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旺平


母親蒼老了許多,頭發稀疏斑白,臉上現出隱隱皺褶,行動遲緩,反應明顯遲鈍了不少,要是有人跟她打招呼,半天才能等到她的回應。我時常想,母親是不是哪里出了問題,抑或有什么心事,看著母親笨拙的樣子,心中不免漾起一陣苦澀。
母親一輩子在土地上勞作。小時候母親家里姊妹眾多,上下老小近十口人,為了大家庭的生計,排行老二的母親跟大姨分擔著勞動的重任,既要幫外婆打理家務,又要跟外公下地干農活。那時,外公外婆思想開明,深知讀書的重要性,受苦受累把七個兒女一個不落送進了學校。母親順利地讀完了高中,畢業后,被公社推薦當了社請老師。她一頭忙學校的工作,一頭忙地里的活計。
后來母親嫁給了父親,家境貧寒,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哥哥出生的時候,大姑二姑早已出嫁,家里上下六口人,缺吃短喝,大人經常餓著肚子下地干活。母親隔三差五往娘家跑,回來的時候總要帶一些熟面、雞蛋或肉臊子,給哥哥補充營養。母親常說那些日子過得太難了,不知何時能熬到頭。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多么艱辛貧窮的歲月!
哥哥出生后的第二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了千村萬戶,土地開始承包到戶,根據人口多少,家家戶戶都劃分了土地,我家也分到了不少。就在這年,祖父因病不幸離開了人世,家里的主要勞力走了,“半工半農”的父親在四五十里外的地方教書,一周才能回一趟家,三姑和小姑也陸續嫁了人家,操持家庭的重任落在了母親肩上。
我跟妹妹出生后,祖母幫母親照看我們姊妹三個。母親起早貪黑,一個人很難忙得過來,往往顧了這頭就顧不了那頭,無奈之下,便辭去了社請教師的工作,一心投入村后山上那片貧瘠的土地中。
父親對母親的選擇深感遺憾,他一度抱怨,母親要是能一直堅守那份社請教師的工作,現在也許能領到一份相當可觀的養老金,但每當我們談及此事,母親總是淡然地說道:“人一輩子哪能事事如意,有舍才有得呀。”
母親無怨無悔,一人挑起了全家人生活的重擔,備受饑餓煎熬的她對土地視若珍寶,癡癡思索著如何向土地討生活。她一閑下來就跟父親仔細合算著每一塊土地,哪塊種主糧、哪塊種雜糧,怎么倒茬,什么時候種、怎么種,都有統籌安排,沒有絲毫浪費。母親還特別留出了一片較好的地塊種飼草,要給牲口有足夠的草吃,母親說牲口下的是大苦,是她的臂膀,不能虧待了它。
春耕時節,過了一冬的土地慢慢松軟過來,母親開始耕作。她前一天晚上收拾好農具,第二天天麻麻亮就起床,吆喝著牲口上了山屲。她手握犁具,翻墾土地,一遍兩遍,甚至三遍四遍,精益求精。母親忙碌的腳步總是停不下來,等土地翻好后,接著又往地里運土肥,每到周末,和父親一起出糞、擔糞、埋糞、散糞,想盡一切辦法給土地供足養分,愛護土地就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般。
到了下種的時候,母親根據自然條件和作物生長發育的規律,種下小麥、洋芋、胡麻、玉米、豌豆、糜谷,同時也種下了一家人的希望。種子落地生根,破土出苗,母親起早貪黑,奔走田間,精心侍弄著每一苗田禾,壅土、除草、間苗、壓蔓、追肥、灑藥等等。日復一日,經過勤勤懇懇的管護,莊稼終于豐收了,辛勤的汗水沒有白灑,土地給母親帶來豐厚回報。看著長勢歡實的小麥、黃澄澄的胡麻、圓滾滾的玉米、沉甸甸的谷穗、一嘟嚕一嘟嚕的蕎麥,母親滿心喜悅,臉上飄蕩著甜蜜。
母親與土地深深相交,用腳丈量著土地,從年初到年末,苦過了無數個不分晝夜的日子,她不斷嘗試并總結,慢慢成為種莊稼的行家把式。有一年,雨水合節,莊稼迎來了大豐收,七八坰小麥攤了滿滿兩場,從太陽出山一直碾到月亮掛上樹梢,金燦燦的小麥裝了四十多袋,足有四五千斤。看著高過頭頂的麥篅,前來換工的人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母親的臉上再次綻放出喜悅的笑容。
