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冉涌
摘 要:對東亞近現代史的批判性思考是貫穿陳映真(1937-2016)創作生涯的核心主題,表現之一便是他對于臺籍日本兵的關注。臺籍日本兵不僅集中體現了臺灣戰前戰后歷史的種種復雜性,對這一群體的評價起落,也集中展示了戰后亞太地區多邊政治勢力的運作與角力。基于此,本文將對陳映真的臺籍日本兵書寫做歷時性分析,指出陳映真的歷史思考中所包含的左翼亞太視野。
關鍵詞:臺籍日本兵;太平洋戰爭;殖民地傷痕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3)2-0015-10
作者單位:臺灣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
一、前言
二十世紀是戰爭的世紀,僅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為限,太平洋西岸的東亞地區就經歷了多場連續且慘烈的戰事。戰爭在結果上表現為各地日占區、殖民地的成立:從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割臺,到1910年日本吞并朝鮮,1932年偽滿洲國成立,1937年日本占領中國華北地區并進一步向內陸進犯……1940年9月底日本占領越南,隨后在1941年制造珍珠港事件,占領香港后接著將戰爭范圍擴至整個亞太地區,陸續占領太平洋諸島。不過,帝國主義的侵略并沒有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的戰敗而結束,二戰后,美國接管了舊日本帝國的勢力,直接導致朝鮮半島分斷、中國大陸與中國臺灣地區延續至今的兩岸阻隔。而無論在現實實體政治還是心理遺緒方面,站在21世紀都已經過去二十年的今天來看,亞洲與太平洋地區的局勢仍然未能徹底走出上個戰爭世紀的陰影,這一現狀也成為一個多世紀以來區域內批判性知識分子反思歷史、檢視當下、展望未來的起點,陳映真(1937-2016)便是這群思考者中的重要一員。
對區域內戰爭歷史和現實經驗做徹底的梳理和反省,這一意識深刻地貫穿了陳映真整個創作生涯,而身處臺灣這一特殊地理位置、有著獨特被殖民歷史經歷的島嶼上,如何不限于島嶼或區域一隅的視野,在本土經驗、兩岸視野的基礎上提供更具批判力的深刻思考,是陳映真始終必須面對的難題。幸運的是,早在1960年代,在他最早的小說創作中,陳映真就將目光投向了臺籍日本兵這一特殊人群,并在之后的近半個世紀內保持著持續的關注,且進一步地在此基礎上表達了他破除冷戰結構的嘗試性方案。但不幸的是,來自臺灣地區、朝鮮半島的前殖民地日本兵在戰后很長時間內都被區域內的各方勢力忽視、鄙夷,而戰后亞太地區多邊政治勢力的運作與角力,使得戰爭世紀的歷史遺留問題至今無法得到充分的討論和解決。
“臺籍日本兵”指二戰期間去往世界各地參與日本軍隊軍事活動的臺灣人之統稱。在整個二戰期間,日本的殖民或軍事機構招募、動員了超過二十萬名臺灣人去往亞洲—太平洋地區的戰場,絕大多數擔任非戰斗任務的“軍屬”或“軍夫”。①日本最早在1938年2月于殖民地朝鮮施行陸軍特別志愿兵制度。皇民化運動為日軍在臺統治和募兵做了精神動員,珍珠港事件后,日軍的陸軍、海軍特別志愿兵制度陸續在臺灣地區開始推行,由于戰事節節敗退,日軍自1945年1月開始不得不在臺灣地區實行征兵制。不過,由于“‘兵,廣義來說,就是兵卒的意思。臺灣人無論是不是正式軍人,都是日本軍方在戰爭布局中的小棋子、小卒仔”②,因此本文將繼續使用“日本兵”這一統稱。
