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向達第二次赴敦煌考察獲得胡適在美國募得捐款的資助,向達將這筆捐款交給考察團集體使用。考察結束后,向達由于與“中研院”及傅斯年產生矛盾,將所領“中研院”款項全部退回,夏鼐為彌補其經濟上的損失,將向達所獲“美國捐款”退還給向達。此外,“中研院”總務處和向達之間關于向達返程旅費的報銷問題也產生了分歧,“中研院”認為向達從夏鼐手中領取的旅費屬于“中研院”經費,應向“中研院”報銷;而向達堅持認為這筆錢出于胡適所募得的“美國捐款”,因此拒絕向“中研院”報銷。
關鍵詞:向達;夏鼐;西北科學考察團;胡適;美國捐款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3)01-0141-08
On the Donations Raised in the United States for Xiang Das
Second Expedition to Dunhuang
ZHAO Dawa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Jiangsu)
Abstract:While planning a second expedition to Dunhuang, historian and Dunhuang literature expert Xiang Da received funding from Hu Shi that was raised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which he then passed onto the expedition team for collective use. This article presents a historical record of the conflict that arose between Xiang Da, his colleague Xia Nai and the Academia Sinica as a result of receiving these funds. After the expedition was over, Xiang Da decided to return all the funds he had previously received from the national Academia Sinica because he had had trouble reaching agreements with the academy, especially its leader, Fu Sinian. On hearing of the dire economic situation his friend was facing, Xiang Das colleague Xia Nai granted a portion of the funds from America to Xiang Da in order to make up for the economic loss he had sustained. In addition, a disagreement broke out between the General Office of Academia Sinica and Xiang Da regarding the reimbursement of Xiang Das return trip expenses. The academy insisted that the travel expenses Xiang Da had received from Xia Nai belonged to funds provided by Academia Sinica, and that he must therefore apply to the academy for reimbursement. Xiang Da believed that the money was part of the donations raised by Hu Shi in America and refused to submit the application.
