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昕 李法寶
【內容摘要】英國廣播公司(BBC)是世界著名的紀錄片制作及播出機構,深入研究和探討BBC紀錄片如何講中國故事,既為知人,亦為審己。本文分析和探討了BBC紀錄片關于中國故事講述的經驗,以期為中國紀錄片如何講好中國故事,并成功輸出海外提供一定的借鑒和參考。
【關鍵詞】BBC紀錄片;中國故事;陌生化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中國電視劇規避‘文化折扣策略研究”(項目編號:16BXW035)的階段性成果。
英國廣播公司(BBC)作為一家新聞機構,其紀錄片制作是其最具影響力的電視節目之一。21世紀初,中國這個擁有豐厚文化底蘊的國家開始引起世界更多的注意,包括英國在內的一些西方社會渴望廣泛而深入地認知中國,于是BBC順時主動聚焦中國并制作系列紀錄片。粗略統計,從21世紀初至今,BBC拍攝了大約30多部有關中國題材的紀錄片。這些作品主要包括以下內容:一是呈現中國悠久的歷史文化。比如2016年推出的《中華的故事》(The Story of China)和《中國新年:全球最大的慶典》(Chinese New Year: The Biggest Celebration on Earth)紀錄片,分別講述中國歷史、人文和現代文明的故事;2020年4月制作并播出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詩人》,展現了中國悠久的燦爛文化。二是反映中國的社會現狀。《西藏一年》(Xizang Yinian)記錄當地普通藏族人的基層生活;《美麗中國》(Wild China)呈現中國豐富的野生動植物資源及多樣的文化習俗;2020年12月,BBC拍攝紀錄片《一年后,新冠疫情如何改變了武漢》,向全球展示新型冠狀病毒暴發一年后武漢的現狀。三是聚焦中國的某些社會問題《中國式教育》(Are Our Kids Tough Enough)反映中國老師嚴厲刻板的中國式教學與英國高中生所產生的沖突;《中國的秘密》(Chinese Secret,2015)關注中國青年的壓力及家庭困擾等。BBC制片人史蒂夫·休利特(Steve Hewlett)認為,BBC紀錄片關于中國的語境發生一定的轉變,究其原因,這是因為英國政府在特定的時期尋求與中國更開放與互利的合作模式。而學習和借鑒BBC紀錄片的表達技藝,目的是為了有效地推動中國紀錄片“走出去”。因此,BBC紀錄片有關中國故事的敘述技法,對于如何講好中國故事具有較好的借鑒和啟迪作用。那么,BBC紀錄片是如何講述中國故事的?它為中華文化的海外傳播提供了哪些借鑒和啟示呢?
一、敘事:最大激發觀眾的收視欲
美國漢學家浦安迪認為,敘事就是使用講故事的方法,也就是把人生體驗和價值傳遞給需要接收的對象。①當前,在這樣一個數字媒體時代, 如何宣傳文化產品,這是新的目標,特別是面對文化差異、歷史隔閡和和意識形態沖突等,西方觀眾對中國形象的認識往往停留在負面的刻板印象,這種社會現狀急切需要改變。那么,如何有效地吸引這些全球觀眾并改變其刻板印象呢?
(一)用“陌生化”強化歷史事件的現實感,能夠吸引觀眾的注意力
德國戲劇家兼詩人貝爾托·布萊希特在其《戲劇小工具》一文中提出“陌生化”理論,也就是戲劇演出和觀看如何產生“陌生化”效果。在布萊希特看來,讓一個事或一個人進行陌生化很簡單,把事件或人物那些讓人們熟悉的甚至是刻板的印象剝奪開來,形成反差,使人對之產生好奇心和興趣。②在紀錄片《中華的故事》第一集《祖先》中,伍德把一間舊式中藥鋪選取為拍攝場地,片中直接省去了西方觀眾不熟悉的歷史細節,通過解說詞來還原“中藥鋪”的歷史場景。學者約翰·菲斯克指出,比起本土國家的受眾,世界范圍內不同國家或地區的受眾具有更廣泛、更戲劇化的象征意義。一檔電視節目要想流行,它就必須擁有不同的語境事件和不同亞文化的意識形態結構,以用于對信息進行接收和理解。紀錄片《中華的故事》在回溯中國唐朝時,伍德以揚州老區的平民生活為切入點,配上厚重的解說詞,插入正統的揚州評話為歷史“發聲”。這些“歷史故事”在當代受眾面前改頭換面,迎合千禧一代受眾側重沉浸式體驗,符合現代年輕人的口味。為了吸引注意力,省去西方受眾陌生的歷史情節, 通過煥然一新的布置和講解詞再現歷史場景,這種敘事對不了解中國歷史的西方觀眾而言有著深刻吸引力。
(二)用文化接近性原理進行二度闡釋,提升傳播效果
