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俊熹
摘 要:臺灣旅美作家於梨華在其幾十年的文學創作生涯中成果頗豐,但由于“留學生文學”這一極其鮮明的標識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作家及其作品的復雜性,有關於梨華小說家庭書寫方面的研究并不多見。於梨華小說的家庭書寫主要表現在婚戀關系、代際沖突、國族母題幾個方面,不僅涉及外在社會、文化因素對于家庭的滲透,而且關注家庭內在代際關系和心理形態的嬗變。於梨華小說當中跨越文化差異、回歸日常生活的家庭想象,不僅為我們提供了別樣的家庭書寫文學經驗,也不失為我們在全球化、世界性背景下重審當下大陸家庭新變的一種資源。
關鍵詞:於梨華;家庭書寫;婚戀關系;代際沖突;國族母題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3)2-0051-09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
被譽為“留學生文學鼻祖”的於梨華作為臺灣旅美作家的一員創作成果頗豐,她前期的小說創作多涉及臺灣留學生在外求學所經歷的悲歡離合,其中“無根”的苦澀與迷惘成為她表達的主要內容。但在於梨華幾十年的創作生涯中,其關注重點也在不斷變化——從初期對留學生苦悶生活的感性敘述到后期較為冷靜地思考華人家庭的代際關系、文化沖突、身份認同等問題。值得注意的是,自於梨華1963年出版第一部中文長篇小說《夢回青河》以來,她每篇小說或多或少都對于家庭書寫有所指涉,可以說,家庭已成為她結構小說的重要元素和敘事手段。“然而大陸語境由于傳播滯后,文本傳播態勢依然是強調於梨華是‘留學生文學鼻祖的身份,就使得作家后期生成的邊際文化意識被消解。”①由于於梨華在文學史中早已成為“無根一代”、“留學生文學”的能指符號,其后期創作未能得到應有關注,她小說中反復出現的家庭書寫也就被遮蔽在這些固有認知之下,以至于鮮有學者對於梨華小說中的家庭書寫進行深入研究。
於梨華1931年于上海出生,后因戰局輾轉多地,在臺灣大學畢業后又前往加州大學新聞系攻讀碩士學位,2020年“5月1日因新冠肺炎病逝于美國華盛頓一家養老院”。②她所經歷的經濟、政治、文化與情感環境都具有極大的跨度,而這些跨越反映在其小說的家庭書寫之中,就使得小說內的家庭風貌以及與之相關的一系列社會意義、思想內涵都極為豐富。而家庭作為一個充滿人際關系的社會組織,其本身就是產生于婚戀關系之后的一個實體,此一實體所主要涉及的“就是夫妻之間的關系,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系”。③而中國文化當中對于家國同構的一再強調,顯然讓我們無法置于國族主題來探討家庭書寫。也就是說,我們可從婚戀關系、代際沖突、國族母題這幾個維度探討於梨華關于家庭的文學書寫和想象以何種方式存在、發生了哪些變化、揭開了怎樣的社會精神。
一、去浪漫化的婚戀書寫
婚姻作為一種伴侶關系,向來是支配著我們如何認識、思考家庭的重要因素,家庭的“根本要素就是由婚姻、血緣所決定的人與人之間的特殊人倫關系”④,而啟蒙觀念中的伴侶關系將“愛”置于其中心位置,并由此展開家庭生活。但在於梨華的家庭書寫當中,愛情業已從伴侶關系的中心退場,讓位于新的質素,也就是說,留學生在美國后工業社會當中所面臨的雙重孤獨已然影響甚至改寫了一代留學人的伴侶觀念與婚姻生活樣態。
“愛情”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誕生并不單純,其作為“啟蒙”的一種敘述話語常常與社會/政治變革糾纏在一起。“舶自西方的現代愛情至上觀念不僅僅使青年人開始掙脫父母包辦婚姻的束縛重新認識婚姻,也成為青年人以新抗舊,顛覆封建制度的強有力手段。”⑤二十世紀初的愛情與獨立婚姻作為反對封建宗族束縛的有力武器,兩者有著極其緊密的結合。而我們卻很難在於梨華有關婚戀的書寫中尋找到由愛而婚或為愛獻身的故事,取而代之的是愛情與婚姻徹底脫鉤的新奇景觀。而性愛作為寂寞無聊時的一種娛樂消遣,基本不會得到作家任何形式的道德批評,更不受愛情婚姻等傳統倫理觀念的約束。