“臺籍日本兵”自身包含了獨特的歷史經驗,他們在不同時代中的遭遇也折射出錯綜復雜的歷史遺留課題:在日據時期接受日本軍國主義的思想教育,二戰期間主動或被迫發配到各地戰場,一面承受著日本殖民統治的欺壓,一面又是以“日本兵”的身份成為了戰爭的共謀和被侵略地區民眾的加害者。1945年8月15日,臺灣地區人民一夜之間由戰敗的日本人變成了勝利方的中國人,臺籍日本兵從“皇軍”成為“國軍”,被驅使去與共產黨作戰,甚至后來又被派往朝鮮戰場……可以說,臺籍日本兵這一群體的經歷和遭遇是20世紀戰爭世紀的罪惡和悲慘的濃縮寫照。
“臺籍日本兵”的歷史研究已經積累了相當多的成果③,雖然相關題材的文學創作屈指可數,但這些有限的創作中大部分面世時間卻遠早于正式的學術研究。④其中最為人所知的,是曾為日本兵的陳千武(1922-2012)1967年起根據親身經驗創作的以《獵女犯》為代表的一系列短篇小說⑤,作者以冷徹的態度記錄了戰爭慘狀和原日本兵矛盾曖昧的戰時心理,這系列小說因此成為相關題材創作中最有爭議的作品。⑥當時的年輕作者們對這一當時還是“言論禁區”的題材亦有勇敢的嘗試,這些創作基于個人的見聞完成,包括陳映真的《鄉村的教師》(1960)、陳鴻森(1949-)的《魘》(1973)、李雙澤(1949-1977)的《終戰的賠償》(1978)、李喬(1934-)的《孤燈》(1979),都是在1980年代前就寫成的作品。而作為少數長期持續關注該群體的思想者,以文學創作投注長達幾十年氣力的,可以說只有陳映真一人。他對臺籍日本兵的關注自然受到評論者的注意,⑦不過卻很少有研究將這種觀察作為一種線索或角度來考察陳映真思想發展的歷史性和現實性。因此本文將在此思路上,主要通過《鄉村的教師》(1960)、《The Imperial Army Betrayed(被出賣的“皇軍”)》(1995)、《忠孝公園》(2001)的分析,思考陳映真臺籍日本兵書寫背后思想的歷史性和發展性,進一步指出其中暗含的、對于今天仍具有現實意義的左翼亞太視野。
二、孤獨的思索,個人的憂郁:《鄉村的教師》(1960)
不同地區的人們對二戰的具體定義和感受是不同的。在二戰后期,臺灣人對內是被殖民者,是被日本差別對待的“二等公民”;對外是在軍國主義教育影響下必須無條件效忠天皇和日本帝國的“日本人”⑧。而作為“日本兵”,則更被要求絕對服從并效忠于日本帝國。因此當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時,臺籍日本兵不僅要突然承受帝國幻滅的深重打擊,還要被動地接受一夜之間由戰敗軍隊變身勝利軍隊的角色轉變。這種突然、劇烈的身份翻轉,以及被驅使去與共產黨打仗的經歷,都是其他地區的“日本兵”沒有的戰后經驗。而二戰后,隨著美軍的介入,日本逐漸“擁抱戰敗”⑨,在日美同盟結構的庇護下,戰爭追責和戰后賠償被擱置,使得“前殖民地原日本兵”這一議題在1970年代之前,不僅在中國臺灣地區,在日、韓都長期被無視。⑩
從這點上看,年輕的陳映真在1960年寫下《鄉村的教師》這樣的創作就顯得相當超前。《鄉村的教師》講述了臺籍日本兵吳錦翔從戰場回到故鄉的農村后的經歷。小說開篇就是在臺灣地區光復快一年之時,吳錦翔從南洋回到故鄉的場景。他的歸來攪動了鄉村的平靜,村民們想起包括吳在內的被派去南洋的幾個同村人,但他們在小小的興奮后又馬上歸入了無感的“太平”中。回鄉后的吳錦翔在母親自豪的眼光中進入了當地的山村小學任教,從戰場死里逃生的他重拾熱情和感動,自覺“小知識分子的熱情重又自余燼中復燃了起來”11。但“二二八事件”卻使他之前在戰場上被喚起的“對祖國的情熱”轉為悲觀的思索和感嘆,他感覺到自己無力的“幼稚病”,這種無力的情緒不斷堆積,最終他“墮落”并愛上了喝酒,在一次學生的宴席上,他借著酒勁說出了過去在南洋戰場上吃人肉的經歷,此后便開始遭受山村人們異樣的眼光和有意的疏遠,終于,他自殺了,給鄉村留下“一個陰氣的死”和他母親的哭聲。
