媒體的傳播活動真的要以真實性為基本的傳播原則嗎?社交媒體傳播的基本目標是什么?已經有學者指出,社交媒體中的情感認同是網民動員的主要方式[3],這說明在社交媒體傳播中,事實本身一直都不是第一性的。認識到社交媒體與真正的媒體機構之間在傳播內容上的本質差異,或許更容易理解社交媒體帶來的社會影響,進而對社交媒體采取更加科學的認知和管理模式。
一、后現代社會中的非真實敘事
語言是表達意義的[4],語言所指稱的意義、對象都具有一定的任意性,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講,文本表達的就是意義的集合,而非客觀對象的集合。當使用語言去描述對象事物時,絕對的真實描述是不存在的。
敘事的基礎是語言,語言是敘事的工具,因此敘事也不可能做到絕對真實。后現代主義研究者詹姆遜將敘事定義為“一種社會象征行為”,從這一定義出發,可以認識到敘事行為也不可能是對對象完全真實客觀的呈現。許多情況下,敘事既不能完全客觀、全面、真實地呈現對象事物,又并非虛構內容,這種或有意、或無意產生的介于真實敘事和虛構敘事之間的內容可以被定義為“非真實”敘事。
文本由敘事語言集合而成,因而“非真實”現象也會廣泛存在于各種文體之中。新聞文體一直是所有文體中對真實性要求最高的,但是在長期的新聞實踐中仍然會發現,絕對客觀真實的新聞是不存在的。新聞這一文體尚且如此,其他的文體帶有更多的非真實成分更是必然的。
一方面,當代社會生活高度復雜化,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對于所有接觸的對象保持完整、真實的認識。對于更多的事物“不求甚解”的認知方式是防止過量的無用信息造成個人大腦“過載宕機”、降低個人認知世界的難度、提升在某一方面認知的專業化水平的必然選擇。對非真實敘事的接受是網民與現實生活自我調適的結果。
另一方面,后現代的景觀社會中媒介呈現的內容不是對現實社會鏡子式的再現,因此現代社會天然地就帶有非真實社會基因。在此基礎上以德波和鮑德里亞為代表的后現代主義研究者指出,當代社會真相必然消解[5]。后現代主義研究者對非真實敘事持有一種批判態度,但作為生活在后現代社會中的普通社會成員,當非真實敘事已經成為極其普遍的一種社會現象時,對抗只是其中一種應對策略,更多的社會成員在這一現象長期存在且日漸合法化時,選擇了融入“非真實”的敘事之中。
后現代社會作為對公正、理性的現代社會的反叛,其審美就是一種感性化的審美[6]。在這樣的環境中,雖然人們不關心真相是什么,卻會更加關心事物的意義是什么,并依據這種意義做出對現實世界的實踐行動。典型的例子比如網民建構的“互聯網魯迅”[7]:真實的魯迅是什么樣并不是普通網民關心的內容,網民只是在所有的內容中篩選符合自己意義要求的內容,并進行加工和再傳播,使“互聯網魯迅”成為真正的魯迅,并使之成為社會共識,發揮社會影響力,甚至在未來若干年后改寫歷史成為“真正的魯迅”也不無可能。
二、非真實敘事與真實意義
敘事是人類社會一直存在的行為,敘事的象征性特征也并非在后現代社會才出現。但正如后現代是一個被研究者建構出的概念一樣,真實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被建構出的概念。《道德經》中就曾寫道“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雖然善惡美丑、真實虛構在今天看來是具有社會共識的基本原則,但本質上看它們同樣是經過復雜的意義運動之后被建構出來的概念。
敘事的真實是新聞文體一直強調的概念,后來逐漸發展為所有媒體內容的準則。但新聞文體實際上是一種非常晚進的文體,早期的文學作品是沒有真實的概念的。不論是中國最早的文學作品《詩經》,還是世界最早的文學作品美索不達米亞的兩部史詩,它們雖然都是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但它們所陳述的內容是絕對談不上“真實”的,因此可以看出,說理即意義其實是文學作品最原初的目標。
在幾乎沒有新聞概念的前現代社會,多數公眾是不識字的。他們獲取信息的方式是口耳相傳、說話人講史等,有文化的知識分子雖然會閱讀以真實為要求的史書,但更多的時候不論閱讀、創作還是傳播的都是詩歌、小說等藝術作品,這些內容是無所謂真實還是虛假的,甚至幾乎所有人都默認,這些內容是非真實的。盡管長期以來民眾間傳播的內容都是非真實的,但這并不影響民眾間溝通信息、形成共識,甚至由于這些非真實的傳播內容進行了高度抽象,因而能夠更好地表達文本中所蘊含的意義,從而更好地形成社會共識,這說明非真實的內容與真實的意義并不是矛盾的,并不是部分批評者指出的基于非真實的內容不能得出真實的意義。