“一夜情”、“速食愛情”等故事在於梨華的小說中屢見不鮮,這種以性愛歡娛為目的的情愛方式將愛情至上、純粹理想的愛情觀拋在腦后。《傅家的兒女們》中的傅家長子如杰在他的日記里就多次記載了自己有性無愛的經歷——“打電話給John,如他妹妹還在,約她出去兜兜,請她吃頓飯,也許可以將她帶回這里來,過過癮,洋妞性交,是什么味道?”“他別以為我對他那寶貝妹妹有什么意思呢?不過是解渴”,“狠狠的讀了一陣書,狠狠的和酥交戰了幾場。有次我性急,她來不及帶東西,被她罵的好慘”“乖乖,和她們睡睡覺是一回事,和她們廝守一世可不是好玩的”。⑥而他的大姐傅如曼也曾在與勞倫斯分手之后用這種情愛方式填充自己寂寞受傷的心靈。《林曼》這篇小說則同樣講述了林曼“不要同我結婚,卻隨時可以陪我睡”⑦的情愛故事。恩格斯將愛情定義為“人們彼此間以相互傾慕為基礎的關系”⑧,而小說中將性愛與愛情相剝離的情愛方式顯然不愿意為性關系之外的親密關系負責。在現代社會中,一切都被高度個人化的功利價值取向所代替了,需要雙方具有情感、心靈等多方面穩定關系并投入大量時間、空間、金錢成本的啟蒙式愛情很難在工具理性主導的后工業社會中獲得回報,西方現代社會的孤獨情緒與去國懷鄉的“他者”處境帶來的“雙重的孤絕感”⑨便使得這種性與愛相分離的情愛方式成為小說人物的“不二之選”。
在20世紀傳統家庭觀念當中,性愛只有作為愛情和婚姻的結果方才具有合法性。費孝通先生有過這樣一個論斷:“種族的需要綿延并不是靠單純的生理行動及生理作用而滿足的……這種生殖作用的文化體系是由各種制度組成的,如標準化的求偶活動、婚姻、親子關系及氏族組織。”⑩這說明傳統觀念中的性愛是隱藏在愛情與婚姻關系之后而不言自明的。於梨華卻多次在小說中將無關愛情與婚姻的性愛赤裸裸地擺在讀者面前,牟天磊和佳利之間的靈肉交合、《有一個春天》中韻梅借助婚外戀消解自己的苦悶等故事情節都體現了“性”更多元的意義。留學生們借由速食性愛慰藉漂泊在外的孤絕心靈,但她沒有站在道德高地予以貶低,反而施以最大的理解與包容。在個人主義與世界祛魅的西方現代社會中,於梨華筆下的留學生在享受無拘無束的自由之時更承受著孤立無助的命運,而“‘性在今天得以被發現、開發和用于不同生活方式的發展”11,確實具有某種低成本救贖、建立與他人聯系的可能性。
除去愛情與性相分離的景觀之外,於梨華小說當中婚姻與浪漫愛情之間的斷裂更加明顯。對于愛情,筆者難下定論,但回看二十世紀早期的愛情,則普遍被定位在心理共鳴、精神融合、審美快感等具有超越性價值的關鍵詞上。從這種具有普遍認同的浪漫愛情觀念出發,反觀於梨華小說中的婚姻書寫,就會發現在留學生主人公與戀人“一與多”的人物設置結構當中,愛情與婚姻完全分離各自成為某一戀人的象征意義。作者在《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的主人公牟天磊周圍設置了三個女性戀人:眉立、佳利、意珊,分別象喻著三種不同的人生觀及人生道路。文弱樸素的眉立是牟天磊在臺灣讀書時期的純愛戀人,佳利則是牟天磊在美國“文化充軍”12時給予他精神慰藉和肉欲滿足的完美情人,而意珊則是一個世俗可愛的結婚對象。牟天磊為了家中父母的期望出國讀書導致眉立嫁作他人婦,在外留學的他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與決心帶走佳利,而意珊與他之間不再是單純的愛情關系——牟天磊回國的目的之一便是娶妻。意珊與他之間的關系包含了更多有關經濟利益、社會地位、人際聲譽等因素的考量。牟天磊需要找人來組建家庭、排遣寂寞,意珊則看中牟天磊頭頂的博士帽與赴美生活的機會。誠然,這種注重現實考量的婚姻無可厚非,但從一定意義上說,婚姻不再是愛情的升華,而更多是“以政治、經濟條件為基礎的,婚姻往往變成一種交易。”13在現代社會極度個人主義的視野中,婚姻不再是關涉情感的利他性社會組織,反而高度功能化、符號化。《傅家的兒女們》中的如曼、如杰、如俊、如豪的婚姻莫不如此,過往歲月中的戀人僅僅是他們聊以自慰的“白月光”,務實婚姻才是他們所要面對的當下;《二三三室的陳娉》中的女主人公陳娉的婚姻更是與愛情毫無關聯,她周旋在郭尚清和美國人之間不過是為了借婚姻實現所謂的“美國夢”。所以說,在於梨華的小說當中,實際婚姻與浪漫愛情產生了分離。此外,浪漫戀人往往遠在臺灣、已成舊事,婚姻對象就在身邊、日日相對,這種時間與空間上的雙重阻隔則將婚姻和愛情撕裂得更為徹底。
於梨華曾說:“我個人認為在基本上婚姻制度是不合人性的,因為把婚姻當成公事,強迫兩個人住在一起是沒有道理的。”14如此,我們就不難理解她筆下為何反復出現那些去浪漫化的務實婚姻樣態。實際上,於梨華對于務實婚姻態度曖昧,一方面婚姻多多少少成為關涉金錢、肉欲、名譽等質素的能指符號,選擇務實婚姻也就常常伴隨著理想的失落甚至人性的異化;但在另一方面,孤獨無依的男女主角在這種非純愛的婚姻中獲取了物質、精神上的支撐,而務實婚姻中親情帶給他們的溫馨日常有時也成為了主人公奮斗的動力源泉。
