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橋·花栗鼠·秋沙鴨

李黎力

吊橋

這座吊橋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木質結構的橋身修葺了多次，鋪橋面的木板換過了數茬。它破敗了嗎，蒼老了嗎？不，一點也不。它橋頭高聳的乳白色水泥圓柱仍堅實地挺立著，它連接橋身的熟鐵鍛造的鐵索仍幽幽閃光。當初建橋時，橋頭一棵年輕的大榆樹被保留了下來。如今，這棵大榆樹已被作為古樹加以保護，它也依然枝繁葉茂。那需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的樹身上端被人們纏上了紅布，有人對著它許愿，有人對著它祈禱。其中有幾根枯了的枝干，虬曲如龍騰如蛇舞，引你萌生神奇的想象。游客在吊橋上拍照，都樂意把它和一座尖頂的小房子一并收入畫面。

一百多年間，這座吊橋給一撥撥來此尋幽探秘的情侶們留下了溫馨浪漫的回憶；給前來造訪它的文人墨客們留下了充滿詩情畫意的遐想空間。

這座吊橋坐落在內蒙古東部的邊陲小城扎蘭屯。

扎蘭屯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北倚大興安嶺，南眺松嫩平原。冬天，連綿橫亙的大興安嶺擋住了西伯利亞吹來的寒流，這里不冷。夏日，滿城的綠樹遮住了如火的驕陽，這里不熱。1961年夏，老舍先生率中央文化代表團來訪，為這里的美景所陶醉，即興寫下一首《辛丑夏訪扎蘭屯》的詩，結尾一句便是贊嘆扎蘭屯城區隨處可見的綠樹。詩曰：

詩情未盡在蘇杭，

幽絕扎蘭天一方。

深淺翠屏山四面，

回環碧水柳千行。

牛羊點點悠然去，

鳳蝶雙雙自在忙。

處處泉林看不厭，

綠城徐入綠村莊。

因為老舍先生的詩句，扎蘭屯便被人們稱為“塞外蘇杭”了。無疑，扎蘭屯是個氣候溫潤、樹木蓊郁、河流縱橫，水秀山青，適合人們休養生息的地方。

1902年，沙俄與清政府簽訂修建的中東鐵路全線貫通。設在哈爾濱香坊的中東鐵路總部，于1905年在扎蘭屯建成了一處集度假、休養、餐飲、購物于一體的建筑群落，名曰“陽光浴場”。其中包括中東鐵路俱樂部、六國飯店、露天音樂廳，秋林商店等。在這眾多建筑中，最負盛名的便是這座歐式吊橋了。一百多年的時光里，它默默地接待了無數的游客。四季變換的景物中，它以不變的身姿，獨特的魅力征服了前來探訪它的所有人。

是的，它只是一座橋。但它是一座有生命有靈魂的橋。

大雪紛紛揚揚飄落時，你會看到有閑情逸致的人“咯吱咯吱”地踩著雪來欣賞它冬日的景致。大雪把落光了葉子的樹們變成了玉樹瓊枝，吊橋邊那尖頂的小房子像一幀童話故事。天地間一派靜謐，這靜謐是一首詩，是一幅畫。有時你正在為這首詩，這幅畫遐想時，你會驀地聽到——靜謐中傳來了低沉憂傷的歌聲：

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

小伙子你為什么憂愁

為什么低著你的頭

……

循聲望去，吊橋北側，一座石拱橋頭的亭子里，一個高個子，長發蓬亂，穿著黑色長大衣的男子在歌唱。他很投入地動情地唱著，似乎忘記了周邊世界的存在……

盛夏，淅淅瀝瀝的小雨中，一個面容姣好，穿著旗袍的年輕女子，撐著傘，裊裊娜娜地走在橋上。你與她在搖曳的吊橋上相遇，你的心為這美人美景所顫栗，接下來，你會毫不猶豫地把這“艷遇”作為一幅畫，悄悄地收入心底珍藏。

無風的晴日里，雅魯河水從橋下緩緩流過，水面似一枚擦拭得锃亮的鏡子，藍天白云便清晰的映在水中，人走在橋上微微搖晃，仿佛踩在了倒映在水中的白云上。你的神思恍惚了，這里是人間的天堂嗎？倘若你是個酒徒，恰好飲至微醺，這會兒走在橋上，那你就飄飄欲仙了。