Keywords:Xiang Da; Xia Nai; Northwest Scientific Expedition; Hu Shi; donations raised in the United States
抗戰時期,“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等單位組織的兩次敦煌考察活動是中國近代敦煌學史中的重要事件。第一次考察團名稱為“西北史地考察團”,向達任歷史組組長;第二次考察團正式名稱為“西北科學考察團”,向達任考古組組長。向達的第二次敦煌考察,其考察經費一部分來自胡適在美國募得的捐款,在考察團賬目報銷環節,向達與“中研院”總務處關于“美國捐款”的使用問題產生了分歧,最終導致夏鼐退還向達“美國捐款”的結局。
學界對西北科學考察團已有一定的研究{1},但目前的研究都沒有涉及考察經費的問題,也沒有注意到向達與“中研院”關于“美國捐款”的糾紛。本文根據新發現的檔案資料,對西北科學考察團中的“美國捐款”進行探討,并著重討論向達關于“美國捐款”與“中研院”總務處的分歧。
一 西北科學考察團中的“美國捐款”
1940年12月17日,北京大學湯用彤、姚從吾、羅常培、鄭天挺等四人聯名給時任駐美大使的胡適寫了一封別開生面的“五十大壽”賀信,提出北大文科研究所改進計劃,充實學術研究,其中包括“在現狀之下酌量舉辦少數之學術事業,如重要典籍之校訂,古昔名著之輯佚,敦煌附近文物之復查,南明史料之收集,藏漢系語言之調查等”,但又提出“北大現在經費有限,雖加聘導師經費夢麟先生已允設法,然積極擴充自須另辟財源。用彤等默念先生為北大之柱石,文科研究所之創辦人,今值我公五十大慶,崇德報功,應有以賀。竊擬邀集中美友好在美洲籌集專款若干萬元為擴充研究所之基金(辦法用途容后詳商),既伸借花獻佛之忱,又作百年樹人之計。想先生于勤勞國事之際,必常眷念學校,盼能俯順微意,惠然允許,北大及中國學術前途實利賴之。”[1]這封“賀壽信”提出在美國為北大文科研究所募款,希望作為駐美大使的胡適予以支持,而募款用途之一就包括“敦煌附近文物之復查”。
1942年7月,向達赴敦煌前夕又給胡適去信,告之其力促北大與“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合作,“在西北為歷史考古之學另辟一工作地方,一方面可以消納許多新起人才,一方面因此為中國中古史、交通史,以及域外史之研究,另奠一合理的基礎,進而與歐洲學者在中亞之歷史考古研究取得聯系,以提高吾國歷史考古學學者在國際學術上之水平與地位。”[2]當年11月,向達在敦煌得知“適之先生于此極為贊許,在美發起募捐運動,希望對此種工作能為臂助。”{2}1943年初,向達給北大的湯用彤等人去信,匯報了胡適為北大捐款之事,1月17日湯用彤與鄭天挺共同討論向達的信,并長談文科研究所的發展,鄭天挺在日記中寫道:“覺明書中謂適之師在美為文研捐基金二萬美金,捐印刷費一萬,并為西北考察團捐二萬。”[3]兩天后的1月19日,湯用彤就去信胡適,專門談論胡適捐款的使用問題,其信內容節錄于下:
北大同人若不及時努力,籌募經費,力謀建樹,將來在學術上之地位必見低落。此意三年前毅生、莘田、從吾及弟等為文科研究所募款事已經詳說。去歲向覺明赴西北之前又曾以此間需要上陳。現在文科情形較前尤為吃緊,極望我兄之援助。昨日接覺明自敦煌千佛洞來書,謂彼曾得王重民函,轉致尊意,謂將籌款為文科研究所基金及西北考察事業費,聞之不勝欣慰,為學校賀。但此間情況必將日劣,伏望早日成事。而且文科領導無人,尤望我公之能提早返國,至為祝禱。覺明此次以北大教授名義,參加中央西北考察團,其薪津由北大付,此外稍寄去小款,自不夠應用。然覺明于交通阻塞之秋,萬里長征,所獲已不少。實物例如收得回鶻經文一卷,為國內所無。其在敦煌所調查者逾三百余窟,比之伯希和記錄多約百余。蓋覺明精力過人,而相關學識之富,并為國內首選,西北考察如由彼主持,實最合宜。又近來國人頗言開發西北,敦煌藝術遂常為名流所注意,然其所成立機關之一,以于髯為護持,張大千為主干,西北古跡之能否長保,恐為一疑問。以故敦煌文物調查不能再緩,而我公為西北調查所籌款,亦宜委托北大專管,務求用途得當。此雖弟一人之私意,實為學術之公心也[1]553-554。