文化接近性是指受眾因具有社會性質的符號和習俗受到的限制,更樂于接受接近自身的文化。無論是在歷史、語言、行為規范或是意識形態等,東西方文化都存在巨大差別,這種跨文化傳播中存在著明顯的認知誤差。在這方面紀錄片為了修正這種區別,利用這種文化接近性作優勢,對經典的文化二度闡述, 減少受眾的認知障礙。比如在《中華的故事》中,主持人把明朝的文學家張岱、北宋大博學家蘇頌、唐代杜甫分別稱為中國的普魯斯特、達·芬奇、莎士比亞。西方受眾對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并不熟悉,為削弱西方普通民眾對中華文化的認知障礙,伍德采用穿針引線的敘述模式,讓中國元素的魅力更快被西方觀眾領略,這體現出該傳播策略的優越性。學者安娜·德威斯指出,所謂跨文化傳播,就是在與異己的文化接觸和溝通中發現它們的共性。一次成功的跨文化活動,不但需要包容,更重要的是充分理解并認識到他者文化的差異性。③紀錄片《中國春節》在講述時省略諸多的文化細節,結果所呈現出的是主持人實地走訪體驗之后,并采取雅俗共賞的敘述,大量地運用比喻或類比手法。比如將觀眾不了解的中西雙方的家常菜進行比較,把米面粥與蘇格蘭燕麥相互比較,把火鍋類與乳酪火鍋相互對比,展現出中西方傳統節日的相同性。人類共通的情感不僅能穿過時間的障礙,當然也能穿越空間障礙。為了讓西方的受眾能理解,便于西方受眾的認知與理解。通過紀錄片來展現中國人民,最重要的是讓西方觀眾覺得真喜歡這部紀錄片,喜歡里面的人。
(三)避免“他者”敘事的認知偏差,客觀地展現事實
BBC有關中國主題的紀錄片需要面向西方和中國觀眾這兩個市場。對于西方受眾來講,他們并不熟悉那些中國著名的歷史典故,當然需要解決西方觀眾對中國的“認知偏差”問題。一方面,正是由于西方人的以世界中心主義思維為定式,這種“他者”敘事往往通過表象真實,隱匿支配性立場,從而開展東西方之間的文化語境爭奪;另一方面, BBC拍攝的有關中國題材紀錄片逐漸打破西方對中國過去的刻板印象, 用文化相似性來表達西方的話語習慣。通常情況下,有關中國的故事可分“自我講述”和“他者講述”,其中“他者講述”,講述的主體與講述的對象均為西方人。學者薩義德指出,西方文明自形成一個成熟的聚落就展露出較強自治意識與能力……顯示出本身的優勢。我們可以感受到那些遙遠的“東方”文明其完整歷史, 根本發覺不到出自我治理的跡象。④這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以及他們根深蒂固的輕視東方文明的成見,已成為一種自發的意識形態,并巧妙地使用客觀公正的口號包裝它們,這種敘事框架更是一種刻板成見。正是在這種“想象視野” (Vision)的支配或統治之下 ,它在一定的程度上建構起東西方世界觀的巨大差異。其中,東方人生活在一種自我的社會, 西方人則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人類社會就這樣被構建起來的“想象視野”或現實物質世界所支配。而且西方在這種文化溝通過程是一直處于主導地位,其文化總是處于強勢的一方。這種社會構想常常帶有歷史的“前見”,從而讓故事再現歷史的事跡。因此, 用他者的方式來講故事時,總是表現出對被描述者的偏見,并以西方高傲的姿勢展示其對被描述者的俯視。
二、文化轉譯:敘事要滿足觀眾的需求
將悠久的中華文化呈現給西方觀眾,需要實現“文化轉譯”(Cultural Translation),也就是實施“所見相同,所思相異”的翻譯和表達。這是因為這種“文化轉譯”根本不可能全盤的轉譯,其轉譯的驅動與文化的強勢程度有直接關系,這種文化強度有可能是國家硬實力或文明軟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擔任過上海電影節紀錄片單元評委會主席的英國紀錄片導演馬爾科姆·克拉克指出,中國紀錄片的導演和工作者都有很強的實力,出品的紀錄片質量高,涵蓋范圍非常廣,但是有的時候,他們挖掘到的深度比較淺,他們現在要做的是去記錄人們的內心。克拉克認為,每個人對內心認可紀錄片的理解都不一樣。對我來而言,一部好的紀錄片能向我們展示出這個我們熟悉的世界里完全超出認知的那一面。一部優秀的紀錄片,就像學校里最讓你安心的老師,你會厭煩做數學題,但你不會拒絕上這個老師的課,因為他能用吸引你的方式來講解那些陌生的知識。⑤比如紀錄片《中華的故事》從普通中國人的視角講述中國的歷史變遷,伍德認為,中國有足夠的實力自己來講述世界故事,但這項工作需要制作人用獨特的方式講解,并具有鑒析不同文化異同的能力。這誠如紀錄片《中華的故事》制片人麗貝卡·多布斯 (Rebecca Dobbs) 所說,此片的制作遵行兩個“盡量”的原則:一是不加入西方的視角,中肯地保持客觀中立;二是完整地顯現中國人對待自己歷史的視角,盡可能地向西方社會展現原樣的中國,以期讓西方觀眾更快、更準確地理解中國元素。⑥那么,一部優秀的紀錄片,最理想的狀態是什么樣的呢?