1960年代,中國臺灣地區資本主義經濟高速發展,同時言論思想受到嚴酷管制,在這樣的背景下,年輕的作者們更加關注藝術文本內部的世界,他們借各種藝術形式凝視自己的內心,以美學的表現方式表現青春的苦悶。以《鄉村的教師》為代表的陳映真的早期創作就帶有典型的臺灣地區1960年代青年文藝創作的普遍特點:大量象征手法的運用,一方面起因于嚴酷的言論管制,另一方面則是現代社會資本發展爛熟在藝術表現上的必然呈現:濃厚的帶有個人色彩的憂郁情緒,充滿告白氣氛和虛實相交的情節。《鄉村的教師》里對無感的村民的描寫,明顯受到了魯迅《吶喊》的影響,不過假如我們拿魯迅《孔乙己》這篇描寫群眾之冷漠的代表作作為參照,就能發現《鄉村的教師》里個人抒情情緒之濃郁。在《孔乙己》里,圍觀眾人之無感,除了對孔乙己冷嘲熱諷的魯鎮居民外,還來自“我”這個從十二歲便在咸亨酒店當伙計的敘事者,“我”與魯鎮居民、孔乙己實際是一體的,明明都是在底層苦苦掙扎的人,卻相互冷漠算計,相互傾軋,這樣的“無感”的群眾也沒有因為孔乙己眼見的落魄甚至死亡而出現任何改變,似乎就會無止地繼續下去——對這種無情社會的批判和痛心是魯迅要表達的中心,當然也是抒情的,但這種抒情沒有自我耽溺的意味。而《鄉村的教師》突出的,卻是吳錦翔這個“獨異個人”,這里面有兩個敘事聲音,一個來自吳錦翔,一個來自占有全知視角的作者,當吳錦翔的倒敘片段出現時,常常會讓人分不清這些話到底來自吳錦翔還是作者,特別是當劇烈的情緒變化之間出現大段情節空白的時候,青年作者陳映真過剩的主觀情感就會不自覺地溢出。例如小說中,剛登上講臺沒有多久的吳錦翔面對“這些小小的農民的兒女們”12時生出希望后不久,便在“二二八事件”中開始思索并感到“悲哀”:
這時候,身為教師的吳錦翔逐漸的感到自己內里的混亂和朦朧。他努力地讀過國內的文學;第一次他開始不用現存的弊端和問題看他的祖國。過去,他曾用心地思索著中國的愚而不安的本質,如今,這愚和不安在他竟成了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理由,而且由于這個理由,他對于自己之為一個中國人感到不可說明的親切了……連這樣的動亂便都成了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理由了。這是一個悲哀,雖其是朦朧而曖昧的——中國式的——悲哀,然而始終是一個悲哀的;因為他的知識變成了一種藝術,他的思索變成了一種美學,他的社會主義變成了文學,而他的愛國情熱,卻只不過是一種家族的、(中國式的!)血緣的感情罷了。13
在這里,大量的情節空白被不知是故事主人公還是作者的憂郁和苦悶填滿,類似這樣的敘事風格在同時期臺灣地區的青年作家的作品中并不罕見。在1960年代,年輕的臺灣大學生作者們在全盤接納20世紀西歐文學的動向、把西歐文學的成就予以接納與定位的同時,也造成該風潮一邊倒的壟斷,以及創作主體情緒上的虛無主義、本體喪失等惡果,許多作家打開了通往失去現實的無國籍文學、高蹈文學的道路。14陳映真及其創作亦無意識地顯現出這股時代風潮的影響:強烈的憂郁氣質凌駕于具體人物形象和情節的塑造之上。小說中設定21歲的吳錦翔于1941年離家從軍,但讀者無從知道吳錦翔具體是如何加入日本兵的——前殖民地日本兵除了受皇民化教育影響志愿入伍的年輕人外,還包括只是為了賺取軍隊工資的窮困家庭出身的年輕人,特別是日本直到戰爭末期才開始在臺灣地區強制征兵,臺籍日本兵內部也因入伍因素不同,戰爭前后個體差異極大——我們只知道,吳錦翔出身佃農,讀過書,曾經參加過抗日活動,在南洋的密林里出生入死。但也就是這樣一個塑造不夠完整的、憂郁的失敗知識青年被安置在了臺籍日本兵的身份中,這一構思顯示了此時期的陳映真在創作觀念和歷史意識上遠超時代的敏銳和清醒,他與那些逃避現實、單憑冥想,或只從文藝作品中去培養“偉大的不安感”的作者們有本質區別15。
