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的慰藉（十七首）

盧山

在博孜墩草原聽見馬鳴

有一次在博孜墩的草原上

我們在酒后排著隊伍

晃晃悠悠地向遠(yuǎn)山進(jìn)發(fā)

幽暗的山谷里，幾顆星星

高掛在雪山之上

我們肆意喧嘩，說著酒話

（其中包含真理和謊言）

扶著白楊樹，穿過一條溝渠

有的人醉倒在格桑花地

有的人跌落在溪水里

忽然，遠(yuǎn)處傳來馬群的嘶鳴

一聲接著一聲，一浪高過一浪

像是被點(diǎn)燃的花朵的炸藥

要合力將雪山推倒

我們先是惶恐，又興奮地跺著腳

也跟著一起尖叫，長嘯

整個草原頓時沸騰了

我們四處摸索，想找到這些駿馬

卻徒勞地陷落在黑暗里

它們來自草原腹地還是雪山深處

讓我們感到困惑

這雄渾而悠長的鳴嘯

將長久地隱藏于我們的胸腔

多年后，我們還會回憶起

那個博孜墩草原的夜晚

馬群的長嘯如一聲聲驚雷

響徹在我們看不見的天地間

雪山的慰藉

飛躍雪山的時候，我手里捧著

詩人飛廉的《捕風(fēng)與雕龍》

江南的清風(fēng)和翠竹，被我?guī)У皆茖又?/p>

錢塘江與潁河，曹植和蘇東坡

在萬米高空相遇。他們陪我遠(yuǎn)征

在這新的一年，繼續(xù)被氣流攜裹

被轟鳴驚醒，手里握不穩(wěn)一本

輕如蟬翼的詩集。讀書是日常

有時喉嚨里卡著幾個滾燙的詞語

本想學(xué)習(xí)詩中的雄雞激越長鳴

內(nèi)心的長嘯卻瞬間被凍結(jié)在云端

我說兄臺呀，捕風(fēng)與雕龍過于虛妄

我愿在云層和雪原的跋涉里

找到一個理想主義的詞根

從中年的昏睡中醒來，仿佛翻越了

一個新大陸。在口罩里練習(xí)呼吸

我想起海子的詩句——

“面對大河 我無限慚愧

我年華虛度 空有一身疲倦”

此刻，在祖國的高空，我空空蕩蕩

窗外白云朵朵，像是雪山的慰藉

命運(yùn)的彈指一揮

女兒惡作劇地，用一根小棍子

輕輕一戳，就把蜘蛛的白日夢捅了個窟窿

它驚慌失措，仿佛是月亮掉進(jìn)了蛛網(wǎng)

我一生的努力，不及命運(yùn)的彈指一揮

歸鄉(xiāng)記

春風(fēng)把我安頓在這里。背靠青山

門前溪水嘩嘩，是游子歸鄉(xiāng)的歡喜

終于可以讀幾頁書。為蛙鳴作序

白云之下，群山脈脈，埋著我的祖輩

當(dāng)黃昏降臨，在溫暖的光線中

母親一遍一遍地喚我的乳名

昆侖山落日

抓著一朵白云攀援而上

將策勒縣丟在山腳

與地心引力對抗

云層之上，我們身披霞光

馬群踢踏一輪落日

相機(jī)的吞吐聲中

草地上的一只土撥鼠

忽然關(guān)閉黃昏的開關(guān)