除了湯用彤外,時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朱家驊和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也先后致信胡適,談及西北考察及北大的事,1943年3月10日,胡適給王重民的信說:“覺明兄信附還。他這信,心細如發絲,字小如蠅頭,讀了使我很興奮。朱家驊先生也有信來談西北考察團事,夢麟先生也有信來談北大的事。我近得兩千元,也許即可匯給夢麟,一半作考察團費,一半作文科研究員印刷費;是李國欽送我的,我想他一定贊成如此用法。”[4]但此時捐款一事應當尚未落定,因此各方對具體捐款數額說法不一。
胡適將捐款匯給北大是在1943年4月,他在當年8月1日給王重民的信中說:“四月中我匯五千金與北大,是李國欽先生捐的,我原電說明,一半為國學研究,一半供向達西北考察。今得六月四日羅莘田函云,此款一半已到昆明,一半留渝作西北考古之用。”[4]618此時才真正確定捐款數額是五千美金,其中一半作為西北考古之用,且胡適電文明確指定該款供向達的西北考察工作專用。
胡適捐款中一半作為文科研究所研究費匯到昆明的北大文科研究所,另一半作為西北考察經費留在重慶,交到“中央研究院”總務處,作為西北考察經費。1943年5月14日,朱家驊致電尚在敦煌考察的向達說:“敦煌縣政府請轉向覺明兄:電悉,如確有必要,倘六月間工作不繁,飛渝一談亦佳,惟仍乞商談后返敦煌工作。適之寄來李國欽捐款,指明半數為兄在西北用。家驊,五月十四日。”{1}朱家驊的電文表明,“中研院”收到胡適捐款的同時,也被告知此款指定為向達西北考察經費。
1943年6月5日,剛剛到達李莊的夏鼐就從李濟那里得知:“向君獲得美國捐款5000美金(合法中10萬元)作敦煌考古之用。”{2}并且得知,由于向達與石璋如產生矛盾,雙方無法再合作,今后打算派夏鼐與向達合作,完成甘肅方面的考古工作[5]。此時,雖然胡適捐款已經到重慶“中研院”總務處,但李莊方面尚未得知胡適捐款的準確數額,因此,李濟向夏鼐透露的捐款折算數額也僅是概數,且誤以為五千美金全部用來資助向達的敦煌考古。
1943年8月4日,傅斯年致信王敬禮說:“西北史地考察團本年度考察費計有本院之十二萬五千元及北京大學補助向覺明先生之七萬數千元(由美金折合國幣,不知其確數),在此商議結果,此兩款擬請我兄將其另行保管,最好勿移作他用,以向、夏兩先生下月初即赴重慶,轉往西北工作,屆時恐須在渝用一部份,而其余款須匯酒泉也。”{1}由于夏鼐在1943年9月身體抱恙,考察團并未按期出發,“病愈后,繼續在李莊作預備工作。”[5]1491943年12月2日,向達致信傅斯年,說明家眷安置需款情形,請求“從適之先生捐款內暫借一萬”,用于安置家眷及“小兒上學事”,將來如果袁同禮在美國“代籌之款有著落,即以此還借款。不足之數,則賣去書籍,或用其他方法分期撥還”[2]425。
由于胡適捐款指定作為西北考察費用,不能作為家眷安置費用,因此,向達請求暫時“借支”,將來需要還款。傅斯年接信后同意了向達的請求,請總務處給向達匯款。12月9日,“中研院”總務處致信向達:“本日托中國銀行匯上國幣壹萬元正,此款系傅所長在渝囑匯臺端,到請查收見覆為荷。”{2}這里的“國幣壹萬元”就是從胡適捐款中借支的。
