旸帥



我曾在古巴短暫生活,那些日子里,我同當地居民一樣,每天買菜做飯,從容度日,在街頭巷尾記錄這個國度的面龐和身影。生活在這里的人,給我留下達觀、從容和樸素的印象。于是我也嘗試用同樣質樸的態度,以我的視角拍下心路歷程。
在這里,沒有任何人在線條、色塊、幾何形狀中充當元素;沒有任何人是高超玄妙構圖法則中的因子。我也沒有利用現代機械,蹲守或掃射,從而制造出一些動人的“瞬間”。我鏡頭中有的只是一個國家的冷暖,一些普通但真摯的身影。
身處古巴時,總免不了在苦澀和愉悅、喧囂和寧靜、滄桑和輝煌之間,反復切換觀感。一般說來,這些詞之間總是相互對峙,壁壘森嚴,接壤之處涇渭分明。然而在古巴,這些矛盾的體驗感卻可以同時到來,并且相安無事。這個國家總能于悲喜、美丑、混亂和有序之間隨意妝容自己。
古巴允許私有經濟,但人們似乎并不熱衷于此,這也許和購買力有關系。隨處可見的個體商戶,都有些漫不經心。農副產品和手工制品是最常見的攤販經營項目。唯一欣欣向榮的,是旅游相關的行業,從業者似乎總是“饑渴”地注視著往來的游客。
白日里,首都哈瓦那總讓人感覺到被旅游業過度粉飾后,夸張的、不真實的歡愉。但晨時的氛圍卻截然不同。當朝陽染紅天空,街巷里仍然有些昏暗,街燈的暖光很柔和,倒映在積水里,老爺車停在路邊,有情侶在街頭親吻,讓還在沉睡的街道,帶著點微醺的浪漫。整個城市只在晨曦的瞬間,可以短暫端詳到斑駁的面目,那些或堂皇或逼仄的街巷,呢喃著悲傷的故事,愴然和安詳都近乎真切。所以我更喜歡哈瓦那的早晨。當商戶開始稀稀疏疏招呼游客,這一切將消隱不見。
通常,認識一座城市需要時間,但有時深入街巷,一瞬間就能發現它與眾不同的地方。
我在街頭看到一個奧威爾式的符號“2+2=5”,這列算式在哈瓦那以涂鴉的形式大大咧咧地存在著,讓我感覺到幽默和寬容。墻邊的人注意到有人拍攝,一手捏著煙,一手隨意地指向涂鴉,跟涂鴉搭配起來的“肆意”耐人尋味。
我追尋著海明威的足跡,走訪了哈瓦那老城著名的五美分酒吧和郊外府邸。在古巴街頭閑散的模樣并不罕見,時間好像停下腳步。一輛停在街邊的老爺車,吸引了我的目光。它只剩軀殼,引擎蓋上是斑駁的痕跡,掛車牌的地方破了一個大洞,算是古巴的歷史“遺產”。
老爺車是古巴特有的風景。對很多人來說,古典車或許是一種懷舊的產物。比如橫空出世的大眾T1小面包,被鐫刻上搖滾、叛逆、冒險、自由的符號,成為那個時代青年的精神圖騰。記得我曾在布拉格的列儂墻邊,遇見一輛古董大眾T1,來自西方的中年夫婦對它撫摸、留影,離去時又頻頻回頭。這是對一個時代特有的情懷,讓觀者動容,那一刻,列儂墻都成了陪襯。
但在古巴,最傳統的老爺車,并沒有停留在人們的記憶里,它仍然存在,并不是作為一種情懷,而是作為滿足城市剛需的交通工具。人們用厚厚的油漆和精湛的維修技術,掩蓋著車體上的傷痕。哪怕六七十歲高齡的車,飛馳起來也絕無疲態。