陳映真借臺籍日本兵這一角色設定給予作品廣闊的社會歷史視野,不僅在當時的中國臺灣文壇是獨一份的存在,也是他賦予戰后臺灣地區社會異質性的思想能量——一種關注現實、超越冷戰對立架構的歷史意識早在1960年代初就有閃現。這種超前的、敏銳的歷史眼光,根據陳映真自己后來的描述,大概與他從中學時廣泛、博雜的地下閱讀有關。當他在1990年代接受日本左翼思想刊物《世界》的訪談時,還能興奮地回憶起自己第一次在1957年8月的《世界》上讀到毛澤東的《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日譯版的經歷。16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陳映真在當時臺灣封閉的環境里足以“早慧”到形成完整的社會主義思想及寫實主義理論,而是說,在當時,無論是社會主義思想,還是西方的現代個人主義思潮,對陳映真都是新奇的思想出口,都是知識青年對抗主流思潮——即國民黨當局的黨國反共意識——的武器,但在強壓的客觀環境下,作者及其筆下的人物在不自覺地展現讓人難以理解的理想主義色彩的同時,也因為理想追求的無望陷入絕望,“那個時代沒有革命時代的面貌,現實中也沒有喚醒大眾革命、經歷強力斗爭獲得勝利的人”17,于是像吳錦翔這樣懷抱著殘存的理想主義的年輕人,最終只能絕望地自殺,給人留下挫敗的印象。
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片面接受西方文藝思潮的不成熟的臺灣地區文壇,對陳映真的這種社會歷史意識抱有強烈的生疏感。但是小說本身藝術的不成熟、夸張的憂郁情緒使得陳映真被自然地劃入“現代主義”的一員,當小說被賦予“現代的”文學本體意識時,有違主流敘事的嚴肅題材——如臺籍日本兵的故事——也就獲得了被正當化的理由。陳映真在同年(1960年)年底為鐘理和短篇小說集《雨》所寫的評論中高贊鐘理和“是第一個不以迷信、傳統、概念,而用赤裸裸的感情和真實的血淚去表現了這一時代的作家”18,隱晦地寫出了他對“文學應該反映現實”的要求,但是政治戒嚴的客觀環境與他當時有限的經歷和養成都不得不讓他筆下的主角充滿了強烈甚至病態的憂郁,但這種憂郁是具有現實性的,是一種因對人和社會的恐怖感和絕望感而產生出的,它雖然是夸張的,卻帶有濃厚的現實感。從這個角度上說,陳映真早期“憂郁的”小說創作的重要性不在于其現代主義或非現代主義的歸屬,而在于它們顯示了創作主體對時代的接納與超越時代的反省。以臺籍日本兵為主角的《鄉村的教師》便是最具典范性的證明。
三、邁向更深廣的社會、歷史關懷:從《鈴珰花》(1983)到《Imperial Army Betrayed》(1995)
陳映真一生都對具有壓迫性的主流話語壟斷感到懷疑和不安,始終帶著邊緣的反叛色彩。他在1950年代末就開始積極地閱讀禁書,在1960年代全盤西化的時代,深受現代主義思潮影響的同時,也從未停止與這種逐漸占據主流的現代思潮搏斗,應該說,陳映真文學創作的魅力在于其作品展現出的,他與自身所處的社會主流思潮纏斗的過程。他在1965年就寫出了嚴厲批判臺灣地區“亞流現代主義”的《現代主義底再開發》,更不用說離開“獄中大學”后第一篇創作便是將矛頭指向自己的《試論陳映真》(1975)。從1970年代中到1980年代初,陳映真在深度卷入各種論戰的同時,一邊創作了以《賀大哥》(1978)、《夜行貨車》(1978)、《云》(1980)等批判臺灣地區資本主義經濟和政治對美日殖民體制的依附性,以及揭露由此產生的殘酷壓迫底層勞動者的非人性行為;一邊從反省自身擴展到對臺灣社會政治經濟思潮的系統批判。這些實際上也是1960年代批判性思想的延續和發展,在小說創作上的表現之一便是新的敘事形式的發展。