12月10日,“中研院”總務處致信歷史語言研究所,談及胡適捐款的使用及管理情況,其中說道:“查本年五月間收到胡適之先生捐款美金二千五百元,合國幣柒萬叁仟壹佰柒拾元另柒角叁分正。除向達先生于十月下旬經支伍仟元及此次匯與向先生壹萬元,連匯水二十元外,尚存伍萬捌仟壹佰伍拾元另柒角叁分。”{3}根據此信,當時2500美金換算為法幣73170.73元,此時向達已從西北返回,正住在李莊,所以總務處請史語所向向達轉告胡適捐款存入專戶的事情。史語所轉告向達后,向達于12月20日致信“中研院”總務處,報告收到匯款一萬元,并說:“尊致歷史語言研究所渝第九七三號大函內開胡適之先生捐款之事,亦已敬悉,即希釋注。”{4}1944年3月,向、夏二人到重慶,準備轉往西北,并接洽西北考察經費問題。3月6日,夏鼐“至生生花園,托總辦事處將向君之款算出,以便匯蘭,計5.8萬元。”[5]162-163這里提到向達的5.8萬元款,與上述12月10日總務處致史語所函中胡適捐款“尚存伍萬捌仟壹佰伍拾元另柒角叁分”相差無幾,應當就是胡適所募得的這筆捐款,夏鼐將其提出,匯往蘭州作為考察費用。
1944年5月,西北科學考察團考古組成員向達、夏鼐、閻文儒三人抵達敦煌。雖然胡適在電文中說明捐款指定用于向達的西北考察經費,但向達在敦煌期間,將胡適的捐款全部交由夏鼐管理,作為集體考察經費共同使用{5}。6月29日,向達致電傅斯年告知“決九月東歸,乞賜旅費”[2]426。7月12日傅斯年致信向達,一方面慰留向達,希望其在敦煌主持考察工作,并告知即將匯去工作費十萬元,“此款固為工作費,然若萬不得已,先生須東歸,即在此中支用。”[2]427傅斯年還在8月26日給夏鼐的信中說明十萬元工作費已經匯寄,“向先生返途旅費,可在其中借,到渝即由此間籌還寄去,不誤也。”[6]向達見到此信后,于9月24日致信傅斯年說:“從作銘先生處得悉大斾赴渝,并以達歸來旅費為念,殷勤之意,銘感無既。研究院亦復甚窘,豈可為此增加煩惱。適之先生捐款可供達往還旅費,將來關于達個人此次西行旅費,即從此款中開支,萬一不足,尚可自籌,先生不必為此憂慮也。”[2]430
雖然向達表示返程旅費不需要傅斯年考慮,但傅斯年還是在10月初郵匯向達的返程旅費三萬元,在10月5日給夏鼐的信中說:“近研究所適有小款,故今日郵匯三萬元(附票)于兄,此為向先生返渝路費(數目亦彼信中所估計),如未行,乞交之,如已行,當已在工作費中借支(弟前信所說),便以此歸還。”[6]1162傅斯年此信到達敦煌時,向達已于10月19日乘車東返,離開敦煌[5]235。夏鼐在10月25日寫信給傅斯年匯報說:“向先生已于十月十九日離敦返川,在此提去二萬元作旅費,余款在蘭提取,以‘中博院最后一批匯款留蘭未匯也。院方寄與向先生之旅費三萬元,將來即撥還團中作工作費。”[7]可知,向達未等到傅斯年所匯寄3萬元,而是在夏鼐所保管的工作費中借支旅費,傅斯年匯寄的3萬元到敦煌后,就用來墊還向達借支的旅費。
向達離開敦煌后,夏鼐、閻文儒繼續在敦煌從事考察工作,直至12月才離開敦煌,繼續在甘肅其他各地考察。1946年2月底,夏鼐回到重慶,圓滿完成西北考察工作。
二 關于向達“美國捐款”的糾紛
1945年2月7日,“中央研究院”總務處致信史語所,要求向達、夏鼐等人將1944年所領經費按要求予以報銷:“向達、夏鼐兩先生西北調查費已共支用二十七萬五千元,此項帳目須在本院三十三年度事業費項下報銷,應于二月底以前開具開支清單,連同正式單據及調查費收支表寄下轉報審計部。”{1}3月21日,史語所會計蕭綸徽致信“中研院”總務主任郭慶林,談及向達不愿向“中研院”報銷,而打算由其個人償還所領“中研院”經費,信中說:“日前奉向覺明先生面告:關于渠以前所支本院西北科學考察團調查費及旅費內尚未報銷之數目,概由其本人將款全數分三個月歸還本院,意即不欲報賬也。向先生又云:前次到西北去考察,既無成績,又無貢獻,慚愧之至,故有將款退還本院之意。向先生已有函致朱院長及傅所長商談此事,不知將來結果如何?”{2}向達以自己在西北“既無成績,又無貢獻”為由,因此打算將所領“中研院”的款項退還“中研院”,并已致函朱家驊、傅斯年商談此事。4月5日,郭慶林在本信頁眉批示說:“向先生帳俟商定結束辦法后再說”。