在通常的認知中,古巴是個步履維艱的國家,然而,當我親見各色老爺車形成車流,穿梭在街邊喧囂的音樂里,卻無法做出同樣的判斷。因為我分明能在“被圍困”的標簽下,感受到自由、不屈和浪漫,這些好像都是古巴人基因里就有的東西。
街道兩邊是色彩斑斕的矮房子,不用刻意去尋找亮麗的風光,只是隨手拍街邊小景,也能湊出各種顏色。通常相鄰的房子為了更好地辨認會涂上不同的顏色,但有的墻也會同時涂上好幾種顏色,以作裝飾。我想,古巴的風光和它的社會光譜一樣,是一種超現實主義的、夢幻的,甚至有點調皮和稚趣。一面面有些破舊的外墻訴說著過往歷史,偶爾一輛老爺車從身邊悄悄駛過,我仿佛置身于20世紀50年代。
我生逢紅色音樂極盛時代的尾聲,至今還記得那些鏗鏘的曲調歌詞,還有蘇聯鋼鐵洪流下的小調柔情。古巴的那首《鴿子》在當時,卻是個獨特的存在,那時我身邊的人們尚不熟悉探戈曲風,也沒怎么接觸吉他這類“新奇”的樂器。
后來,再聽到和古巴有關的音樂,是零星的,比如一些拉丁主題的單曲,我愛帶著它們去旅行,因為古巴的音樂一直都帶給我旅行的感覺。直到卡米拉的《哈瓦那》出現,歌曲中是一個與印象截然不同、更陌生的古巴。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這首歌曲讓我再次想起了這個國家,并開啟了前往古巴行攝的旅程。
1993年以后,古巴頒布了一個措施:城市農村地區都要建跳舞場。可見這是個熱愛歌舞的國家。我在古巴那段時光,如果恰逢周末在街頭漫步,都能聽到歡快的鼓點和音樂。只要有音樂響起,人們就開始載歌載舞。舞一曲倫巴恰恰,足以忘記一切煩惱。我往往用特寫鏡頭來捕捉奏樂舞蹈的隊伍,或是少女們穿著華麗的舞裙,挽手臂、踏鼓點的身姿動人。用特寫的手法,除了可過濾一些雜糅的背景,更能捕捉到他們沉醉在音樂中的表情,讓觀者的視線只聚焦在舞者身上。在這些人物特寫里,古巴是熱情的。有時在街頭拍攝,面對我的鏡頭,少女們也毫不怯場,擺出各種優雅的姿態。



除了居民區的街道,餐廳、海濱大道、沙灘上……都有流動的樂隊。隨處可見的是這樣的畫面:在成排的彩色房子前或在綠茵墻下,幾人組成的小樂隊忘我地哼著小調。有的樂隊成員還是年紀稍大的人,一開口就是一串滄桑、渾厚的調子。我所走訪的古巴城鎮,似乎都浸潤在音樂里,熱烈輕快的氛圍讓所有人如此快樂。
習慣了古巴的熱情,也在某天夜里撞見過它寂寥的時刻。那天,我身在小鎮特立尼達,夜間下起了大雨,熱帶城市的雨夜漫步通常令人身心愉悅。遠遠傳來的音樂若有若無,那邊應該是燈紅酒綠,一如往日。而我所在的這條偏僻小巷中不見游客,腳下的鵝卵石被雨水沖刷,反射昏暗的燈光,提醒著我,它們是從19世紀沿用至今的道路。雨水嘩嘩打在路面上,而后順著石頭的間隙匯集起來,裹挾著潺潺流去。
對著鋪滿燈光的巷道按下快門的時候,我又想起哈瓦那的早晨,熱鬧舞曲之外,古巴寂靜的早晨和夜晚都是一支柔和的小調。
記錄古巴人的生活,讓我感到有趣。我一直覺得,跟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人比較起來,古巴人有一種別樣的生活習慣和方式,需要久久地融入其中,才能體悟一二。