於梨華在《交換》與《等》中塑造了兩位以婚姻為跳板實現物質性理想的女性角色:陳太太、安柏生太太。她們本身是懷抱理想的年輕女性,但出于經濟的考量,她們都選擇了嫁給富有的獨身老漢。在人性與財富的天平上,這兩位都選擇了站在財富一端。《傅家的兒女們》當中的如杰、如俊、如豪以及《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中的牟天磊、眉立也選擇了這種務實婚姻。去浪漫化的務實婚姻在收編個人理想——以柴米油鹽的家庭瑣事取代宏圖大志的同時,於梨華筆下的人物也擺脫了海德格爾所說的那種現代社會中既無歷史又無家可歸的孤獨。在《傅家的兒女們》中,如杰與黃珍珠本就是奉子成婚,如杰在日記里反復提及的愛人是文美而不是黃珍珠,他甚至直接表示他與珍珠的婚姻就是因為太過苦悶與寂寞。而黃珍珠一開始也“絕沒意思要和誰結婚,只想玩玩,賺點錢,到美國各處跑跑。”15如杰借由婚姻得到了異國環境中少有的陪伴與傾訴對象,但同樣的,他失去了與其精神契合的靈魂伴侶文美以及他教書育人的理想志氣。《又見棕櫚,又見棕櫚》中的牟天磊與眉立本是一對戀人,牟天磊赴美求學后眉立迫于家庭變故、經濟壓力選擇了另嫁他人。牟天磊回國的計劃就是留在臺灣一段時間,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在臺大任教、與老師邱尚峰籌辦文藝雜志,但是意珊與牟天磊約會的基礎是建立在婚后立馬赴美這一條件上的,兩難的選擇擺在牟天磊的面前,一邊是理想,一邊是婚姻。而小說結尾處一生未婚的理想主義者邱尚峰死于車禍的故事似乎已經為我們揭開了這個選擇的答案——婚姻與理想不可兼得。但作者并未給予象征著崇洋和世俗的意珊這類人過多批評,反而在小說中著意表現了意珊積極樂觀的年輕活力及其將天磊帶離消沉狀態的可能,甚至解釋了意珊一心赴美的原因——在臺灣的“籠中”透不出氣、悶得發炸。在這些小說中,我們能發現一個極為常見的現象:浪漫主義理想與真愛戀人常捆綁在一起,但主人公為愛反抗的故事只在這些人物的生命經歷中迅速掠過,這本就說明了主人公對于愛情/理想實際上是不夠堅決的,步入婚姻也不僅僅意味著與愛情的分離,同時象征著理想主義的失落。但是我們仍需看到,雖然務實婚姻放倒了理想主義的大纛,但其作為一種自我與他者的聯結方式,仍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現代人的孤獨困境。作者在報以惋惜的同時不惜花費大量筆墨為我們重現去浪漫化的婚姻內景,實際上也就是在主人公卸下理想重負、回歸毛刺拉扎的日常/婚姻生活的過程中為我們展現了知識分子世俗化、社會化的心路歷程,從而讓去浪漫化的婚姻日常獲得了更多的意義與價值。
二、面對代際沖突的姿態:出走與回歸
從傳統家庭當中走出的留學生們難以得到父母對其獨立性、合法性的根本承認,并被借用父權的新殖民現代性話語綁架在大洋彼岸,而誕生于美國的新一代華裔在西方個人主義氛圍當中成長。前現代與現代之間的沖突在代際關系中以家本位文化與個人主義價值觀之間的碰撞顯形,位于傳統與現代夾縫中的留學生在兩種代際沖突中所表現出的不同姿態:出走和回歸,則讓我們看到了作者拾起東方倫理以補救西方現代社會代際關系的思考與努力。
(一)出走:反傳統家庭觀
在中國傳統家庭關系中“‘父子是一血緣性的縱貫軸,它不同于‘母子的則是特別突出此血緣性的縱貫軸所具有的權力與符號意義”16,也就是說,具有血緣、社會雙重屬性的父子關系構成了家庭的核心。而父子關系不僅僅是家庭核心,更是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這五倫的基本模式與倫理始點,所以父子秩序實際上也就包含了政治、文化、制度、代際等多重內涵。用戴錦華的話來說則是“父子秩序是社會結構的基本形態與微縮本。它不僅是一切既有秩序的基礎,其本身便是基礎秩序。”17而於梨華小說中大量關于父子沖突的書寫實際上也隱喻著社會思想文化轉型中價值觀念的沖突。
於梨華前期小說中的父子沖突表達得較為隱晦委婉,其第一部長篇小說《夢回青河》圍繞著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林氏大家族展開,借由“我”(定玉)的青少年視角記敘了家族長輩的愛欲情仇、姑表兄妹之間的情感糾葛。而小說中的“我”明知父親蓄養小妾、毆打母親,卻依舊希望父親不要因此對自己冷淡。雖然作者沒有在小說中設置“反抗父輩”的情節,但於梨華細致呈現母親德貞被打的慘狀——“阿姆后頸上的皮因為頭發被倒著揪住的關系都裂開了,裂開的縫子里流著鮮血,混合著她臉上裂開了縫里流著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18,本身就能夠激起讀者的同情與反思。在《夢回青河》中被思鄉懷舊情緒所稀釋的父子沖突在於梨華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傅家的兒女們》中得到了更多的書寫。《傅家的兒女們》集中體現了臺灣六七十年代多重話語建構下臺灣留學生與父輩的復雜關系,在具有濃重父權色彩的傅家,子輩話語逐漸浮出歷史地表。傅振宇一心想把所有子女都送到國外攻讀學位,同時以父權干涉子輩婚戀,臺灣的崇美觀念借由父權表達從而入侵家庭倫理,赴美留學的傅家兒女不但沒有實現博士夢反而耗空了自身精力。如曼、如杰等人在有關留學意愿的敘述中是缺位的,等到歸國之后身心俱疲的他們才在父親面前道出了美國的真相與赴美的悔意。可笑的是,多年之后的父法威權不減反增,留學的子輩在經濟上對父輩的依賴更進一步凸顯了父法威權。而於梨華作為一個現代派作家,這種情節安排顯然與1966年臺灣當局發起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有某種對抗性關聯,國民黨以“四維八德”等傳統倫理道德規范青年行為的政策引起了青年人的反感。作家借由如杰之口喊出的“爸,要我再去讀書,你的?媽的?還是別人的?為什么沒有人聽聽我本人的意見?”19也就喊出了一代臺灣年輕人的心聲以及對主流意識形態的反抗。