同樣是描寫富有理想、挫敗的知識青年,回鄉的臺籍日本兵,《鈴珰花》(1983)中的高東茂是被日本派去中國大陸打仗的臺灣人,但后來“卻投到中國那邊做事了”19,戰后他也回鄉做了“鄉村的教師”,他信奉人人平等的進步思想,反對將學生分班,反對特權,某一天他突然消失,“我”和阿順在隱秘的山洞里撞上了驚恐的他,他再次逃跑,音信全無。高東茂與《鄉村的教師》中的吳錦翔的經歷很相似,但高東茂面對的是實際的嚴酷的白色恐怖,他被不斷追殺最終杳無音訊,而吳錦翔是在郁悶的心情中割斷了自己的動脈。《鈴珰花》中對高東茂的處理也很精巧,這次不是繼續平實地在高東茂本人和全知作者視角中打轉,而是選擇了“我”這個不完美、不成熟的兒童視角,高東茂在“我”的視角內沒有什么大段直接的正面描寫,但對高東茂老師的好奇、惦念和擔心串起了整個小說的邏輯和行動線索。借由兒童的視角,高東茂的一個個片段構成了一種歷史悲劇的象征,特別是小說中還安插了一個親日投機派人物余義德作為參照,歷史悲劇感經由兒童的天真視角脫出,在作者抒情又克制的行文之間,更襯出悲劇之慘烈。從吳錦翔到高東茂,可以看出陳映真的寫作重心逐漸由個人的憂郁轉向了社會的憂郁。《鈴珰花》通常被視為陳映真“1950年代白色恐怖書寫”系列代表作20,內文中對高東茂臺籍日本兵的具體經歷著墨不多,但陳映真仍然保留了臺籍日本兵的人物設定,這種設計是意味深長的。
1987年,陳映真寫完同為“1950年代白色恐怖書寫”系列的《趙南棟》后,一直到十二年后的1999年才重新寫起小說,時隔多年的《歸鄉》中依然保留了臺籍日本兵這一群體,而這個群體最終在他最后的小說《忠孝公園》中成為故事和歷史投射下的核心角色。不過,1950年代白色恐怖和臺籍日本兵的悲慘遭遇本就是戰爭陳疴的一體兩面,即戰前戰后本質未變的雙戰結構:戰前是國共內戰和反帝的反侵略反殖民外部戰爭;戰后則是國共內戰未完形成的兩岸分斷,以及戰后全球性的冷戰結構。在這個雙重結構下,被壓迫、死傷慘重的都是最普通的民眾。陳映真很早就意識到內戰和國際熱/冷戰的雙戰結構,但在1980年代之前,這種意識還多是觀念上的,特別是他對大陸的歷史和人物抱有濃厚的好奇與向往,但因為兩岸分斷卻無法實際接觸。1983年8月,他遠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坊,第一次直接地接觸到了來自包括中國大陸在內的第三世界的作家,并且隨著兩岸局勢的發展,觀念上的接觸逐漸現實化,面臨的問題也愈加復雜,他的視野也進一步由兩岸到東亞甚至更廣泛的亞非拉世界。他逐漸意識到新自由主義經濟對全球的蠶食和剝削,其背后的政治資本強權正是阻擾兩岸和解、妨害第三世界發展并威脅世界和平的始作俑者。
陳映真進一步地在1980年代關注到朝鮮半島的分斷體制和民族統一運動,他指出韓國的進步勢力明確認識到韓民族的分裂是冷戰的產物,這樣的認識是臺灣地區所沒有的。21而在幾十年來臺灣地區的主流教育和宣傳里,除了強調內戰中與共產黨的對抗關系,其他與近代中國大陸相關的歷史幾乎是空白的,因此導致了臺灣地區各方勢力都普遍缺乏主體意識,以及對兩岸分斷形勢下自身所處的位置和所能扮演的角色欠缺基本的認識。陳映真就是在這樣的對比性認識和檢討上,進一步對比了亞洲四小龍經濟起飛的經驗,指出四小龍作為“新興工業化經濟體”,在全球分工的背景下形成了依賴冷戰體制成長、威權主義膨脹的附庸型經濟發展模式,認為在1990年代初,“新興工業化經濟體”所賴以發展繁榮的歷史和物質條件正在發生根本性改變,“我們急迫需要一個因應‘后冷戰、‘超克內戰的新歷史時代的思維——探索、反省、批判和創造”22。
1995年,陳映真赴美國夏威夷參加紀念太平洋戰爭勝利五十周年的會議“危險記憶:二戰在太平洋戰場”。會議主辦人指出,相對于歐洲對二戰的細致研究和歷史建構,太平洋戰場連帶的亞洲和太平洋各島嶼的被殖民、被侵略的歷史卻被英語世界所忽視,而在這片戰爭中受到最嚴重破壞的地區,人民在戰后的生活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于這場會議的籌辦在蘇聯解體后不久,會議主辦方希望藉由會議發展出新的認識歷史的方法,以及挖掘被長久湮沒的歷史和個人,促成不同地區學者的交流,為未來的世界和社會發展提供新的構想。23陳映真在這場會議上發表了專門討論臺籍日本兵的文章《Imperial Army Betrayed(被出賣的“皇軍”)》,這篇文章應該是全世界最早以實地采訪記錄匯整、全面總結臺灣人原日本兵歷史的文獻之一,但一直到英文版發表后的十年后才被翻譯成中文,24而未能得到中文知識界足夠的重視。