(一)故事化講述能夠最有效地吸引觀眾
美國劇作家羅伯特·麥基指出,文化進步離不開真實而有說服力的故事。如果不斷地耳濡目染于浮華、縹緲和欺騙的故事,社會必定會衰弱。紀錄片需要講故事。BBC為此使用了敘述化的敘事策略以讓觀眾感興趣,BBC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通過戲劇化處理,主導觀看者跟隨敘事者重新體驗詩人之路,不僅準確地對應到詩人杜甫的人生節點上,也將歐美話語中對這位“儒家詩人”(Confucian Hero)的解剖貫穿到整體。將宏觀抽象的價值觀組織在由不同角色扮演的故事脈絡之中,人性的精神靈魂不再依靠旁白講解式的傳達,而是由受眾在“沉浸式”的故事表演中自我思考中獲得。紀錄片將西方“英雄”這個多個意義的符號與中華文化中我們熟知的“詩中圣哲”形象聯系起來,杜甫也由此成為讓西方社會認識和了解中國人情感方式的一座橋梁。美國學者費舍爾指出,人類作為敘事的有感情動物,他們“感受和反思生活,就像參與一場持續的故事,它有矛盾、共享、角色扮演、開端、發展和結尾”。因此,話事者應當為聽者講一個令人折服且敬佩的故事。善于講故事,乃是當今紀錄片發展的潮流。《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采用一種西方所熟悉方式講述對東方的認知,塑造杜甫為儒家英雄,但并未站在西方強勢者的角度強行講述中華文化,沒有突出其異質性,而許多的英國觀眾在觀看完這部紀錄片后認為,此片講述的恰恰是人類共性,能夠跨越文化差異所帶來的隔閡和障礙。
(二)用人情味(Human Interest)來打動觀眾
有關人的主題,乃是當今紀錄片的重要命題。⑦一般來說,尋找人類情感的共性,是一種最有效的辦法。人們通常會對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感興趣,因此,在紀錄片中注入人的因素,就是拉近相關事件與受眾的情感距離。紀錄片的力量在于人情味。所謂“人情味”,就是那種以單個人的經歷或情感為代入點,反映一個鮮明的社會事件,或闡述一個新的社會政策。為了吸引受眾的注意力,激發觀眾的情感投入,采取人情味的紀錄不失為一種很好的方式。人情味,是紀錄片“金子般閃閃發光的信息”,特別是“這些個人數據要比普遍數據更有說服力”。⑧BBC紀錄片《美麗中國》不只是一部自然界的動物紀錄片,其重點更在于傳達人與動物、自然和諧的生態圈,特別推崇中國傳統天人合一觀。紀錄片《杜甫》既尊重幾千年來的傳承精神,又為推動中西方的文化交融而做出正確指導,在全世界爆發新型冠狀病毒、中西文明相互正常交融被打斷的情形中,此片播出的時間“恰到好處”,中國詩圣的故事來指正西方的曲解和偏見,傳遞中國人的詩心、仁心以及胸懷天下的崇高品質。歐美人士普遍具有童年情節,為此,創作者加入杜甫由姑母撫養長大成人并以《圣經》中“替死”為原型加進巫師等情節。杜甫幼年便失去母親,由姑姑撫養成人,與姑姑兒子同睡在一張床上,一個巫師經過她家,預言兩個孩子之中只有一個能夠活下去,而且是睡在屋子東南角的那個男孩,姑姑就讓自己的兒子搬離到別處,把杜甫搬到東南角去睡,結果姑姑兒子死了,杜甫存活了下來,接著,片中展現的孩子(杜甫)高昂著頭,沐浴在陽光之下,也就是沐浴在神的光環之中成為杰出詩人,明顯有神化色彩。
(三)普通人故事易于感染觀眾
一部優秀的紀錄片,最能讓人產生共鳴的,且能給人以最直接的觸動的東西,往往是對普通人物經歷的展示和敘述。當紀錄片的作者立足于大眾的情感訴求時, 更方便傳達給觀看者一種情感的共識,實現“入腦入心”的傳播, 此類紀錄片更具生命力。長期以來, 中國的海外傳播存在著一種傾向,那就是只專注有影響力的人,不太重視“容易被影響的人”。紀錄片《西藏一年》以十一世班禪喇嘛到江孜白居寺視察為切入點,接著以四季更替為進程,串連起法師、農民、僧人、基層干部、鄉村醫生、飯店老板、三輪車夫和包工頭等8個普通勞動者的一年生活。