基于現代社會的種種社會現象,鮑德里亞的《消費社會》一書對于今天包括信息消費在內的各種消費行為做出了切中肯綮的描述。他指出,消費社會中的人不再關注物品本身的價值,而是關注凝結在物品上的符號化的價值與意義。這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本文的觀點。敘事即物品,用戶在很大程度上不關心敘事的真實與否,他們更關心這樣的敘事是否真正反映了他們想要通過社交媒體表達的意義。2022年7月現象級視頻《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爆紅網絡引發了各路網友的討論,雖然被證實存在著大量的虛構內容,但是仍然有大量的網友愿意去觀看這一視頻,并認為這一視頻所傳達出的對 “莊敬自強”的人的尊重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今天正在奮斗中的青年一代的社會心態,因此很多網民并不關心“二舅”是否真實存在,只是選擇用“二舅”的精神去解釋相關的社會現象,并在實踐活動中做出相應的調整反映。
馬克思提出的“意義世界”理論指出,人類除了生存于現實世界之中,在探索本質、價值的自我反思與事件中創設了意義世界,對意義的追求和敘述,實際上是人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認識水平不斷發展的過程。因此早期新聞業對現象真實的強調、對零度報道的要求實際上是記者、編輯無力處理事實的一種表現,追求意義的真實不僅不是對新聞真實性的背離,反而是一種更高級的真實性表現,也正是如此,新聞真實的原則在近年來也有了不同程度的變化,非真實的內容甚至合法地出現在了新聞文本之中。
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率先開始了非虛構性寫作的嘗試,2003年開始,我國在新聞領域也開始了非虛構性寫作的嘗試 ,并在形成社會共識方面起到了良好的效果。非虛構新聞的探索這可以看作是后現代思潮對新聞領域的沖擊,也再次帶來了對新聞本源的思考。新聞的最高目標究竟是傳遞信息還是表達意義?如果是前者,真實性無疑是新聞的第一原則,如果是后者,能夠帶來更強說理效果的非虛構性新聞寫作則是值得提倡的。如果是二者兼有,那么按照傳遞信息和表達意義的不同需求水平,非虛構內容的比例也可以有適當的上下浮動。也正是如此,不拘泥于傳統新聞真實要求的發展新聞學、建設新聞學、參與式新聞實踐等新聞的形式日漸豐富,實現了用非真實敘事傳遞正確意義、形成社會共識的目標。
從上文的討論中可以看出,傳遞意義其實才是一切文本的終極目標,不論是新聞文本還是社交媒體內容,最終都會朝著說理的終極目標不斷發展運動。在這個過程中,從業者曾經采取過事實真實等手段以保證文本傳達的意義的正確性,但這僅僅是手段而非目的。當社會發展到新的階段,也應該試圖采用新的方法,使文本更好地實現傳達正確意義的目標。
因此在對未來的內容評價中,可能存在兩個層次的評價標準。首要層次是意義的正確性,這反映了內容的本質真實;次要層次是文本敘述對象的真實性,這是一種相對機械、刻板的真實,是現象真實,是無法實現本質真實情況下退而求其次的選項。
三、社交媒體中的寓言式傳播
社交媒體以媒體為名,這種命名方式使得社會在評判社交媒體時一定程度上沿用了對媒體機構的評價體系,如要求其具有社會責任感、要求其滿足真實性的要求等等,在這種較高的道德標準下,進一步提出了網絡空間治理等要求。社交媒體雖然是一種媒介形態,但它顯然與媒體機構有著非常大的差別。社交媒體并沒有一般媒體嚴謹的組織機構,社交媒體的信息發布者——普通用戶在信息發布時大多不會考慮社會效應,也沒有盈利動機,因此他們的傳播行為本身就接近于人際傳播,具有相當強的隨意性。
在一般的人際傳播活動中,真實本身就不是交往雙方的基本訴求,例如吹牛、說謊等行為都是極其普遍甚至可以說是正常的,充其量只能說存在一定的道德問題,遠遠達不到要用規則去約束的程度。人際交往中的一切交流溝通的內容都是以說服和達成共識為目標的,人們在網絡中的人際交往同樣不僅是為了尋找信息, 更為了尋求情感支持和歸屬感,因此溝通交流的內容是非真實的是非常正常的。