此刻，河流熄滅了

云朵不見了蹤影

這時候唯一亮著的

是我身旁的昆侖山

昆侖歌

面向昆侖，我獨(dú)坐山岡

那靜默的力量，讓我渾身戰(zhàn)栗

天高地闊。在衰草的復(fù)活中

黑暗生吞活剝了我

請借給我一條明亮的河流

在水上建起一座寺廟

此生我所有的修行，如果能

成為一塊昆侖山的石頭

麻扎所見

托克遜鄉(xiāng)酷熱的午后

三棵高大的白楊樹下

我被一叢叢墳?zāi)箵踝∪ヂ?/p>

他們的額頭上爬著甜瓜

更多生長的是苦瓜

三棵白楊樹，將枝葉連在一起

這僅存的陰涼佑護(hù)著他們

不遠(yuǎn)處，一片枯黃的戈壁

幾座雪山奄奄一息

像是塔里木困倦的諸神

黃昏降臨塔里木

黃昏漫過天山，降臨塔里木

牧羊人在戈壁上升起炊煙

塔里木河畔的青草湮沒膝蓋

冬天死掉的野馬得到安息

幾只野駱駝與我四目相對

像是遺失多年的遠(yuǎn)方親人

腳下的駱駝刺推開砂礫

向我打聽雪山和落日的地址

我指向遠(yuǎn)處的白楊樹

肉身里住著一個精絕

天山早春

黃昏的光線里，土撥鼠家族

偷偷啃食去冬的草根

三匹野馬占領(lǐng)早春的河流

用雪水洗掉昨夜的困頓

石頭的裂縫中，野花成群結(jié)隊

推開雪山的封印

氈房前，老人走向黃昏之門

脫落身體里的層層黃金

沙塵暴有感

狂風(fēng)翻滾著天山的石頭

沙塵如密集的子彈

我獨(dú)立河灘，如一棵白楊樹

呵斥塔克拉瑪干

蟲鳴起伏，野草飄搖

萬里之外，我的命運(yùn)

像七月的塔里木河

渾濁不堪，浩蕩無邊

人間的菩薩

一個年輕的士兵中彈倒下時

一只羊羔被屠戮剝皮時

都會從帶血的喉嚨里

叫出一聲——媽媽

不分種族，沒有國界

我們喊疼的時候

我們絕望的時候

媽媽，就是人間的菩薩

塔里木河畔的九棵樹

——贈老點(diǎn)

塔里木河畔的九棵樹

九座直指天穹的山峰

九盞不會熄滅的萬古之燈

上帝遺失在人間的九把椅子

是什么讓我們相遇于此？

風(fēng)沙推動塔克拉瑪干的石頭

河水吐出渾濁的旋渦

都是我們在浪尖上交談的背景

讓天山扶我坐下

邀請落日列席旁聽

博孜墩的石頭

我們一路沿著河灘追隨落日

捕捉博孜墩的石頭

天黑時，口袋和背包里擠滿

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

都將被帶回城市的陽臺

詩人的書桌和小商販的批發(fā)市場

被時光打磨，被寂靜覆蓋

被雪山與河流徹底遺忘

干杯 兄弟

干杯 兄弟

趁雙手還能端起

云朵和月亮的酒杯

干杯 兄弟

吼出胸腔里的雷霆

吞下這昆侖的雪水

一杯敬故鄉(xiāng)

一杯敬命運(yùn)

一杯敬自己

塔里木河為我們奏樂

天山撐住淚水的眼窩

落日頌

這一枚盛大莊嚴(yán)的落日

是華北平原古老的神

此刻，它佩戴金色的冠冕

乘著暮晚群山的車輦

高高在上，沿著河畔巡游

注視河平村的一舉一動

它檢閱萬物，又接受眾生膜拜

當(dāng)窮人的屋頂鋪滿霞光

漁民和屠夫放下漁網(wǎng)與尖刀

在落日的余暉中

相擁而泣，完成一日的救贖

復(fù)仇的雪豹

黃昏下，一頭憂傷的雪豹

四爪嵌入巖石，拖著殷紅的軀體

一步步攀上雪山之巔

它獨(dú)立于一塊凌空的巨石上

眼神射出閃電，巡視天地之蒼茫

用咆哮逼出體內(nèi)的淤血和寒氣

雪山戰(zhàn)栗。這是能抵達(dá)的極限了

它在極速的寒風(fēng)中咬緊牙關(guān)

縱身撲向一朵朵從天而降的大雪

勸君更盡一杯酒

——致吉利力、老點(diǎn)諸兄

歲末的告別顯得不夠正式

沒來得及喝一杯理想主義的老酒

就已經(jīng)匆忙踏上東去的云層

我像是心懷鬼胎的薄情人

不敢直視塔里木的一棵白楊

趁著夜色尚未吐出命運(yùn)的膽汁

我在塔里木河的呼吸聲中逃遁

帶上幾本舊詩集和博孜墩的石頭

拖著行李箱，在西部的戈壁灘

劇烈的摩擦聲驚醒王昌齡的月亮

朋友們，不說再見，但請原諒我吧

這一顆輕薄的沙粒被時間磨損

被塔里木的氣流挾裹和放逐

如今又被江南的一場雨水

擊中額頭，圍困在命運(yùn)的車轍里

新年即將來臨，我會給你們寫信

在南方舉起祝福的酒杯

飽含熱淚地在大地上畫滿新綠

春風(fēng)會揭開天山冰川的封條

河水縱橫奔向塔里木的眼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