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組詩）

吳宛真

如何愛這人間

我向一粒種子學習哭泣

以塵土之姿

做一滴水，反復滲入大地之中

生長出謙卑的麥穗，成為女兒

高高舉起古樹下的姓氏

凝望

先祖匯成的水系，開一朵浪花

窈窕成妻。如何愛這煙火

我抱薪而行，向一簇火苗學習疼痛

用燈火

守護一扇門，以流水之姿

懷抱人世

成了母親。骨頭因為有了軟肋

而愈發堅硬。捧起歲月之碗

從清茶里沉淀樸素，從湯藥中

淡去苦

以草木之姿

回到一粒種子，一個姓氏，一簇火

以反芻人間

在愛著

用一個女人的所有姿態

巾幗

那些頭巾和發飾代表一群人站在時光里

或扉頁上，月光般的質地

渲染山水、朝夕和古今的顏色

還有一些長發飛舞

全無束縛

仿佛巾幗只是她的身外之物

每當雙手用力一次，就有一朵花綻放

就有一扇眾生之門

平等地敞開

且無論肩頭是落滿草屑，還是刻滿名字

手中是金戈還是棉帛

站在那里，站成一個符號

站在時代的浪潮里浣洗前塵舊事

于日出前捧出新生

喚醒江河中呼嘯的自由靈魂

嫁妝

1995年，我們搬一條長板凳

聽老銀匠細細捶打

火紅的銀塊

它可能是

父親的一枚銀元，外婆的一根發簪

可能是母親緩緩取下的

一對舊式耳環

傳了很多次。

一條板凳可以坐四代人。

最遠的那個起身離開時

對旁邊的人說

你坐過來。

他們的離開，從來都是輕輕的

故鄉

我用一朵窗花喚出喜鵲

用一扇門喚出晨昏

用一縷炊煙、一條路

喚出返鄉的女人們

港口喧囂。列車駛入軌道

時間在我們奔赴的事物上降臨。

每當一粒灰塵從舊春聯上落下去

就有一支老歌的旋律

從耳朵里

爬上來

從凌晨的車窗生活的低洼處

從漂泊之人望向燈火的眼睛

和手心攥緊的日子里

爬上來

這里。還攥著一根稻草，

一朵年少時的白云

所有的荒涼

都在它們的春天里找到了歸途

懊惱

我吼了我的母親，聲音很大

就在剛剛，我反復交代過的事情

她又問了我一次

我曾經是個乖順的女兒。

現在，她低頭搓著手，變得小心翼翼

像小時候做錯了事的我。

而陽光下那些花白的頭發

不允許她撒嬌

我那無所適從的母親

只好回到廚房，鉆進圍裙——

一個小女孩

躲進她的棉被里。

生于八零年代

走著走著，山高水遠都成往事

新的舊的，正在發生的

膝下的和肩上的

都是重物。一座山有霜雪的時候

愛或恨，執念漸無。

生活物語提示：一日三餐即人生大事

四季輪番來到屋檐，花開一朵

又落下三兩朵。夜里抱著他

聽見年代的洪流從高處滾滾落下

兩堵墻已不分南北。四周是鱗次櫛比

的樓宇

和數字催生的后浪

風大的時候，你會吹開塵土

小心地替他拔掉

墻角那根白頭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