那年起,窘迫的生活漸漸有了變化,家里開始有了余糧,吃喝有了保障,日子總算有了盼頭。父親用微薄的工資給家里添了一頭牲口,還從集市上買來一頭豬崽,祖母也孵了一窩雞苗。母親下地回來,看著驢兒抬頭喚草,雞呀、豬呀哄哄唧唧圍著她轉,她既要割草拔菜,又要添料喂食,飼養這么多靈性可愛的牲畜。母親雖然忙得不可開交,但心頭十分幸福,日子過得樂呵開心。
母親愛惜土地,也深深地愛著與其朝夕相處的一切。家里家外,田上地下,都是她一心經營的“朋友圈”,而雞豚狗彘、田禾農具,都成了她形影不離的“好伙伴”。
莊稼有了好收成,挨餓的日子漸漸過去。我跟哥哥妹妹先后上了學堂,讀完小學初中,接著上了高中大學,家里又多了一筆新的開支。為了供我們讀書,母親堅守著那片土地,早出晚歸,春種秋收,留足種子和家里的口糧,剩余的糧食全都賣了給我們交了學費,窘迫的經濟條件又給母親增加了一層重重的負擔。
在人生短暫的歲月里,堅強的母親似一棵飽經滄桑的大樹,在風雨洗禮中一天天衰老。望著她蹣跚的腳步、佝僂的身子和日漸瘦弱的背影,聯想到母親為了撐起這個家而放棄社請老師的艱難選擇,我們一邊動員父親,一邊說服母親:“快別種了,清閑兩年吧,再不能虧待自己了。”然而,母親固執而欣慰地說道:“有舍就有得,我在黃土里刨了大半輩子,拉扯了三個大學生,也算沒有白忙乎啊。”
大學畢業后,我們順利分配了工作,哥哥去了西寧,我和妹妹在離家不遠的小城安了新家,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順心,工作順利,只是在無形中忙碌了許多,回家的次數漸漸少了,打給家里的電話也寥寥無幾。
初春的一個晚上,父親打來電話,說了幾句便把電話給了母親。母親和我拉著家常,聊到最后,母親說她跟父親作了商量,家里的地荒掉有些可惜,都是這些薄地養活了一家人,他們挑出較好的地送給了鄰居,偏僻的都閑置了。掛了電話,我一時如鯁在喉,母親悄無聲息的決定讓我始料未及,我知道她另有心事。
不久,母親離開了老家,離開了養她苦她一輩子的黃土地。她走的時候望著身后起伏的山梁默默無語,她略帶凝重的神情注視了很久,天邊的白云輕輕飄過,似乎也在跟她說著什么。
父親留在老家,護理著年邁的祖母。母親來到城里,一頭扎進照顧孫子的忙碌之中,大侄女一天天長大,也一天比一天調皮,那幾年,母親很少消停過。后來大兒子、小侄女、小兒子出生了,母親的心被扯到了幾頭,只好把一年四季掰開來用,經常在西寧和老家之間來回奔波。
母親從早到晚忙得團團轉,犄角旮旯里都是她忙碌的身影,恍惚間十年時間一閃而過,母親的頭發連同平凡的日子被悠長的歲月染得花白。回想起來,這些年真是多虧了父母,我們安心上班工作,事業有成,生活閑適無慮,千言萬語都是對父母無盡的感恩。
如今,四個孫子有的上了初中,有的在讀小學,最小的兒子今年也報了幼兒園,他們都快樂無憂地成長著,像一只只快活的小鳥。哥哥嫂子工作格外繁忙,無暇顧及家里,這些年母親一直留在西寧,負責兩個侄女的一日三餐。
閑暇時間,母親一個人待在家里,很少出門。為了不讓她感到孤獨寂寞,哥哥給母親換了智能手機,嫂子為母親下載了微信,教會母親一些簡單的操作。母親時不時給我跟妹妹發來視頻或語音,聊聊家長里短,逗逗孫子外孫,有時還要打聽一下街坊鄰里叔叔嬸嬸的身體狀況,總要絮叨半天。
前年春節,一家人終于聚到了一起,有說有笑,其樂融融,溫馨的氣氛彌漫了新春的夜空,大家在微信群里跟親朋好友互致問候,發個紅包,聊著搶著。坐在一旁的母親臉上堆滿了笑容,開心得合不攏嘴,好似天下最燦爛的花。平時不善言辭的愛人也顯得格外高興,拿起手機湊到母親身邊,耐心地教著母親如何搶紅包發紅包,母親像一個規矩的小學生聽得專注入神,還不時接過手機搗弄幾下。我趁機發了一個紅包,母親急忙伸出手指,連連點著手機屏幕,看著她兩手忙亂的樣子,煞是可愛,一旁的侄女和兒子拍著手哈哈大笑起來,母親也笑出了眼淚。
母親老了,但記性尚好,上學時識得一些字,依然記得清楚,就憑那些字,通過慢慢摸索,在微信里建立了自己的朋友圈。有一天,我打開母親的手機,只見曾經無從聯系的親戚朋友,失散了多年的同學,都出現在母親的朋友圈里,有的發來問候,有的發來祝福,才發現母親現在充滿了無限幸福。
古稀之年,他們在朋友圈里相遇相聚,回憶著往事,談論著過去,苦盡甘來,我突然感覺,心里多了絲激動和欣慰。衷心祝愿母親身體健康,祝愿朋友圈里曾經受苦受難的每一位父母幸福平安。
(甘肅省定西市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