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毛公鼎銘文考釋及檔案價值淺析

2023-05-30 10:48:04劉后毅

炎黃地理 2023年1期

劉后毅

毛公鼎是西周藩王毛公鑄造的一件青銅禮器，上鑄銘文32行499字，是迄今為止發現的銘文最長的一件青銅器。其籀體銘文雖有拓片傳世，但由于年代久遠，文辭深奧，導致斷句困難，產生識讀分歧。故對毛公鼎銘文進行了比較清晰的句讀劃分，文辭考釋，分析了銘文的歷史價值，推論了作器者及所屬時代背景。

毛公鼎簡介

銘文，是指鑄造或鐫刻在商周青銅器上的古文字，也稱為鐘鼎文、金文。它比甲骨文字更加成熟、規范，敘事內容更加翔實。相比流傳后世的先秦典籍而言，它是珍貴的原始檔案實體，沒有經過后人的編纂、修改，因而其記載的史料更加真實、可信，具有很強的檔案研究價值和史學價值。

毛公鼎是西周毛國第一代藩王毛叔鄭的后人所鑄，鼎高53.8厘米，口徑47.9 厘米，重34.5公斤，直耳球腹，口沿飾帶狀環紋，獸蹄形三足，內壁鑄造銘文32行499字，是西周代表性的重器之一[1]。

清朝道光二十三年（1843），毛公鼎出土于陜西省岐山周原董家村。咸豐二年（1852），金石學家陳介祺收藏此鼎。輾轉百年，多次易主。抗戰時期，北洋政府交通總長葉恭綽與其侄葉公超冒死保護此鼎，使國寶免于被日本人掠奪。1948年毛公鼎被運至臺北，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銘文斷句與考釋

毛公鼎銘文是朝廷冊命文書，出自史官之手，其文辭嚴謹精練，古奧艱深。為便于讀者識認，現將銘文斷句并注解如下。

王若曰：父瘖，不（通丕pī）顯文武，皇天引猒（通厭yàn，充滿）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率懐不廷方，亡（通無）不閈（hàn，里巷門）于文武耿光。唯天將集厥命，亦唯先正襄辪（通乂yi，治理）厥辟（pì，君王），爵（假借恪kè，恭敬）謹大命。肆皇天亡昊，臨保我有周，不（丕）鞏先王配命。敃天疾威，司（通嗣，后嗣）余小子弗彶（通及jī），邦將害（曷hē）吉？策策（原文為繁體亂的左半邊+冊字，讀 cè，紛亂、紛擾）四方，大従不靜。烏虖，趑余小子圂湛（溷hūn湛，深陷、困擾）于囏（同艱jiān，繁體艱），永鞏先王[2]。

王曰：父瘖，今余唯肇巠（巠通徑jing）先王命，命汝辥我邦我家內外，惥（擁，擁護）王小大政，甹（假借屏，屏衛）朕立，虩許（虩xi許，恐懼的樣子）上下若否，雩（yú，與）四方屍（繁體尸，通夷，指夷人）毋動（動搖、動亂）。余一人才立，引唯乃智；余非墉（yōng，本指城墻，轉借為庸、平凡）又昏，汝毋敢妄寧。虔夙夕，惠我一人，雝（yōng，和諧）我邦小大猷，毋折緘。告余先王若德，用卬（yǎng，通仰）邵（通昭，彰顯）皇天，緟（chóng，重復）貈（假借恪，恪守）大命，康能四或（國的古體字），俗（假借欲）我弗乍（通作）先王憂[3]。

王曰：父瘖，雩（與）之庶出入事（行政、行事）于外，尃（通敷fū，發布、頒布）命尃政，埶（通蓺yǐ，本指種植，引申為管理）小大楚（通胥，古代小吏）賦，無唯正昏，引其唯王智，乃唯是喪我或。歴自今，出入尃命于外，厥非先告父瘖，父瘖舍命，毋又敢惥（yōng，擁）尃命于外（除非周王提前告知毛父，或經過毛父允許，其他官員不得對外發布命令）[4]。

王曰：父瘖，今余唯緟先王命，命汝亟（樹立楷模）一方，弘我邦我家。毋顀（chuí，懈怠）于政，勿雝建（通楗jiàn，本指豎插的門栓，引申為遏制、堵塞）庶民貯（同貯zhù，積存、儲藏，代指積怨），毋敢龏槖（gōng tuó操縱市場、中飽私囊），槖（動詞，引申為受賄）乃敄（wù，欺侮）鰥寡。善效（管理好）乃友正（僚屬），毋敢湎于酉（通酒，制殷人好酒），汝毋敢遂（sui，通墜，沉落）在乃服（本指官服，引申為職位、職責），貈夙夕，敬念王畏（通威）丕賜。汝毋弗帥用先王作明井（讀xīng，商周井、型、刑通用，此處指典型），俗（欲）汝弗以乃辟圅（xiàn，古臽字，陷入）于囏[5]。