陳映真這篇文章是他在1995年上半年在臺灣、天津兩地實際探訪十一位曾經的臺籍日本兵后寫下的。他先對這些日本兵的基本狀況做了介紹,強調他們的成長背景深受日本皇民化運動影響,因此不少人都受到日本的“皇國史觀”驅使加入了日軍。從1938年開始,便有臺灣地區的民眾被派往戰場從事軍隊的后勤服務,例如護工、車夫等等,直到1942年特別志愿兵制度在臺灣地區開始實行,臺灣人才有了作為“日本兵”加入戰爭的經驗,期間還有原住民出身的高砂義勇隊加入日軍,而一直到1945年1月,正式的征兵制才落地臺灣。陳映真指出,“日本兵”制度如此滯后、緩慢地在臺灣地區推行,是因為日本人不相信臺灣人到了中國大陸戰場上會忠于日軍。于是從1937年到1945年,超過20.7萬名臺籍日本兵去往各地戰場,其中有6.1萬名被派往菲律賓及南洋其他地區,3.3萬名被派往中國大陸。這些臺籍日本兵傷亡慘重,但日本政府一直拒絕正面回應臺籍日本兵的戰后賠償問題。25
在受訪的十一人中,五人居住在中國臺灣地區,六人住在天津,其中五人并非自愿加入,是被強制征兵;有兩人因家貧,入伍僅為賺取日軍提供的收入;剩下的幾位坦承自己是被“愛國心”和“日本精神”驅使加入了軍隊。但對于日本兵身份和戰爭的個體經驗差別極大,戰場上因為是臺灣人而被歧視的遭遇對他們來說都習以為常;有人親眼見過日軍在海南島公然強奸當地婦女,在菲律賓虐殺美軍和當地男性……在日本戰敗之時,他們有的反應木然,有的在叢林里逃命直到幾個月后才得知戰爭結束,還有的在菲律賓被當成日本人遭到當地人的憤怒攻擊……26
陳映真指出,戰后初期這些臺籍日本兵既不被看作是獲得勝利的中國人,也不認為他們是會為戰敗而消沉的日本人。是否在戰后回到臺灣地區決定了臺籍日本兵戰后各自截然不同的命運。每個人幾乎都在戰后吃盡了苦頭,甚至直到1990年代,這些已入風燭殘年的曾經的臺籍日本兵還在爭取日本的戰后賠償或返回臺灣地區的老家。而在1990年代之后,內戰視角在陳映真的創作中被加強,相應地,在面對臺籍日本兵這一議題時,陳映真從來不將視野僅局限在臺灣地區和日本兩地的空間內,中國大陸以及更廣闊的南太平洋的歷史和空間也被強調,至此,在陳映真的書寫中,逐漸具象化的中國大陸的時空人事連接了過去筆下的臺灣地區和南洋、太平洋,歷史視野也隨著具體的時間和空間進一步延伸,臺籍日本兵絕非僅限于前日本殖民地臺灣和前殖民者日本二者間的內部議題,而成為了陳映真全景式思考、二十世紀紛雜時空和歷史徹底呈現的契機。
陳映真以文學家動人的手筆寫下了許多令人感慨的細節,例如后來居住在天津的劉成慶,在日本就讀高中后入伍,戰后留在了大陸,在1958年反右運動期間被判為叛國者和日本漢奸,在受訪的1990年代,他仍常常會設想假如自己沒有離開日本會如何,而受訪時他正擔任日資公司的顧問,“我教他們如何嚴格對待中國工人,同時少付工資”27。
又有,陸清林提到他在日軍時受到一位日本鈴木少校的照顧和保護,戰后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亞,1946年秋,他在一個小車站里見到了憔悴衰老的鈴木少校,他堅持將自己身上的所有東西送給鈴木少校,但鈴木少校只收了很少的一點糖果和干糧,說道“你是我的孩子……錢應該是父親給孩子,不是反過來”,此后二人再沒有見過面。28而他又因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被告知如果返臺的話就會被視為共產黨連累家庭,于是他在1952年回到了中國大陸,之后也經歷了動蕩的人生。29