蕭綸徽向郭慶林匯報此事之后,向達于4月12日也致信“中研院”總務處,專門探討此事,在信中,向達正式告知將分批退還向“中研院”經領的考察經費,“自卅一年至卅三年達往返西北直接向研究院經領而未報銷款項,全由達個人負責,自卅四年四月至六月止,分三次償還。”但是向達說明“卅三年十月在敦煌夏鼐先生處支領之三萬元返川旅費應歸入胡適之先生捐款內報銷。”因此,這筆錢與“中研院”無關。除去這筆錢外,其余應還總數為“五萬八千五百八十三元”{3}。
但“中研院”總務處對向達關于返程旅費的說法提出異議,在1945年4月25日“中研院”總務處致歷史語言研究所函(渝會字第一三號)中,關于向達返程旅費的報銷問題說:“查胡適之先生捐款美金合國幣七三一七〇元七三及存息三四元七一,均由向先生在敝處領去,而夏鼐先生從未領過胡先生捐款,故向先生在夏先生處所支之款仍屬本院所經理之西北考察費,似宜仍向本院報銷。”{4}“中研院”總務處認為胡適捐款全部由向達領走,夏鼐從未經領過胡適捐款,所以向達在夏鼐手中領取的旅費應當屬于“中研院”提供的西北考察費,還是應該向“中研院”報銷。此外,總務處此函中還告知,總務處設立專戶,專門接受向達還款,待還清后予以銷戶。
1945年4月底,向達按照還款計劃歸還了第一批退款,5月3日“中研院”總務處收到此款后,致函史語所告知已收到向達第一批還款18583元,并說明全部待還款58300元,還剩39717元待還。此外,總務處此函仍然堅持認為向達1944年10月支領的返程旅費三萬元屬于“中研院”經費,而非胡適捐款,因此要求其向“中研院”報銷{5}。
6月12日,向達致信“中研院”總務處,告知已將待銷的39717元匯寄,要求總務處收到此款后予以銷帳。此外,向達在此函中提出兩點聲明,第一點聲明是:“胡適之先生捐款除卅二年冬因公由達支領壹萬元外,其于卅三年所領均已公之于西北科學考察團歷史考古組公開動用,其中并無由達個人經管或因私事自由支用之處,此點亟應聲明,庶免誤會。”第二點聲明說:“西北科學考察團歷史考古組乃由貴院及‘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國立北京大學三處所合組而成,經費除由貴院指撥專款及胡適之先生捐款外,‘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及北京大學俱各有所補助。卅三年春自渝出發赴甘,即遵照貴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先生意旨,關于歷史考古組所有之圖書儀器藥品文具經費之保管動用,以及野外工作之計劃,胥由歷史語言研究所所派副研究員夏鼐先生負責主持,達及北京大學所派之閻文儒先生不過從旁襄助贊成而已。夏先生所保管之組中經費,有貴院指撥之專款,亦有‘中央博物院、北京大學之補助款,以及胡適之先生捐款,達在夏先生處所領之旅費三萬元,(貴院寄出之三萬元到敦煌時,達已啟程東歸矣)在尊處以為夏先生未向貴院直接經領胡先生款,故所領三萬元應屬于貴院專款項下報銷,實則此款可以歸之于胡先生款內,即歸之于‘中央博物院或北京大學補助款內亦無不可也。而達所領旅費三萬元所以須歸入胡先生捐款項下報銷者,則以胡先生款曾有以此為達在西北工作用費之指定,故敢于如此聲明云爾。”綜合以上兩點,向達認為自己從夏鼐手中所領三萬元返程旅費應當在胡適捐款內報銷,拒絕了“中研院”總務處關于這三萬元應向“中研院”報銷的要求{1}。
向達第一點聲明所說的由其本人“支領壹萬元”,指上述1943年12月與傅斯年商量支取胡適捐款作為家眷安置費用的事情。向達指出,除此一萬元外,其本人所經領的胡適捐款都交到考察團集體使用。第二點聲明指出考察團內所有經費,包括自己經領的胡適捐款全部由夏鼐保管,這一點主要是回應4月25日“中研院”總務處函中所指出的夏鼐從未經領過胡適捐款。信中提到的“貴院寄出之三萬元”,指上述傅斯年于1944年10月5日郵寄給夏鼐的“向先生返渝路費”,向達認為此款到敦煌時,自己已經離開,沒有使用這筆錢。而正因為夏鼐保管著考察團所有經費,自己從夏鼐處支取的“三萬元”旅費,應該屬于胡適捐款內報銷,因為胡適捐款原本就指定供向達西北考察使用。