與崇洋心態、傳統糟粕、政治話語具有互文關系的父輩威權將青年一代的命運牢牢把握在手,不僅將親子關系物化為可供顯擺的符號,而且形成了強大的代際膈膜,以至于傅家兩代人的溝通都以失敗告終。如曼清楚地知道父親帶她去交際場合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將她拿出去顯眩,二是趁此認識大人物。而如曼、如杰、如俊等人拒絕出國與讀博的微小聲音也總是被傅振宇或拍桌或怒吼的聲音蓋過。但小女兒如玉、小兒子如華對于父權的無視,以及小說結尾類似“弒父”的情節——傅振宇被子女氣進醫院并將財產分給子女,似乎仍蘊含著於梨華對于子輩反抗勝利的希望。在於梨華這些有關父子沖突的敘述中,我們沒有看到遲暮的父輩,父輩反倒是以經濟富裕、脾氣火爆、權力滔天的姿態出現,因此,子輩的抗爭顯得艱苦而慘烈,但從結果上看,子輩仍舊完成了對父輩權威的背離和超越。
此外,我們還能在於梨華小說中看到父權宗法制對子輩的殘害。《夢回青河》中代行父權的大姨為了她亡夫留給繼女美云的一筆嫁妝,對柔美嫻雅的美云百般折磨,并利用“我”對美云的嫉恨構陷美云,而祖善也在族人的溺愛與縱容中與翠姨亂倫并犯下不可原諒的罪孽。同樣,在《一個天使的沉淪》中,宗族魔爪的陰影更是跨越太平洋蔓延到了原本天真可愛的羅心玫身上——她的姑爹從六歲開始就對她進行猥褻,到了最后,羅心玫幾乎成為她姑爹的性玩物。但她的父母卻因宗族人情關系忽視子輩傾訴的愿望,這個可愛的小三子就在這樣無處傾吐的境況中一步一步走向沉淪,好在羅心玫最終拿刀砍進了禽獸姑爹的身體。不難發現,從《夢回青河》到《傅家的兒女們》再到《一個天使的沉淪》,於梨華的父子沖突書寫延續了中國20世紀文學的“出走”主題,但在新的文化場域與時代背景中,這種反抗、沖突都有了更加繁雜的意義。
(二)回歸:重審東方倫理
“以於梨華的詮釋,華裔子女的歧途,似乎是他們從中國傳統和美國生活方式中分別取出并不適當的一部分來作了最壞的組合。”20於梨華的這種觀點體現了她對于中美異質性文化的理性思考。中國傳統家庭倫理文化本身是一個優劣兼有的龐雜系統,既有綱常名教壓抑人性的弊端,但其中慈孝和睦、尚禮律己的原則也對良好家庭關系的形成有所助益。“現代”觀念影響下的每一代人都在試圖以新興精神擺脫對于前人既有信仰的束縛,而從后進現代國家前往美國現代社會留學并定居的於梨華,更是深受這種影響,“然而,就在一部分人與舊事物‘決裂,追求新事物的同時,許多人已經落入過去即‘傳統的掌心中。于是,這些‘決裂者便要飽嘗虛弱、孤立和無緣之苦。”21於梨華發現,“出走”之后的家庭倫理真空使得家庭生活混亂無序。此時,她在小說中的冷靜審視就尤為可貴,而在她的審視背后,我們可以看到於梨華批判性地呼喚著東方家庭倫理的溫情回歸。
在小說《也是秋天》和《傅家的兒女們》中,陸正云、傅如曼都被美國人那種較為隨意,來時轟轟烈烈去時毫無底線的愛情婚姻觀念所傷害,陸正云瘋瘋癲癲最后去世,傅如曼也成了精神敏感的“老處女”。除了對于美式愛情觀念的反思,於梨華對于中國敬養老人的傳統孝道之關注更加突出。《姐妹吟》中文瀅拋棄傳統孝道將老母親送到老人院的行為遭到了妹妹文漪的質問。於梨華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彼岸》更是著意書寫了洛笛在老人院中的寂寥況味與無人照拂的尷尬處境——孫女楚眉為洛笛更換養老院的請求總被姨和舅等人搪塞、如無大病子女幾乎不來探望……更離譜的是,在《踏碎了的九重葛》中,子女為了老人的房子與金錢爭當說客輪番上陣,希望將吳老太送入老人院。父母將兒女視為家庭中心,養育之時不計成本甚至自我犧牲,而子女卻把父母永遠地放置在了被忽略的位置之上,將贍養老年人的責任完全從家庭推到社會。現代社會中注重個人、追求成功的功利心態讓人們紛紛跳出家庭人倫,將手足之情、父母之恩都異化成了明碼標價的一種財富,人倫情感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在於梨華所書寫的家庭中被宰割切分。這些被於梨華所勾勒出的悲涼晚景,令人不禁反思:在“整個社會通行的只對下一代負責,不對上一代負責的單向權利義務觀念”22之外,還能否有一個更加溫暖的解決之道?