我常常在街上拍到可愛的孩子們,之后端詳他們的照片,發現他們的神態和姿勢都帶著淳樸。有一次,我在街頭突逢暴雨,也許是我的所見所聞有限,從未在熱帶地區見過這般猛烈的雨。雨幕如同巨浪一般驚人,更驚人的是,雨中有一群活潑的孩子跑過,他們邀請我一起在暴雨中玩耍。
我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只是矜持地站在一邊看他們在雨中狂歡。雨水潑在身上,他們玩鬧成一團,有的小孩還赤裸著上半身。最后他們撲倒在坡道上,毫不在意身邊的雨水匯成流水,混著泥土,順著坡道汩汩流下。
我熱衷拍攝運動狀態下的古巴孩童、青年,他們蓬勃的生命力在鏡頭前閃閃發光。有的孩子腳踩輪滑,穿梭在街道的成排建筑間,他們的臉龐一會兒隱沒在房屋的陰影里,一會兒出現在陽光下;有的青年在海岸邊的大石上蹦跳,從一塊大石跨越到另一塊大石,兩塊石頭間是激蕩的海浪;有的小孩牽著小狗,在街頭散步……這些畫面都出現在我的鏡頭里。




我也拍攝過學堂的孩子。曾經看到過相關數據:古巴小學入學率是100%,受高等教育的學生占到了57%,每14個人中就有一個大學生。古巴實行全民義務教育,所有的孩子都必須上學,哪怕是偏僻的鄉村。上下學路上的中小學生是古巴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線。
我不是地理決定論的信徒,但一次次游歷讓我感受到,處于不同緯度的地區擁有不同命運的事實,或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或勉強可以維持生計。古巴有許多老舊的建筑,不少瀕臨坍塌的墻壁也被留下來,如果在街頭看到相對嶄新的完整的樓房,它們大多都是學校建筑。
我有幸在學校拍攝過。按照年級不同,中小學生穿不同顏色的校服。免費統一供給的不僅是校服,還有學生的早餐和午餐。學堂里的孩子們察覺到我的到來,紛紛回頭,對著鏡頭露出笑臉,他們并不排斥外來者,我能從他們的眼神中感受到好奇和歡迎。
作為外來者,能夠非常直觀地看到這個國家屬于制度特色的事物,比如配給制。人們會拿著購糧證,去領購配額的糧油禽蛋副食品。店鋪里的婦女用一種獨特的工具給米稱重,然后分發給人們。我突然想起,自己在孩提時期也有過類似的經歷,曾經替父母去領票證、打醬油,以此博得家長和鄰居的夸贊。
除了基本生活必需品,還有其他特殊的商品也經過了分配,比如雪茄。在街頭,除了東奔西走的孩子們,也常見抽雪茄的中年人。
古巴雪茄經西班牙等國的轉口貿易,已經成為重要的外匯來源。龐大的需求加之上乘的質量,使得價格昂貴。而古巴普通公民抽的雪茄,是國家配給制度所提供的“國民雪茄”,這種雪茄較為劣質,但便宜。我了解到,黑市上流通的國民雪茄,折合人民幣也就幾毛錢一支,由此推斷生產成本應該非常低廉。盡管如此,我倒是常看見當地居民用配給來的雪茄,忽悠游客一美元一支。



1492年,哥倫布登陸古巴時,在航海日志里就記錄了這樣的畫面:“許多土著男女手里總是拿著一根尚在燃燒的干樹枝和植物葉子,不時放在嘴里吮吸冒出來的煙霧。”很難想象,五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仍能親眼見證哥倫布描繪的古巴。
無數碎片化的影像拼湊出我腦海中的古巴。我在街巷里尋找動人的故事,也數次眺望沉靜的黃昏和夕陽,盡量用照片和文字還原當時的感受,作為旅行者,為了讓更多人了解大洋彼岸的國度,記錄是當下唯一能夠做到的事。我已從古巴返回,但行攝的旅程仿佛就在昨天,我仍然對古巴和它的人民心懷祝福。
(編輯 羅潤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