陳映真還特別提到了兩位后來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臺灣人原日本兵,謝勇和陳春慶,他們都是在“二二八事件”后被啟蒙加入了地下黨,謝勇在白色恐怖中成功逃至香港,陳春慶是通過閱讀被啟蒙,在白色恐怖期間成功逃過追殺,一直隱匿到1959年被發現,后來又坐了十年的牢。30
在訪談中,受訪者陳根發提到戰時看到沿路的橫尸和慘案感嘆,“最慘的是老百姓”,他在戰后意識到自己是加害者,在向日本索賠時,面對的不僅有日本官方的冷漠,還有日本普通民眾的無感,臺灣當局不斷以臺灣人原日本兵的索賠權益換取日本對臺灣的政治支持,這也讓他感到十分心寒。陳映真也由此想到同時期臺灣社會對二戰勝利的無感,由此指出,未被正視和清理的殖民歷史依然對當今臺灣和世界產生著影響,它的表現形式多樣,既包含了以美日帝國主義之間矛盾為核心的第二次世界大戰,還包括美蘇冷戰結構崩壞后東亞“新興工業化經濟體”的結盟。31
四、全景式的思考與書寫:《忠孝公園》(2001)
在結束夏威夷的會議之旅后,陳映真在經東京回臺時與徐勝(1945-)32進行了一場對談,兩名曾經的政治犯相互分享了同為東亞冷戰前線的臺韓兩地的戰后經驗,此后他們保持了長期的合作關系,從1997年到2000年代初,二人聯合沖繩、日本各地進步知識分子,舉辦了多場“東亞冷戰與國家恐怖主義會議”,但就如陳映真自己說的,“曾為東亞冷戰前線的臺灣……解嚴后的十年中,最突出的現象莫過于其‘本土意識的霸權化,掩蓋了階級意識和正確的歷史認識”,33從1995到2000年前后,陳映真花盡心力財力親自在海外購買圖片、收集史料,組織了面向大眾的“五十年枷鎖:日據時期臺灣史影像系列”、“一個半世紀的滄桑:香港圖片歷史系列”等展覽,同時為了反對張良澤的“皇民文學”論,以及回擊在鄉土文學論戰二十周年時批判部分學者借機將鄉土文學詮釋成臺灣意識文學的意圖,他帶頭創立了《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陳映真的這些實踐為批判性審視臺灣(文學)史提供了很多寶貴的材料和積極的理論嘗試,但他有限的努力依然無法抵抗逐漸“臺獨”化的本土化浪潮。如同有記者后來回憶到:
一個沉悶而嚴肅的周末,我去劍潭采訪一場東亞后冷戰會議。與其說是采訪,倒不如說是單向感受陳映真先生孤單的聲嘶力竭。彼時,本土化熱浪襲臺,“東亞”位在地理上難以想象的遠方他處;尚未好好解凍的“后冷戰”,不幸遇上提前到來的全球化,誰有熱情去消化呢?34
在令人苦悶的環境中,陳映真在1999年年初寫出了小說《歸鄉》,小說主要講述了曾經的臺籍老兵楊斌在解嚴后回到臺灣地區,在新的、充滿了人為的省籍對立的政治氛圍里的種種遭遇。臺籍老兵楊斌是二戰結束后被派往大陸征戰的國民黨軍人,1949年后滯留在大陸,在一次次政治運動中經歷了不少磨難,但最終在1980年代獲得平反。臺籍老兵,與臺籍日本兵一樣,都是殘酷內戰、冷戰的悲劇性產物。在《歸鄉》中,楊斌就提到,“有人當了幾年日本軍夫撿一條命從南洋或華南回來,幾個月半年找不著工作”35,還有聽到被長官以“共匪的殘暴”威脅后隔日剖腹自殺的原高砂義勇兵成員。36講到自己在政治運動中經受的磨難時,楊斌倒出臺灣老兵的痛:“臺灣兵有兩條過不了關。給國民黨干過,打反動內戰。這是‘歷史反革命……第二條,有不少臺灣兵給日本干過,去過東北,海南島當日本軍夫。這就是帝國主義走狗了。”37相對之前的書寫,臺籍日本兵在這篇小說中更多的是作為敘事背景,從這點也能看出,復出后的陳映真在寫作風格上又做出了新的改變,他幾乎是把小說當成歷史材料,不放過任何一個歷史細節,并且很多細節和情節的設置,都有了明確的現實指向性和批判性。《歸鄉》明顯就是為了批判和消解當時被政黨政治操控和夸張的省籍對立,并對當時臺灣地區的社會輿論層面對歷史的無知、認識的片面都進行了明確的諷刺。臺籍日本兵在這里是作為楊斌個人經歷的補充出現的,但在后來的《忠孝公園》又成為了情節的中心。