除了上述幾個問題之外,於梨華同樣關注美國華人子女教育問題,集中體現在《一個天使的沉淪》與《彼岸》兩部長篇小說當中。《彼岸》中的何洛笛由于自己的婚姻問題而精神不佳,也就忽視了對小女兒尚晴的教育,導致尚晴出現了嚴重的“厭女情結”,尚晴與男友草率成婚后好景不長,最終在經濟與情感的雙重打擊中消沉。吊詭的是,尚晴在養育女兒楚眉時更是變本加厲,動輒對其拳打腳踢。“在代際交往中的親密程度不僅是錨定在自身的童年,而且也會向后代傳遞。”23洛笛與尚晴、尚晴與楚眉這種畸形的親子關系就在教育缺失中產生了代際傳遞。而在《一個天使的沉淪》中,羅心玫的父母在尊重個人隱私的擋箭牌之后,長期忽視對女兒的教育,當她陷入身體、心靈、經濟三重困境時,父母既無經濟支持又無情感關懷。在這篇小說中,只有作為兄長的羅心瑋實在看不下去,代行父職,將羅心玫及其父母從渾噩中打醒。且不論羅心瑋重返父法權威這種方式本身的對錯,雖然作者并沒有為救贖羅心玫找到一個更好的方法,但仍表現了於梨華對于華裔子女教育苦心孤詣的求索之心。
於梨華認為中美教育“兩者糅合一下就很好。美國的父母親對孩子太放縱,他把個人的自由看得太重,他完全是百分之百地讓他們自由,不能去干涉他們,所以管教得比較少。這一點我是不認同的。”24由此可見,於梨華對于中國優秀傳統倫理回歸的呼喚,渴望用東方家庭倫理溫情來慰藉在現代社會中被金錢至上、個人主義所蒙蔽的人之心靈的努力,但在中美雙重文化處境中的華人及其后裔在這一方面顯然還有很長一段路程需要走。
三、國族話語下的家庭想象
於梨華作為一個出生自大陸、成長于臺灣、留學于美國的中國作家,其體認世界的精神坐標始終是定位在中國的。而中國百年現代化進程中的焦慮情緒同樣在她身上延伸,國族話語啟用家庭書寫當中的人物與情節來完成對國家、個人的救贖,但有時過于沉重的國家民族負擔不但讓作者陷入了對西方的本質化想象當中,而且在國族話語所建構的家庭表象中,女性被壓抑、索取、沉默。令人欣慰的是,在於梨華后期的家庭書寫當中,隨著文化自信的提升,女性意識、日常生活話語一同復歸于家庭內部,傳統家國同構的影響被消解在對個人家庭、日常生活的再度擁抱之中。
(一)無法擺脫的中國緬想
於梨華這一批作家本身就處在被迫遷逐臺灣的困頓之中,加之冷戰時期臺灣社會盛行的崇美意識,留學赴美成為他們逃離困厄孤島的一種嘗試。這種雙重放逐給他們帶來了漂泊寄居的個人體驗與邊緣化的地位跌落,同時將這個群體放置在了文化夾縫當中,但“為了保持自我感,我們必須擁有我們來自何處、又去往那里的觀念”25。心靈顛簸與迷惘慌亂必然倒逼他們追尋主體確認與身份認同。國族作為“一種與歷史文化變遷相關,根植于人類深層意識的心理的建構”26極易成為這種追尋的落點,自然,這種追尋在於梨華的家庭書寫中也就體現為對于中國的反復回憶與想象。但同樣值得注意的是,當這些有關國家民族與精神原鄉的話語呈現在家庭書寫之中時,家庭成員、家庭理想、家庭空間都出現了某些形變。
如果說父權宗法成為於梨華小說中被批判的對象,那么作者對于親情意味更濃的另一自然血緣縱貫軸——母子的態度就顯得更為曖昧。上文所提及的洛笛、尚晴、余砜等人都是在美國定居的母親,於梨華借由這些不甚稱職的母親形象表達了她對于華人家庭倫理的思考。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小說中還存在很多壓抑沉默的母親形象,這一類型的母親幾乎都沒有在美國常住的經歷,反而以其舊式母親的形象承載了更多有關國族的話語,質言之,借由舊式母親的人生歷程來指涉國族母題也就成為了於梨華傳遞自身家國政治思考的重要手段。特別是在《變》這一小說當中,我們不難發現作品有意識地呈現仲達母親、唐凌祖母等人物經歷與中國近現代屈辱史之間不可分割的緊密關聯。在《變》里,王仲達與唐凌兒時的家庭都是殘缺破碎的,仲達的父親在他幼時去世,而唐凌父親則因婚姻失敗終日頹喪,父親在家庭當中的缺失或無力使得作為母親的女性承擔了更多生活苦難與時代重壓。雖然這些舊式母親囿于傳統倫理而缺少女性意識,但她們以肉身獨攬苦難的獻身精神依舊閃耀著人性光芒,不論是磕頭出血、雙眼哭瞎的仲達之母還是省吃儉用、頗有骨氣的唐凌祖母都以其生命為代價換取了后代生的希望與前往第一世界求學的可能,這種母親以身獻祭的文學敘事寓言性地表明了一個后進國家踏上現代化進程所經歷的自我否認與文化閹割。國族母題對于個人家庭的建構在家庭成員性別分工層面上則呈現為對于女性的一再索取,王仲達一心求學回報母親,然而“子欲養而親不待”,但王仲達“他哭的,不僅是他母親的死亡,也哭他的信念、力量與目的的死亡”27,顯然,母親已然不僅是一個家庭成員,母親與國族同構的敘事延續了“涕淚飄零”的現代文學書寫傳統。而現代化焦慮與國族憂患在新一代的家庭當中依舊主導了男女分工,王仲達一心想在西方傳播中國文化從而忽視了妻子文璐與兒女。盡管文璐是一位具有自我覺醒意識的現代女性并勇敢走出家庭,但最終依舊在王仲達與子女的呼喚中歸返于原本的家庭當中,國族話語以其強大的規約性呼喚女性的獻身,并將男性置于歷史主體的地位,從而將家庭整合到國族現代化建設之路當中。當家庭被整合進華人對于中國現代化的想象時,其作為一個基本社會單位的夢想也就成為國族宏大話語的一個部分。於梨華曾在《我的留美經歷——寫給祖國的青年朋友們》中說:“國家要靠你們的才能與知識,將她帶進二十一世紀的現代行列,國家更需要你們的自信與自尊維持她在三十年前贏回來的民族尊嚴。”28於梨華對于中國現代化抱有天然的使命感,其筆下的華人家庭夢想也即承載國族夢想的能指符號。在《傅家的兒女們》當中,父親傅振宇是一位大學生,而母親則是“半封建半文明”的婦女。這種性別的差異化想象實際上表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即父親將所有兒女送往美國的理想和在家中的超然地位有賴于現代話語的支撐,而母親所保留的前現代特點則是她在家中被迫沉默的重要原因。也就是說,傅振宇通過子女出國留學而實現舉家遷美的家庭理想也負載了“臺北人”實現現代化的理想。當如曼、如俊、如豪等人成為20世紀中國現代化曲折路徑上的犧牲品時,如玉與其男友李泰拓等“覺醒的一代”則開啟了另一種中國現代化的想象,他們將家庭夢想定位在中國大陸之上,以學成歸國來尋求身份認同并實現自我價值。而《三人行》則為這種“覺醒”的現代化道路預設了一個美好的未來。傅光宇、黃復禮、陸耀先三人歸返大陸的情節設定將華人的家庭夢想融于祖國現代化的建設進程之中,并借此療愈了留學生們在邊緣化處境當中的精神創傷。
