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

黃劍

關鍵詞：明清家具 書房 黃花梨

“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宋代詩人葉采這首《暮春即事》詩，只用短短二十八字，就將書齋之中的逸趣描繪得淋漓盡致，不禁令人神往。這種逸趣也成為書房布置陳設所追求的一種境界，從中映射出書房主人的操守與志行。書房的核心自然是書，書或藏于柜內，或置于架上，以便拿取觀覽。而筆墨紙硯，以至案頭清玩，亦須憑借桌案方能陳設布置。椅凳之屬，更可助書房主人坐觀天下，思騁古今。可見書房之內諸般陳設，當以家具為首務。

從中國傳統家具發展的歷史來看，以唐末五代為界，之前以曲膝跽坐為主，家具體量亦配合這種起居習慣，相對來說較為低矮。進入宋代，垂足而坐的起居方式已成為主流，家具亦隨之變化，各種式樣的椅、凳，取代了跽坐時期席、榻的地位，幾案也由矮型轉變為高型。在宋代，高型家具基本的品類都已出現，榫卯結構也更趨合理。至明代中后期，高型家具的發展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從此時成書的《魯班經》（圖1）來看，家具的五大品類已經具備，書中列舉了承具、臥具、坐具、庋具、屏具的典型樣式做法，并給出了每一類家具常用的尺寸比例。明代王錫爵墓出土的明器家具印證了《魯班經》提及的家具樣式（ 圖2 ～圖5）。隨著經濟的發展，生活水平的提升，家具自然也不會僅僅停留在滿足基本的使用功能之上。

明代江南地區尤稱富庶，嘉靖、隆慶以來，世風日趨奢靡，如范濂《云間據目抄》所云：

細木家伙，如書桌、禪椅之類，余少年曾不一見，民間止用銀杏金漆方桌。……隆萬以來，雖奴隸快甲之家，皆用細器……紈袴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貴，凡床、櫥、幾、桌，皆用花梨、癭木、烏木、相思木與黃楊木，極其貴巧，動費萬錢，亦俗之一靡也。

所謂“細木”多指花梨、紫檀等硬木，其中多有來自異域重洋者，其原因正如周起元在《東西洋考》序文中所述：

我穆廟（明穆宗）時除販夷之律，于是五方之賈，熙熙水國，刳艅艎，分市東西路。其捆載珍奇異物不足述，而所貿金錢，歲無慮數十萬，公私并賴，其殆天子之南庫也。

可見明代隆慶開關之后，諸種珍奇物料，得以進入中國。

在名工巧匠和文人雅士的共同參與下，江南地區的木器逐漸形成了與眾不同的家具風格，如王士性《廣志繹》所謂：

姑蘇人聰慧好古，亦善仿古法為之。……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又如齋頭清玩，幾、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為尚。尚古樸，不尚雕鏤。即物有雕鏤，亦皆商、周、秦、漢之式。海內僻遠，皆效尤之，此亦嘉、隆、萬三朝為始盛。3

文震亨在《長物志》中也說：

古人制幾榻， 雖長短廣狹不齊， 置之齋室，必古雅可愛，又坐臥依憑，無不便適。燕衎之暇，以之展經史，閱書畫，陳鼎彝，羅肴核，施枕簟，何施不可。4

也正是從明代中后期開始，硬木家具逐漸成為漆家具之外，獨具特色的一大品類。這種化古為今、師古而不泥古的追求，由蘇州地區蔓延開來，從江南地區到全國，影響漸及深遠，即是后來所謂明式家具風格。

明代至清前期室內布局崇尚開闊宏敞，屋內通常不做太多隔斷，而是用不同功能的家具來區劃空間。《圣祖仁皇帝庭訓格言》中記載了康熙皇帝的訓示，從中或可窺見當時室內陳設的某種傾向：

朕從前曾往王大臣等花園游幸，觀其蓋造房屋，率皆效法漢人各樣曲折隔斷，謂之套房，彼時亦以為巧，曾于一兩處效法為之，久居即不如意，厥后不為矣。爾等俱各自有花園，斷不可作套房，但以寬廣弘敞，居之適意為宜。5