向達所言胡適捐款全交夏鼐管理保存,由考察團公用,的確屬實,1944年7月31日夏鼐給傅斯年的信中報告剩余工作費的情況時說:“此間工作費現下尚余十四萬余元(包括向先生所得捐款及教育部津貼費)”[7]41,就表明夏鼐將胡適捐款作為考察團經費共同使用。
向達退還“中研院”領款,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向達第一次敦煌考察因經費受困,就對‘中研院及傅斯年產生不滿,在給北大湯用彤等人的信中就表示過“不愿與西北考察團合作”[3]651,傅斯年1944年10月5日給夏鼐的信也抱怨說:“向先生數年以來之責備同人及弟者,弟皆虛心領受,而向先生逢人即責研究所不已,李莊如此,猶可說,在重慶如此,已使弟為難矣。”[6]1163可見早在西北科學考察團開始之前,向達就對史語所及傅斯年有諸多不滿。在西北科學考察團醞釀階段,向達在1942年11月26日給朱家驊表示他本人“推悠有心,濟勝無具,近來彌感一切修養相差太遠,難望有何成就。”{2}在1943年3月5日給曾昭燏的信中表示,希望由夏鼐來主持西北工作,他本人只愿“以客卿式地位從旁協助”[2]396。這些都體現了向達對與“中研院”合作的態度。
另一方面,西北科學考察團到達敦煌后不久,傅斯年就屢次給向達、夏鼐去信,告知“中研院”經費困難,考察經費不能再增加。在1944年9月13日給袁同禮的信中,向達表達了對此的不滿:“達等今日在此,一方面固感款項不足,以致只能為小規模之發掘,費時既多而程工無幾,時間精力,兩不經濟。一方面則孟真先生屢次聲明研究院自身亦極為困難,彼所能為力者,即止于此,此外更不能增益一文……早知如此,則不如不來之為愈矣。”[2]431
正因為傅斯年屢次聲明“中研院”不再增加考察經費,引起向達不滿,向達對與“中研院”合作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在1944年6月29日給傅斯年的電報中還說“乞賜旅費”,9月24日信中卻又聲明他個人往還旅費從胡適捐款中開支,萬一不足也可以自籌,也就不勞傅斯年費心了。10月13日,向達又托閻文儒告訴夏鼐“草擬報告不準提及其名”[5]233。這些都可看出向達對與“中研院”之間的合作關系不甚熱心,退還所領“中研院”款項就是從經費上與“中研院”劃清界限。
三 各方關于向達退款的意見
向達退還所領“中研院”款項,傅斯年是不愿接受的,如1945年6月7日“中研院”總務處給史語所的函中說:“關于向先生已領未報之西北調查費八萬八千五百八十元(卅一年度三〇二八〇元及卅二年度五八三〇〇元),頃奉傅所長面囑,歸由貴所清理,不能接受向先生退還之款,至向先生第一次歸還之款一萬八千五百八十三元,至希收到后交還向先生,以后并不必再退。”信末還有附言:“此信已陳傅所長閱過。”{1}傅斯年在給夏鼐的信中也表示“‘中研院決無接受向先生退款之理。”[7]84但向達并未理會傅斯年的態度,而是繼續于6月12日退還最后一筆39717元待銷錢款。
由于向達考察歸來后仍住在李莊史語所,因此“中研院”總務處將向達退款匯到李莊,請史語所交還給向達。但向達拒絕收下,夏鼐在1945年7月18日給傅斯年的信中說:“頃接曾昭燏先生來函,謂李莊史語所將向先生退款五萬元仍還與向先生,但向先生立刻又退去。芮逸夫先生托曾(引者按:指曾昭燏)及王(天木)去勸均無效。”[7]79
夏鼐最早是在1945年5月28日得知“李莊方面,向先生鬧脾氣,將所領‘中研院之錢,一概退回(約6萬元)。”[5]336這時,西北科學考察團經費漸漸充裕,6月11日,夏鼐接傅斯年電,“謂今年經費15萬元,不日匯來。”[5]340次日又接“中央博物院”籌備處曾昭燏通知,“謂今日西北工作費已批準30萬元。”[5]341在這種情況下,夏鼐考慮向達個人墊付五萬余元退款,損失太大。6月14日,夏鼐致信傅斯年,告知“中博院”西北考察費尚屬寬裕,提出“向覺明先生前二年之費用以不肯報賬之故,既已全部退還與‘中研院,但向先生亦系窮書生,私人負擔此款,亦殊困難……考察團曾由向先生交來美國捐款(胡大使捐得,指定供向先生西北工作之用)伍萬元整,尚未報銷,生擬將此款退回與向先生,以補償其所墊付之費用。至于向先生如何報銷或簡直不報銷,皆可由向先生自行與北大接洽決定,與‘中研院無關(捐款或可不報銷,即報銷手續亦較簡易)。”[7]77夏鼐這里說的“美國捐款”就是胡適在美國為向達所募捐款,這筆錢原本指定用于向達的西北考察工作,但向達將其交給夏鼐保存、管理,由考察團公用。當向達將經領的“中研院”經費退回,造成自己的經濟損失時,夏鼐退還其交來的美國捐款,希望彌補其損失。