而那些現代化嘗試的犧牲者,則將自我療愈的希望放置在家庭空間當中。戴維·哈維對于家庭空間有這樣一種看法:“海德格爾的反響在這方面很強烈。‘空間包含著被壓縮了的時間。這就是空間的目的之所在。對記憶來說最重要的空間就是家——‘把人類的思想、記憶和夢想結合起來的最偉大的力量之一。因為正是在這個空間里,我們才懂得了夢想和想象。”29於梨華筆下那些在美國事業有成的華人教授幾乎都在家中開辟了一塊中式花園,這種將困頓心靈和難成之夢寄寓在精致庭院里的現象延續了中國古代山水娛情的文化傳統,而此一書寫本身就成為於梨華中國緬想的一部分。但花園在建筑整體中本就處于邊緣地位,而從山水亭臺萎縮成方寸庭院這一變遷,既是華人文化身份認同模糊等尷尬處境的空間具象化,同時又確證了留美華人知識分子逼仄狹小的精神空間。
於梨華筆下與國族母題緊密關聯的家庭書寫一方面表現了她忠于故土的“中國意識”,但另一方面,這種在異質文化環境中被不斷放大的國族想象有時使得文本中的個人家庭、女性等成為附庸,甚至使得小說當中塑造的部分人物流于理想化、片面化。對于一位作家來說,於梨華有關西方的本質化想象以及簡單片面的民族主義思維,顯然不利于她的創作。但令人欣慰的是,她在后期創作當中跳脫出了自我重復的中國緬想窠臼,超越簡單的“尋根”、國族母題而展開了更具深度的思考。
(二)超越尋根的家庭書寫
在上一節當中,筆者已經討論了於梨華難以擺脫的中國緬想及其對于家庭書寫的影響,但如果我們將眼光放得更長遠一點,就會發現於梨華后期創作對于國族、“尋根”等主題的超越。在於梨華的創作當中,中國緬想與尋根情結是始終根深蒂固的,但她所生活的客觀環境依舊是在西方,現實生活需要她在一定程度上接受美國社會主流文化及價值觀,作者的“無根”情緒也就會隨時間流逝衰減。這種心理與文化變遷是華人在異國當中文化接觸的自然結果,“文化變遷的實質意味著對異質文化的不斷吸納和采用,作為弱勢文化的載體,面臨著被同化的威脅,在此情況下,抗拒同化的最好辦法也許并不是固守傳統,也不是拒往不來——這在文化實踐上是難以實現的,而應以開放的姿態,有限地、選擇地吸收異質文化的優秀素質”30,於梨華擺脫了以往簡單的民族主義思維,在她的后期創作中開啟了超越尋根的言說,體現了於梨華對于家庭作為一種人類普遍的精神歸宿更具超越性、哲學性的思考。
首先,在於梨華的小說《在離開與道別之間》和《考驗》中,我們很難看到異國他鄉里“老鄉見老鄉”的溫情與熱絡,個人化孤獨感和知識分子的人性考察主題顯得更加突出。在家庭書寫視域的觀察之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兩部小說里女性作為家庭成員和獨立個體的聲音開始被聽到。《考驗》中的女主角吳思羽對于丈夫鐘樂平一再隱忍逃避的懦弱性格不滿,曾主動幫助鐘樂平處理社會關系、爭取教職,但這種行為卻遭到了丈夫的白眼。最終,由于鐘樂平的一再逃避,吳思羽勇敢地選擇了出走。在《在離去與道別之間》中,不論是作為反面形象被書寫的段次英、黃立言兩口子,還是方如真、李若愚夫婦,他們溫情婚姻的面紗之下是盤根錯節的利益與孤獨。這些灰色婚姻不但解構了百年好合的美滿想象,更重要的是,女性不再僅僅以“賢妻良母”的固定姿態出現,她們也能為自己的理想與利益奮斗。同樣值得注意的還有小說《蝶戀花》,小說中奶奶想要李和勸母親不要跟父親離婚,但長于美國的李和則認為自己不應干預父母的婚姻,中國傳統家庭觀念在李和身上蕩然無存。這幾篇小說當中的人物及其行動都與小說《變》形成了鮮明對比。如果說《變》中的婚姻、兒女都成為了國族話語召喚女性回歸家庭的重要手段,那么上述幾部小說對于女性獨立身份的強調也就表明了國族話語的漸隱。質言之,“女性追隨男性,男性追隨國族現代化”的敘事邏輯及其言說方式逐漸退出了家庭這一私人領域,使得家庭、女性等相對微觀的單位作為日常生活話語逐步顯影。不再執著于國族話語的於梨華則將創作主題轉向了表現“士林百態圖”的知識分子言說,也就獲得了一個更寬廣的思考空間。
其次,難以真正回鄉的現狀使得作者的視點從國族逐漸轉移到較小的家庭之上,國族話語在於梨華的家庭書寫中也從舞臺中央退后,成為遼闊深遠的文化背景。“在這些海外華文作家的筆下,‘國的分量第一次變得輕了,而‘人的分量變得重了。”31婚戀作為家庭書寫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於梨華以往的敘述當中都伴隨著“去浪漫化”、“利益務實”等關鍵詞。在留學生跨國過程中產生的地位下降使得於梨華早期創作中的很多人物都通過異族婚姻來獲取合法身份與物質滿足,結局則是其部分權力被讓渡到他人之手。例如《等》當中的女主人公為了生活水平的提升就嫁給了丑陋的安柏生,女主角眼中的丈夫安柏生“丑陋、猥褻和狠毒”,她在丈夫的懷中就像“被猩猩攫捉在懷中的小動物”,這種對于西方人帶有民族主義色彩的本質化想象也就在此被表現出來。然而,在《彼岸》這部小說當中,以往身處劣勢的華人擁有了更大的話語權。洛笛與美國人葛倫、筱梅與美國丈夫費禮之間靈魂共振的愛情在於梨華以往去浪漫化的婚戀書寫中是鮮少見到的。此外,西方人在《彼岸》中的模樣也出現了極大的變化:捷克“栗色卷發,藍色眼珠,希臘鼻子,性感嘴角,應該是座被放在藝術館的人像”、凱利“身軀高大,面色紅潤,滿頭銀發,眼目開朗”32。而中國人在西方人眼中也不再是“溫馴如貓”,這種超越東西方刻板印象的現象實則映射著華人/華裔與日俱增的文化自信,華人/華裔一方面能正視多種樣態的西方面孔,另一方面也展現出自身更加多元的、立體的形象。但更重要的是,於梨華并沒有過度美化這種異族婚姻,反而以平常心書寫異族婚姻家庭當中的戲劇沖突。例如華裔尚晴因情感問題罹患精神疾病,美國人亞龍因妻子去世而幾瀕崩潰,二者的中年相戀與其各自的歷史、文化、種族背景并無直接關涉。美國人費禮也曾為了征得筱梅父母的同意足足花了一整年的時間,婚后更是對筱梅體貼入微。異族婚姻的雙方超越了文化身份、國族背景,消泯了個體身上負擔過久的文化枷鎖和民族枷鎖,最終成就了一個相互支持的普通家庭。