據說，這樣出于同一張圖紙的吊橋全世界只有兩座，另一座在俄羅斯的伊爾庫茨克，已于二戰期間損毀頹圮。那么，扎蘭屯的這座吊橋就是當今世界的“唯一”了。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政府把“陽光浴場”更名為“吊橋公園”供市民休閑游覽。又陸續修建了蘇聯紅軍烈士紀念碑和多處亭榭。1962年8月，葉劍英元帥來訪，走在吊橋上，他手撫著一環扣一環的鐵索，觸景生情，憶起了當年紅軍長征路上走過的大渡河鐵索橋。于是，欣然命筆，賦詩一首：

雅魯河畔扎蘭屯，

幾派清流擁水村。

鐵索懸空新瀑急，

吊橋橋上憶長征。

改革開放后，扎蘭屯市政府在吊橋公園的曲徑通幽處，新建了一座造型古樸的木質結構碑廊。許多當代書法藝術名家（溥杰、耶拉、康莊等多人）來扎蘭屯游覽時留下的墨寶，都鐫刻在黑色的大理石上，文氣十足，韻味悠長。

一說起吊橋，扎蘭屯人都引為自豪。

啊，古老的吊橋，你是扎蘭屯一張精美的名片。

花栗鼠

吊橋公園占地面積大，里面樹種也多，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樹齡一二百年的大榆樹。這些大榆樹粗壯的軀干刻錄著歲月的滄桑，枝干撐起高大的樹冠，宛若一張張天然的巨傘。園林管理部門已經為它們編號，作為古樹加以保護。

大榆樹軀干上有大大小小的樹洞，那是大自然的風霜雷電以及病蟲害給它們留下的傷痕。這傷痕對于大榆樹們也許有失體面，卻成全了眾多禽鳥及小動物，那是它們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得到的天然的巢穴。

高處的樹洞多被秋沙鴨和鴛鴦用來做巢，那低矮處的樹洞便是花栗鼠的家園。

花栗鼠屬松鼠科，體型比松鼠小，卻比松鼠更玲瓏可愛。它的毛色是漸變的黃褐色，背部有五條漂亮的黑色縱紋直通尾部。大尾巴的灰松鼠大多喜歡在樹上追逐嬉戲，花栗鼠則多在樹下經營家園。松籽和橡果是它們的最愛，然后是各種野生漿果。公園里到處都有山丁子樹、稠李子樹，果子成熟時，它們簡直吃不過來。因此，它們在這方天地里生活得很愜意，很快活。

前些年的一天，我與老伴兒逛早市（早市就在吊橋公園對面），看見一個鐵絲擰的籠子里面裝著一只花栗鼠在賣。那小家伙在籠子里上躥下跳，望著外面的世界，眼神兒里裝滿了憂傷與絕望。我蹲下來看它，我的心就莫名地疼了一下。問賣主，多少錢？那人說，單買五十，帶籠子一百。我掏出一百元對賣主晃了晃，對他說，我買了，但你得跟我過來一下。我把那人帶到吊橋公園里面樹木繁茂的地方，打開籠子門，把花栗鼠放了出來。它卻不立即跑掉，而是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仰起頭看著我。我對它說，小可憐兒，你自由了，快回家吧。它這才“吱”地叫了一聲，轉身跑進了樹叢中。然后，我當著那人的面惡狠狠地用腳把鐵絲籠子踹扁。那人驚愕地咧大了嘴，說，你這是干啥？我把那張一百元的票子扔給他，說，掙錢的正經路子很多，但你這么干是傷天害理，是缺德！那人眨巴眨巴眼睛，什么也沒說，耷拉著腦袋走了。

花栗鼠的天性是與人為善的，它不怕人，還愿意接近人。公園里許多大榆樹下的小徑旁設有供游人休憩的長條座椅，有人坐在椅子上吃水果或小食品時，它會大膽地跑過來，忽閃著一雙萌萌的好奇的大眼睛，煞是可愛。你喚它，掰一塊水果給它，它就會湊近來，接過你給它的食物用兩只前爪捧著啃。若你包里恰巧有葵花籽或南瓜籽，抓幾顆給它，它更高興了，會像人一樣站立起來，用兩只前爪抱著，嗑得飛快。那略帶表演性質的動作，會讓你忍俊不禁。