《西藏一年》就是從這些普通尋常的生活情節和現實片段中擷取具有戲劇性的場景,組接成一部富有意義的片子,直面西藏復雜的社會矛盾。這就如英國資深評論家彼得·高登所評價,西藏沒有相符于西方就西藏問題所宣傳的那樣黑白分明的,絕大多數的藏族人民住在村莊和放牧區,他們仍保守著傳統習俗,保持著幾千年來所堅持的習性,這本就是真實的西藏。這些事實生動而有力地戳破西方社會的謊言。比如2021年,BBC制作并播出紀錄片《一年后,新冠疫情如何改變了武漢》,其中第一章《熱干面之城》主要聚焦一支熱干面網紅樂隊;第二章《理發師志愿者》講述武漢理發店經營人夏啟云無償為抗疫一線人員剪理頭發的故事;第三章《艱難復蘇》鏡頭對準武漢街頭商販,包括那些熙熙攘攘的過往行人、以及彌漫著人間煙火氣的商販叫賣聲;第四章《人民至上,生命至上》集中體現武漢抗擊新冠的方針政策。這誠如制作者所言,正當2021年來臨之際,歐美地區又有新的一輪疫情,而武漢則連續幾個月確診病例不再出現,這座城市再次人來人往,這部紀錄勾起人們的回憶:時間真的太快了,仿佛做了一場夢;如今的繁華真的不容易……毋庸置疑的是,這些普通人故事更容易感動無數的觀眾。
總體而言 ,紀錄片作為講述和傳播中國故事的載體之一。一方面,要以國外受眾易接受的方式來講中國故事,并讓這些故事被國外受眾所接受;另一方面,要滿足國外受眾對中國的信息需求,使他們能聽到他們想聽的內容。⑨我們向世界傳播中華文化時, 要闡述“他者”的思想方針和文化習俗,尤其展示出其文化接受習慣予以著重看待,這種以西方視角手法呈現中國, 能消除西方觀眾對中國相關信息的躲避乃至敵意, 從而保證中國正面形象傳遞在西方觀眾視野之中,這是提升中國紀錄片國際傳播力的必然選擇。因此,BBC推出的有關中國題材紀錄片,講究如何發現故事,并讓故事打動他人,這是一部紀錄片能否成功的關鍵。魯迅先生在《摩羅詩力說》一文指出:“意者欲揚宗邦之真大,首在審己,亦必知人,比較既周,爰生自覺。”⑩誠如魯迅先生所言,深入分析和探討BBC紀錄片如何講中國故事,既為知人,亦為審己。
參考文獻:
①浦安迪:《中國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13頁。
②〔德〕布萊希特:《戲劇小工具篇》,張黎等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6頁。
③〔法〕米歇爾·蘇蓋、〔法〕馬丁·維拉汝斯:《他者的智慧》,劉娟娟、張怡、孫凱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01頁。
④〔美〕愛德華·W. 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40頁、第54頁。
⑤〔英〕馬爾科姆·克拉克:《我想說,中國并不是令人恐懼的國家》,《南方周末》2015年7月2日。
⑥張建華:《BBC播紀錄片“中華故事” 主創:中國歷史令世界著迷》,《羊城晚報》 2016年2月19日。
⑦陸高峰:《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新媒體環境下中國國際形象塑造重要論述的指導意義初探》,《教育傳媒研究》2021年第6期。
⑧〔英〕埃利奧特·阿倫森:《社會性動物》,鄭日昌等譯,新華出版社2001年版,第216-218頁。
⑨王雙:《影像與歷史的互動:以紀實影像書寫革命歷史》,《教育傳媒研究》2022年第1期。
⑩魯迅:《魯迅文集·雜文集·墳》,萬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1頁。
(作者李文昕系華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研究生;李法寶系華南師范大學新聞傳播系教授)
【責任編輯:陳小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