同時,於梨華前期小說“一與多”的人物設置結構在《彼岸》這部小說中也出現了某些變化,一則愛情與婚姻似乎隨著國族話語的隱退有了重新耦合的可能,二則做出選擇的主體從男性變成了女性,三則中國男性與美國男性平等地一同站在了被選擇的位置——在華人的婚戀選擇當中,個人差異超越國族差異成為其持守的標準。《彼岸》當中的洛笛擁有中國人大智、美國人葛倫兩任丈夫,洛笛的孫女楚眉的三任男友則為美國人布萊恩和卡爾、中國人張冰雨。作為中國人的大智在婚內出軌,美國人布萊恩也移情別戀,出軌情節無差別地出現在不同國族的男性身上,洛笛最后與美國人葛倫白頭偕老,楚眉最后與中國人張冰雨陷入熱戀。國族話語雖然不再是小說當中的主角,但中國文化卻作為一種隱秘的人際聯結在在出現于愛情與婚姻當中。楚眉在卡爾與張冰雨的兩難選擇中,最終更傾向于與張冰雨那種東方式細水長流、平順溫柔的愛情體驗。在洛笛與葛倫的婚姻中,米飯、面條、豆漿等中國菜成為兩人美滿幸福生活的象征物。費禮與筱梅認識的契機則源自于費禮前往南京金大學習中文,費禮最吸引人的也是他既有西方開朗又有東方儒雅結合而成的氣度,筱梅與費禮還共同打造了一個中西文化融合的私人空間——“費禮有間向南的寬敞書房,她自己有間四方形的畫室。屋外是一望無際的巨松,屋內的小院落里有棵臘梅,有棵梔子樹。”33松、梅等帶有中國故土氣息的植物及其所蘊含的中國文化就這樣在異國有了扎根之處,其中不論男女都能擁有自我空間的平等觀念顯然是現代意識使然,多元文化和諧、圓融地統一在一個家庭空間之中,由此實現了中國風景和家庭內景的異國移植。
在於梨華創作后期的家庭書寫當中,她以超越尋根和國族話語的層次來完成對于家國主題的調整,將家國情懷、母國文化微縮到了個人家庭生活的細枝末節當中。
四、結語
《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1884年第一版序言中曾說:“一定歷史時代和一定地區內的人們生活于其下的社會制度,受著兩種生產的制約:一方面受勞動的發展階段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家庭的發展階段的制約。”34家庭作為社會當中極為重要的一個單位,本身就匯聚了來自多方的力量。在於梨華長達六十余年的創作生涯當中,家庭書寫作為於梨華文學創作中一個極為重要的部分,不僅涉及外在社會、文化因素對于家庭無孔不入的滲透,而且探討了家庭內在的代際關系和心理形態的現實機能。而於梨華獨特的人生經歷使得她筆下的家庭既有著傳統的慣性,又有著現代的特征,那么婚戀、愛情、代際等作為家庭生活當中的重要元素則會在傳統與現代、放逐與尋根、國家與民族等話語場域當中表現得更加復雜。從空間上看,於梨華家庭書寫跨越了大陸、臺灣、美國,從社會歷程上看,其家庭書寫則蘊含了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后工業社會三種跨度極大的文明因子,不斷跨域的家庭書寫包含了眾多駁雜的內容。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現代性時程落差”,當前中國大陸同樣呈現出這種復雜的家庭景觀——前現代性、現代性與后現代性三種特異的文化因子在家庭當中不斷交鋒、融合,所以於梨華小說當中跨越文化差異、回歸日常生活的家庭想象可能正是如今我們面對家庭形式、家庭倫理、代際關系變化與矛盾的一個重要資源。
① 許燕:《論美華文學在大陸的傳播過濾及其特征》,《廣東社會科學》2003年第6期。
② 《作家於梨華逝世》,《新文學史料》2020年第2期。
③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頁。
④ 趙慶杰:《家庭與倫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16頁。
⑤ 張莉、曠新年:《新媒體與現代愛情觀念的建構》,《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⑥1519 於梨華:《傅家的兒女們》,黃河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31-35頁,第25頁,第420頁。
⑦ 於梨華:《秋山又幾重》,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60頁。
⑧13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4頁,第77頁。
⑨ 余光中:《聽聽那冷雨》,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118頁。
⑩ 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鄉土重建》,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44頁。
11 [英]安東尼·吉登斯:《親密關系的變革:現代社會中的性、愛和愛欲》,陳永國、汪民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1頁。