王曰：父瘖，已曰彶茲卿事寮、大史寮，于父即尹。命汝畯（jùn，商周時期管束奴隸進行耕種的田官）司公族，雩（與）三有司（司徒、司馬、司空）、小子（小吏）、師氏（武將）、虎臣（虎賁），雩（與）朕褻事（周王近侍），以乃族干（通捍hàn，保衛）吾王身，取貲（zī，繁體資）卅寽（通鋝luè，古代重量計量單位，一鋝約重六兩），易（賜）汝秬（jù，黑黍）鬯（chàng，美酒）一卣（yǒu，古代盛酒器），祼（guàn，上古把酒灑地的一種祭祀，后世稱酹）圭瓚（zàn，古代祭祀用的勺形玉器）寳，朱巿（通紱fú，系美玉的絲帶）悤（通璁cōng，美玉），黃玉環，玉鈺金車，華稺（zhì，用針縫）較（jué，車欄橫木），朱嚻（xiōo，馬嚼子）弘靳（jìn，套在服馬胸部的皮革制品，也稱鞆），虎冪（mì，車蓋）熏裹（黑色的里襯），右軛，畫革尃? ?（fú，綁縛車轅和車輿的彩繪皮帶）畫車昏（mǐn，綁縛車軫和車軸的彩繪皮帶），金甬（yǒng，車軸兩端的銅套）逪衡（鑲銅的車軾），金歱（通踵 zhǒng，車轅末端連接車軸的銅部件）金豙（yì，馬車底部的剎車部件）[6]，敇宬（敇cè，鞭策。宬chéng，擱置馬鞭的框架），金簟篦，魚箙（fú，箭袋），馬四匹，攸（通鋚tiāo，銅制馬鑣）勒（韁繩），金巤（liè，通革巤? ，馬額頭的金屬飾品，也稱節約），金雁（通膺yīng，纓索），朱旂（qi，桿頂系鈴，畫有熊、虎的大旗，周禮記載：王載大纛，諸侯載旂，軍吏載旗，師都載旜）二鈴[7]，易（賜）汝茲卉（huì，作眾多解，指上述這些贈品），用歲（歲祭）用政（通征，征伐，古人非常重視祭祀和征伐，《左傳·成公》記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8]。

毛公瘖對揚天子皇休（xiū，美善），用作尊鼎，子子孫孫永寶用。

整篇銘文可分五段，第一段，交代時局不安寧；第二段，周王命令毛公治理家邦內外；第三段，周王授予毛公布政、管理臣工的特權；第四段，周王告誡勉勵之詞；第五段，賞賜與褒揚。

毛公鼎的檔案價值探析

周朝政治體制研究價值

周朝實行聯邦制，對外封建藩國以屏護天子，統治四方。這些藩國主要由姬姓宗室、外戚、功臣、先朝故舊等群體掌控。對內則任命三公六卿掌管卿事寮和太史寮兩大機構以推行國家政令。對于碩勛重臣，則留任相王，以其長子別祖就藩，稱某侯，如魯侯、齊侯、燕侯等；其次子留京襲承父輩公卿爵位，稱某公或某伯，如虢公、周公、召公、芮伯等。周初三公是指太師姜子牙、太宰周公旦、太保召公奭。

卿事寮，掌管農牧、軍事、司法、工程建設，下轄司徒、司馬、司空三個部門，合成三有司，最高長官稱卿士，或卿事。太史寮，負責為天子起草文書策命、考世系、記國事、掌管天文歷法、祭祀教育等，最高長官稱太史、太祝、太卜[9]。

周王在這篇銘文中說：“已曰彶茲卿事寮、大史寮，于父即尹。”可與上述內容互為驗證，明確周朝的卿士管理體制。

周朝文誥格式研究價值

這篇文誥行文嚴謹，出自史官之手。研讀銘文，可以掌握周朝天子冊命文書的行文格式。開篇第一句“王若曰……”，用來陳述事由；相當于后世圣旨開頭第一句話“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下文一般用來陳述周王的任命、誡勉、賞賜等，這時不會重復出現“王若曰”，而是直接說“王曰”。最后，接受冊命的重臣應該說，“XXX對揚天子丕休”，相當于后世“謝主隆恩”之詞，常簡化為對或揚。古代君有賞，臣有對，這種行文格式常見于秦漢之前的古文和商周銘文中。

周朝廟堂文學研究價值

清末江寧學政李瑞清對毛公鼎銘文大為贊賞，曾說：“毛公鼎為周廟堂文字，其文則尚書也，學書不學毛公鼎，猶儒生不讀尚書也。”可見，李翰林對毛公鼎的文辭推崇備至，盛贊毛公鼎銘文的文采可以和《尚書》相媲美，不認真學習研究一下，就好像讀書人沒有讀過《尚書》一樣。相信經過此文的進一步詮釋整理，毛公鼎銘文將大放異彩，成為一篇典范的先秦古文。

西周銘文書法研究價值

毛公鼎銘文屬于古籀文，結字以方形見長，通篇端整古樸。筆法拙樸莊重而不失靈秀圓潤。其重文處以兩短橫代替，這一點歷經三千年至今仍在保留使用。因是天子文書，不僅文辭典雅，其書法也代表了當時的國家級書寫水平。