關于當時書房的陳設，著名古典家具研究者楊耀在其著作中曾予以總結：

書齋多設置在比較幽靜的房間，如套間或跨院里另建兩三間。書齋里的裝飾和家具的式樣是以肅雅脫俗為主旨。6

書房的布局也可分為兩種。一種以桌案椅凳為中心布局，桌、案的體量務須寬大，則桌面、案面之上可盡情布置，揮毫展卷，細賞清玩，皆可適意。家具的雕飾則須節制，以含蓄蘊藉為尚。選材多重木料天然之紋理，取其流轉回旋之美，制以為器。此次展陳的黃花梨平頭案（圖6），案面以黑漆嵌螺鈿叢竹圖為飾，面下構件沿邊起陽線一道，側面腿間裝雙橫棖，方材直腿，足端雕作如意頭。所謂“無竹令人俗”，此案以黃花梨搭配螺鈿鑲嵌，正是其匠心所在，全器舒展大方，堪為文房佳器。

書房之內能與寬長桌案相配的坐具，必然要與主人的身份地位相符。圈椅（圖7）在坐具中的等級僅次于寶座、交椅，但寶座多為帝王之用，交椅則常為攜行之物。民間室內陳設，最高等級的坐具即是圈椅。其上部椅圈的結構繼承自圓后背交椅，下部則將交椅的交腳造型，換做四腿。標準造型正如此件圈椅，椅圈五接，背板雕如意云頭開光，上部兩側裝托角牙。靠背立柱與后腿，鵝脖與前腿皆是一木連做，鼠尾式聯幫棍曲度柔和，座面邊抹格角攢邊，內鑲藤心。座面之下三面腿間裝壸門券口牙子，看面牙條中部雕卷草紋為飾，四腿下部裝步步高趕棖。此椅造型穩重，紋理生動，線條流暢自若，與畫桌配合，可謂相互輝映。椅、案之外，香幾亦是書齋中必不可少之物，其造型多卓然而立，上置香爐，因名香幾。一卷書、一爐香，氤氳之氣盈室，怡情養性，陶然自得。此次展陳的黃花梨高方幾（圖8），四面平式幾面，平鑲石心，面下安羅鍋棖，棖子兩端翻出拐子花牙。四腿方材，下部腿間裝四面平棖子，足端內翻馬蹄。此幾邊楞處皆磨熟棱角， 秀挺之中蘊蓄柔婉之趣。

書房除去以桌椅為中心的布局之外，還有一種更為閑適的搭配組合。即以羅漢床為中心，其上中置炕桌，床兩側可置燈架或衣架，床后護以屏風。羅漢床雖名為“床”，實際上是從榻發展而來，功能上坐臥兼可，而又以倚坐更為常見。如此次展陳的羅漢床（圖9），三面圍子皆以光素邊框鑲裝攢接透空四簇如意頭菱花錦紋為飾，床面格角攢邊，內鑲席心，窄束腰下牙條沿邊起陽線，雕卷草花為飾。四腿壯碩方材，內翻馬蹄足。羅漢床中置炕桌，源自北方民間炕居的生活習慣，是入清以后更為常見的陳設形式。此次展陳的黃花梨炕桌（圖10），桌面冰盤沿，格角攢邊，平鑲雙拼面心，四邊起攔水線，穿帶在邊框側面出透榫。面下打洼窄束腰，素直牙條下邊起皮條線一道。四腿方材，內側起陽線，與牙條線腳相接，內翻馬蹄足。