12 王進:《詩藝文心:當代臺灣詩歌散文論略》,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第8頁。
14 封祖盛:《臺灣小說主要流派初探》,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80頁。
16 林安梧:《儒學與中國傳統社會之哲學省察》,學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27頁。
17 戴錦華:《〈紅旗譜〉:一座意識形態的浮橋》,《當代電影》1990年第3期。
18 於梨華:《夢回青河》,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頁。
20 於梨華:《一個天使的沉淪》,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77頁。
21 樊浩:《傳統的文化功能與主體的現實責任──以希爾斯的理論為參照》,《孔子研究》2001年第1期。
22 劉啟林:《婚姻家庭道德》,北京出版社1986年版,第107頁。
23 [德]亞力山德拉·茹科夫斯基:《家庭中世代間的照顧:關于過去和將來的老人》,董璐譯,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141頁。
24 朱國梁:《於梨華:我的故事一輩子寫不完》,《大眾電影》2005年第3期。
25 [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趙旭東、方文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60頁。
26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分布》,吳叡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19頁。
27 於梨華:《變》,遼寧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9頁。
28 於梨華:《人在旅途——於梨華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7頁。
29 [美]戴維·哈維:《后現代的狀況——對文化變遷緣起的探究》,閻嘉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73頁。
30 王暉:《沖突·認同·變遷:全球化語境中新移民文學民族性問題探討》,《華文文學》2004年第4期。
31 汪雨萌:《追尋與發現:新世紀家庭敘事研究》,江蘇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145頁。
3233 於梨華:《彼岸》,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1、125頁,第153頁。
34 [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Abstract: Although there is an abundance of works Yu Lihua, a Taiwanese writer sojourning in America, achieved over the decades in her literary career, the vivid sign of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somehow obscured the complexity of the writer and her work, with the result that research is rare in relation to her family writing, which is mainly found in the relationship of love and marriage, generation gaps and the motif of nation, involving not only the penetration into the family of external social and cultural factors but also the change of internal generation gap and psychological patterns of the family. The family imagination of cross-cultural differences and the return to an ordinary life in Yus fiction has not only provided us with a different kind of family-based literary writing experience but also a resource on how to re-examine the new change of mainland families in a globalized and worldly background.
Keywords: Yu Lihua, family writing, love and marriage relationship, generation gaps, the motif of n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