西周貴族車馬服飾研究價值

銘文末尾詳細介紹了周王對毛公的豐厚賞賜，有玉器、美酒，有豪車、駿馬、朱旂等。古代貴族出行，兩匹馬駕車，稱為駢；四匹馬駕車稱駟馬，中間的兩匹稱服馬，兩側的兩匹稱驂騑。周王重賞毛公，是其權利和地位的象征。

毛公鼎主人及所屬年代爭論

毛公鼎面世之后，使許多專家產生了研究的興趣。有學者認為它制作于西周早期，有學者把它定為周宣王早期禮器，作者傾向前種論斷。那么，毛公鼎的主人會是誰呢？

商末，周文王在陜西酆、鎬一帶逐漸崛起，稱王九年而薨。兩年后，周武王在商紂三十年（公元前1046）冬，發起牧野之戰，滅商建周，史稱西周，也稱宗周[10]。《史記》記載：周武王甲子日克商，次日祭天，毛叔鄭奉明水，衛康叔封布茲，召公奭贊采，師尚父牽牲[11]。這位捧祭祀水的毛叔是文王幼子，第一代毛伯姬鄭，封在宗周酆邑的衛星城氂城（今陜西扶風、岐山一帶的周原，毛公鼎出土地），后世簡寫為毛，伯爵國，其子孫世為周朝卿士。

《尚書·顧命》記載：“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懌。甲子，召太保奭、芮伯、彤伯、畢公、衛侯、毛公、師氏、虎臣、百尹御事。王曰：嗚呼，疾大漸，……爾尚明時朕言，用敬保元子釗弘濟于艱難，柔遠能邇，安勸大小庶邦。”[12]周成王臨終遺命太保召公奭、司馬畢公高、毛公、芮伯、彤伯、衛侯等人，共輔元子釗（康王）。這位毛公就是第二代毛伯，活動在成、康之際，曾接替虢成公的職位，任六師統帥東伐狷戎，三年凱旋，受到康王賞賜和重用，薨于康王十二年（公元前1009）秋，謚號毛懿公，其名瘖。因是康王叔父輩，故銘文中稱之為毛父。銘文：“父瘖，今余唯緟先王命，命汝亟一方，弘我邦我家。”這句話也證實了毛公鼎的主人曾經受到先王的顧命委托。

何以側證？穆王十二年（前965），第四代毛伯班隨穆王伐犬戎，歸來效法先祖毛懿公鑄班簋以作紀念。班簋銘文20行197字，在追述天子對其祖賞賜時說道：“王令毛伯更虢成公服，屏王位，作四方亟。”并在銘文中交代其先考名爽，其丕揚皇公（祖父）是文王與太姒的圣孫[13]。

將毛公鼎的制造時間定位于周宣王早期是站不住腳的。《國語》記載：周宣王即位之初的重臣有周定公、召穆公、虢文公、芮伯良夫、樊侯、仲山甫等。公元前841年發生國人暴動，召穆公李代桃僵，以己子冒充太子姬靜（周宣王）赴死。后與周定公擁立周宣王，同為二相，位列六卿之首[14]。可是無論是先秦典籍，還是已經出土的青銅器均無周宣王曾經重賞周定公、召穆公、以及毛公上述禮物的記載[15]。

周宣王是周文王第11代孫，按此推算，毛公鼎作器者當為第一代毛公姬鄭的第9代孫，周文王的第10代孫，二者雖屬同宗，血緣關系已相去甚遠，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受到天子如此高規格的賞賜。

另外，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毛公鼎的主人是南宮毛，這就更加荒謬了。《尚書·顧命》記載：太保命仲桓、南宮毛俾爰齊侯呂伋，以二干戈、虎賁百子逆子釗于南門之外[16]。康王安葬成王并即位時，要到祖廟舉行祭祖儀式，太保召公奭命仲桓、南宮毛各執干戈率虎賁百人跟隨在第二代齊侯呂伋身后，迎接并護衛康王上殿。南宮毛雖然也是姬姓宗室，但他支脈疏遠且僅是一名小小的貼身護衛，是不會得到康王如此重賞的。

毛公鼎出土面世之后，漂泊百年幸免于外夷掠奪，其間一直有先賢在研究毛公鼎的銘文。新中國成立后，對于毛公鼎銘文的探討也一直時斷時續，伴隨出土文物和相關史料的發掘，對于毛公鼎的認識將會越來越清晰。2021年，加快構建新發展格局思想理念正式寫入“十四五發展規劃”，檔案挖掘研究工作迎來盛世春天。

參考文獻

[1]楊曙明.毛公鼎介紹[EB/OL].（2021-09-30） [2022-08-31].https：//www.cssn.cn/item/zx/bwyc/202109/t20210930_5364208.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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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魏勵.中華大字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7]呂友仁，李正輝.周禮[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8]左丘明.春秋左傳[M].北京：西苑出版社，2016.

[9]周雪恒.中國檔案事業史[M].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

[10]皇甫謐.帝王世紀[M].濟南：齊魯書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