6月25日《夏鼐日記》載:“寫信給傅先生及曾君,報告關于退還美國捐款與向先生一事。”[5]3436月27日《夏鼐日記》載:“又匯退向君5萬元。至銀行取款,以作沿途之用。寫信與李先生,報告已收到‘中博院工作費。寫信給曾、向二君,退還美國捐款與向君,附去匯條。”[5]343但向達沒有收下這筆退款,7月21日的《夏鼐日記》載:“今日接到敘府匯來之5萬元,疑即向覺明先生之退款。此公倔強,賭氣賭到底,赴銀行取款。”[5]351
向達在退還夏鼐匯款的同時,還寫了一封信給夏鼐。夏鼐在1945年9月11日致傅斯年函中引述向達的信說:“去冬向先生在敦煌所領旅費三萬元,愿歸諸胡款內報銷,令生將去年代領‘中研院給向先生旅費三萬元,改為工作費,由生向中研院報銷。”夏鼐認為,“向先生來函所云,亦不失為一辦法,故決定不再提此間之款退還與向先生。”[7]84夏鼐結束考察,回到重慶,“將考察團賬目全部清理完畢”[8],完成報銷之后,又于1946年3月5日再次“寫信與向覺明君,并附上清單及匯票。”[8]28此后,夏鼐日記、書信中沒有再出現關于這筆經費的記載。
實際上,在向達離開敦煌以前,西北科學考察團歷史組大多從事集體考察活動,三位成員的考察經費很難分出彼此。向達退還“中研院”款項只是一種情緒表示,借此表達對“中研院”及傅斯年的不滿。而夏鼐主張退還美國捐款給向達則主要是出于彌補向達損失的考慮,在向達離開之后,夏鼐多次在給傅斯年的信中說明向達在考察團中的重要作用,并替向達解釋一些矛盾和誤會,試圖彌合傅斯年與向達的關系[9]。處理考察團事務時也充分為向達考慮,如向達離開時,很多個人物品遺留在西北,夏鼐寧可將發掘的標本、公家儀器及私人物品先寄存蘭州,也要將向達的私人物品帶回交還。他在1945年12月29日給傅斯年的信中說:“向先生應‘中研院之請,參加西北考察團,既以種種原因,發生糾紛,如關于其私人物品不即帶回,致令多所損失,則怨憤將益甚,故生遂作此決定。”[7]89-90
結 語
西北科學考察團是“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籌備處與北京大學三方合作的組織,向達個人退還所經領“中研院”款項的情緒表示并不影響三方的合作關系。向達雖然對“中研院”傅斯年等人多有不滿,但這不影響其與夏鼐的關系,也不影響他對敦煌考察工作的熱心。從《夏鼐日記》的記載來看,向達、夏鼐二人在西北考察過程中相處較為融洽,1944年9月13日,得知袁同禮在為自己爭取哈佛燕京學社的補助,向達回信表示:“此款如可成,還不如補助夏鼐先生作考古工作,夏先生在今日考古學界中最年青,而學識修養又極豐富,學術界先進俱應予以扶持愛惜也。”[2]431可見他對夏鼐的關照和對西北考察工作的熱心。
向達對西北科學考察團考古組在敦煌的考察工作也出力甚多,由于向達第一次敦煌考察已對敦煌的生活條件和西北的人事較為熟悉,第二次去敦煌除了為考察團提供生活、工作的基本保障外,還利用自己在西北軍政方面的人脈為考察團提供諸多方便。夏鼐說:“因為向先生去年曾在千佛洞工作了一年,當地的人士對于他的道德和學問,都很欽佩。經過了他的這一解釋,后來對于我們的工作,都肯協助。”[10]在考察發掘品運輸方面,向達托請甘肅水利林牧公司副經理沈君怡、西北公路總局局長何競武等幫忙,均獲允許[5]170,236。可見,向達第二次去敦煌雖時間不長,但其對西北科學考察團考古組的工作幫助卻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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