桌椅或者屏床的搭配，可以視為書房陳設的重心，而尺寸收減的小桌、小案與其他類型的椅、凳搭配起來，也是書房中不可或缺的輔助。正如此次展陳的黃花梨翹頭案（圖11），案面獨板心，紋理流暢可賞。面下夾頭榫結構，素直牙條，雕花牙頭，側面腿間以橫棖界為上下兩段，上部裝透空云頭開光絳環板，下部裝壸門圈口牙子。此案選材精良，全器光素方直，僅在看面牙頭、側面腿間做出曲線，曲直兩相對比，可謂頗具匠心。與此翹頭案配合的黃花梨玫瑰椅（圖12），靠背、扶手邊框皆為圓材，橫豎材之間以“挖煙袋鍋”式榫卯相結合，邊框之內皆居中裝兩面透雕雙螭紋飾板，飾板下踩直棖，棖下安雙套環卡子花，三面在視覺上彼此呼應。座面格角攢邊鑲藤心，其下三面腿間裝螭紋券口牙子。此椅雕飾有度，造型優雅。翹頭案宜于觀賞書畫手卷，兩側有翹頭阻擋，可免掉落之虞。玫瑰椅嫻靜優雅，尺寸堪可與小案相協，正合靜坐細賞。

書桌背后通常即是書柜或者書架，觀之如靠山，巍然而立。書柜通常正面對開雙門，其外則為板框結構所封閉，方便貯藏，可免塵擾。明式的柜，通常保留有側腳，視覺上下斂上收，具有一種穩定之感。依據柜頂的形態，分為圓角柜與方角柜兩類。此次展陳選用的黃花梨圓角柜（圖13），略帶側腳，對開雙門，落堂鑲裝獨板面心，中夾立栓，裝黃銅面葉、寶瓶式拉手，門下柜肚和側面立墻亦落堂裝板。門內平設抽屜兩具，將柜內空間分為上下兩部分。抽屜素面，亦裝黃銅面葉、拉手。柜內下層有蓋板，板下為柜膛，可存儲貴重物品。圓角柜四根立柱，外圓內方，直落到地，腿間裝素牙子。此柜造型端莊，結構穩定，全器不施雕飾，而木材紋理之流暢優美，亦足以動人。

書柜可以存貯珍本古籍，而書架則多四面開敞，以便于隨時取用，滿架圖籍，書簽紛垂，琳瑯大觀，堪為書房盛景。此次展陳的黃花梨架格（圖14），四面開敞，圓角柜頂，四根圓材立柱直落到地。看面分為三層，上、中層三面裝圓材矮老欄桿。中層平設抽屜一對，屜臉光素，其上鑲裝銅質如意云頭面葉、吊牌。此柜既可貯書，亦可置器，工藝含蓄蘊藉，造型簡潔雅致。

庋具之中又有一種兼具柜、架之優長者，可陳珍玩，可貯古籍，即如此次展陳的黃花梨萬歷柜（圖15），四面平式柜頂，上層三面開敞，鑲裝券口牙子，沿邊起陽線，雕拐子紋。券口牙子下踩雕螭紋矮欄板。其下對開雙門，鑲裝光素銅合頁，柜門落堂踩鼓委角長方形開光。門下部接三彎腿幾式底座，窄束腰，壸門式牙條，沿邊起陽線，雕卷草紋，足端外翻云頭。此柜造型穩重端莊，上層宜于陳設觀賞，下部可以收納存儲，兼具觀賞性與實用性。家具品類之中罕有以年款命名者，此柜名曰“萬歷”，或可一窺明代家具盛時之創造。

明中后期至清前期的書房布置，深受當時江南地區文人雅士趣味的影響，其內的家具陳設亦不尚雕飾，而重天然之美，講求古雅蘊藉。匠師們從漆家具中擷取造型之精髓，去其髹飾之繁麗，代之以細木天然的紋理，既遠宮廷華貴富艷之風，又免豪家勢族徒炫工料之弊，遂成一代家具獨有之品格。對此，王世襄在《明式家具研究》中有極為精審的評價：

我國家具結構有悠久而優良的傳統……各部位的有機組合既提煉到簡單明確，合乎力學原理，又十分重視實用與美觀，材料的使用，力求不悖其本性，善于展顯其長而隱蔽其短。……使我國家具結構于千百年來形成一個精練合理、實用美觀而又具有民族特色的完整體系。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