目前的研究已經認識到了社交媒體的傳播屬于人際傳播的范疇,當情感互動的目的占絕對上風時,用戶就會對于事實核查缺乏積極性,介于事實和謠言之間的非真實內容也會因此而廣泛傳播。這解釋了為何今天全社會不斷強調提高媒介素養,但是社交媒體中的非真實內容的傳播卻無法從根本上得到遏制。在許多典型的社交媒體傳播情境中,例如家庭群中轉發的健康謠言、在網絡熱門事件發生時朋友圈中轉發的各種推文等,用戶所要表達的最重要的內容往往不是內容本身,而是內容所傳達出來的對家人的關心、對當事某一方的支持和反對的立場等,進而通過這些內容達到共識建構、情感溝通的目的。
這種不關心內容的真實與否、甚至在知道內容存在非真實的可能性的情況下仍然不斷講述、傳播的邏輯很接近于孩童時期常常接觸的寓言故事,即作者的話寄托在臆造的故事中,在假托的故事中寓藏著作者對人生的認識和感受。不論是龜兔賽跑、農夫與蛇還是狼來了,這些故事都不曾真實發生,但是它們的文本意義幾乎深入每一個普通人的心中,進而造成了真實的社會影響。
也就是說,意義即真實在兩個層面上發生著作用:第一個層面是人們依據自己認識到的意義而非事實本身進行著改造世界的活動,對于當前的社交媒體用戶來說,不論真實的對象是什么,只要用戶認為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第二個層面是社交媒體用戶會依據自己認識到的意義對對象事物進行改造,直到對象事物與用戶認識到的意義一致,這種一致性會成為用戶證實其認識正確性的證據。以社交媒體平臺上曠日持久的“老人摔倒扶不扶”的討論為例,不論扶摔倒老人的真實結果是什么,社交媒體的網民已經通過討論給老年人群體打上了一定污名化標簽,致使老年人為維護自身權益做出了更多的極端化行為、網民也進一步強化了對老年人的污名化印象,社會成員也會按照自己認為的真實的意義和行為習慣繼續從事社會實踐活動。從這個層面上看,非真實內容并不是不良社會風氣的根源,不正確的意義才會真正導致社會道德、群眾行為的變化。
根據這一推論可以發現,目前社交媒體所存在的核心問題就不再是非真實內容的大量存在,而是用戶傳達的意義不符合社會現實,且這種意義的傳播突破了人際傳播的范疇,進入了大眾傳播的渠道,帶來了廣泛存在的負面社會影響,由此,社交媒體的管理模式、內容治理策略也應發生相應的調整。
四、結論與討論:對社交媒體管理邏輯的探討
由于社交媒體可能存在強大的、接近于傳統媒體的社會影響力,社交媒體的管理機構更愿意將其視為媒體的一部分而非個人交往工具的一部分進行認知和管理。但是有限的管理機構和管理能力與海量的社交媒體賬號之間存在天然的矛盾,這種撕裂造成了社交媒體管理永遠難以達到理想的效果。但實際上目前社交媒體面臨的內容治理難題并不是社交媒體真正要解決的實際問題,承認、接受社交媒體內容必然的非真實,并努力保證意義傳播的真實才是社交媒體實際要完成的任務。
為此,社交媒體應當明確社交媒體中人際傳播與大眾傳播的邊界,對于并不進入大眾傳播層次的內容可以對其真實與否不做過多審查,還原社交媒體人際交往的基本功能,但對于少部分進入大眾傳播層次的內容要進行更加嚴格的管理。在此基礎上,意義應當成為社交媒體大眾傳播內容的重要審核評價標準,使社交媒體中傳播的意義盡可能與作者意圖、社會真實保持著基本平衡。
作為評價標準的意義正確是對內容真實評價標準的升級,雖然并不能完全解決社交媒體面臨的所有內容問題,但是社會實踐本身就存在著諸多“舍此之外別無它法”的行動。意義管理雖然不是當前社交媒體管理的理想方案,卻可能是當前媒介技術條件下的“較優解法”。
【本文系內蒙古社會科學基金2022年度項目“呼和浩特市文化產業與消費熱點適配性研究”(項目編號:2022DY51)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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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凌霄,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何靜,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講師;謝亞坤,河北廣播電視臺記者
編輯:白?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