這樣的場景，在吊橋公園散步的人們經常遇到。想想，你微不足道的一點付出（一點點食物和一點點仁愛之心），得到的卻是動物對你的信任和友愛。這是人與動物在自然界和諧相處的愉悅。

朋友老M，是知名畫家亦是攝影家。他熱愛大自然，敬畏大自然，對自然界的生命充滿了敬畏和憐憫之心。朋友們說他是業余的環保志愿者。看到有人拿彈弓打鳥，他會毫不猶豫地上前勸說；看到有人張網捕鳥，鳥兒在網上痛苦地掙扎，他也會心疼，會氣憤，會掏出隨身帶著的一把小刀，把網割碎，把鳥放飛。

一天，老M在公園里拍鳥，忽然看到近處草地上一只正在玩耍的花栗鼠“吱”地叫了一聲，飛快地鉆進了樹洞，然后轉過身直立起來，搖晃著身體發出了急促的“吱吱”叫聲。隨著這叫聲，樹上的鳥兒全“噗嚕嚕”飛走了。老M詫異地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只雀鷹正在上空盤旋。老M說，花栗鼠當時“吱吱”叫著報警的樣子，像極了一個人跳著腳大聲疾呼的神態。

花栗鼠，多么聰明又可愛的小精靈！

秋沙鴨

四月里，刮過幾場春風之后（這里的春風一點兒也不溫柔。不但不溫柔，還夾帶著硬硬的黃沙，打在人的臉上生疼），雅魯河開始解凍，河邊的紅毛柳枝條開始返漿，變得柔軟了，在陽光下閃著紅珊瑚的寶光，招人喜愛。河灣陽坡的柳梢頭也拱出了嫩黃的毛毛狗兒。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知道，雖然一早一晚天氣還很冷，但春天已經不遠了。突然有一天，在吊橋公園遛彎兒的人們驚喜地發現，去太湖流域葦塘過冬的秋沙鴨們頂著料峭的春風飛回來了！

中華秋沙鴨，這個全世界僅存一千多只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它們很輕易地就能找到去年留在這里的舊巢。

秋沙鴨體形修長優美，比常見的野鴨略大，身體灰白色，脖頸的毛色是漂亮的綠色或藍色，翅膀上的長翎呈黑色。它嘴型側扁，前端尖出，與鴨科其他種類平扁的喙截然不同。

秋沙鴨的警惕性是很高的。它們的舊巢都選在吊橋公園里那些大榆樹高處的樹洞里。低處的樹洞它們不去，它們知道那里不安全。它們記著呢，有一年，同伴中一對小夫妻找不到高處的樹洞作巢，就選了一個較低的樹洞，結果，它們的愛情結晶，十余枚卵被一個紅鼻子的人全部掏走了，這讓那對小夫妻難過了好久。從那之后，它們在天敵的名單里，又添加了一個“人”字。

回到舊巢后，它們便抓緊時間銜來細樹枝和柔軟的干草修葺舊巢。然后在溫暖的巢里重溫愛情之夢，產下愛情結晶，然后夫妻倆輪流孵育，直到那一顆顆毛茸茸的小腦袋破殼而出。

小鴨們出生一晝夜后，鴨爸鴨媽便按照它們鴨族傳下來的規矩，決定帶領它們出巢了。樹洞距地面大都十米左右，這對于剛剛出生的小秋沙鴨們，是一次嚴峻的考驗，也是一項莊嚴的儀式。出巢之前，鴨爸鴨媽千叮嚀萬囑咐：孩子們，不要怕。看準了，往草地上跳。只有勇敢地跳下來，你才能到清澈的河灣里游泳，才能吃到鮮活的小魚小蝦。

于是，鴨爸鴨媽先做示范，小鴨們緊隨其后，魚貫而出，撲棱著還沒扎毛的小翅膀，一個接一個勇敢地跳了下來。那一刻，樹下的小草小花們也都被感動了，它們挺起身子，舉起雙手，歡呼著迎接這些嶄新的小生命。

儀式完美地結束了。雖然有的小鴨跳下時摔了個嘴啃泥，有的跳下時滾了好幾個滾兒，但它們都很快頑強地站起來，相互打著招呼，搖搖擺擺地集中到了鴨爸鴨媽身邊。

我們看到，鴨爸鴨媽帶領著它們的孩子們歡快地向河灣走去。

我們知道，那里是它們成長的搖籃，是它們快樂的天堂啊！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