《忠孝公園》作為陳映真創作的最后一篇小說,稱得上是一篇鴻篇巨制——并不是說它的長度,而是它所要涵蓋的歷史內容和思想深度。38故事發生在戰后臺灣地區,主人公之一馬正濤出身于東北的親日買辦家庭,就讀殖民地精英高校“建國大學”,講得一口流利的日文,所以當他在忠孝公園碰到另一個主人公、曾做過日本軍夫的臺灣人林標時,兩人都對對方表現出好奇,馬正濤好奇于全身一套舊日本軍服的林標,而林標則對這個講一口流利日語的“外省人”震驚不已。不過,當馬正濤得知眼前這個一口破日語,還穿著日軍軍裝的原日本兵向日本政府索賠時,他心中生出了無限的鄙夷,因為自己曾是連日本人都要高看的日本憲兵,“而今一個日本小軍夫倒是比日本憲兵隊神奇了!”39馬正濤的憲兵記憶充斥著尸臭和鮮血,他見過日本兵肆意殺害路上的平民和虐殺共產黨員,可他仍然無動于衷。日本戰敗前后,馬正濤的貴人、親日人士李漢笙搖身一變成了國府官員,前日本憲兵馬正濤也加入軍統成了東北的“愛國”地下工作者,國共內戰期間他被解放團逮捕,利用自己在軍統的技能幫助解放團逮捕罪犯,為了保命,在逃出大陸的路上他不惜錯殺他人,當他終于返回臺灣后,又搖身一變成為保密局官員,負責審問“匪嫌”。他是自私自利的機會主義者,當年老之后,發現自己回不去大陸,在臺灣又因“外省人”身份被敵視,他看著過去依附的政黨在選舉中倒下,這個一輩子靠作惡茍活的老人,意識到“自己仿如忽然被一個巨大的騙局所拋棄,向著沒有底的、永久的虛空與黑暗下墜”40,最終孤獨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另一個主角林標在小說中始終在不斷努力追回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個是臺灣人原日本兵應有的賠償,但他發現最終自己也是被利用的棋子,被過去的日本兵長官用來找尋過去的回憶里的榮光,被臺灣的政客、資本家用作新聞的背景板;另一個則是尋求與子女的團聚,臺灣地區高速發展的城市資本讓他年輕的兒子賣掉土地,進入城市,但卻成了城市里居無定所、食不飽腹的游民,政權更迭后,他的生活似乎也沒有變得更好,在故事的最后,他仍然沒有找到兒子,也沒有拿到日方的賠償。
這是一部龐大視角下塑造的海峽兩岸后殖民悲劇故事,采用雙線結構推進,以兩個核心人物在白晝的忠孝公園的相遇開始,在黑夜的忠孝公園分別“離去”終止。兩個主人公除了開場在忠孝公園的對話,后面幾乎沒有交集,章節上也是一章馬正濤故事,一章林標故事的形式交錯進行,但兩人的故事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例如報導林標原日本兵新聞出現在馬正濤出現的早餐店,他能聽到食客們刺耳的“漢奸”罵聲;再如二人都深受整個社會上省籍對立氛圍的影響,他們看著周圍全部被裹挾入選舉的瘋狂中。各個章節彷佛相互獨立又相互聯系的橘瓣,相互環抱,使小說組合成一個完整的橘子。這種結構方式非常適合信息量巨大的歷史敘事,在1990年代中國大陸涌現的“新歷史小說”中也常常被使用。不過,以“矯正”和“澄清”歷史的名義自1990年代在大陸出現的“新歷史小說”在進入2000年代之后已經變成了消解英雄話語、耽溺于細碎日常書寫和意象營造的現代欲望的投射,本身已經與“歷史”背道而馳。41而陳映真的歷史書寫則幾乎充斥著種種歷史細節,“臺籍日本兵”的設定就顯示了他深廣的歷史眼光,馬正濤來自前殖民地偽滿洲國,林標來自前殖民地臺灣,他們二人在后解嚴時代、省籍矛盾被惡意激化的臺灣社會中相遇,復雜的設置顯示出陳映真面對歷史和現實的無畏和承擔,讓以“消解歷史”為樂的“歷史書寫”相形見絀。小說中記憶與現實的交錯出現常常觸及語言或死亡,例如馬正濤看不起林標的破日語,林標在自己曾經的日本軍官上司面前唱日語軍歌,以及林標最后與孫女和她的日本男友國語、閩南話、日語三語混雜的場景,這些都是用最富有身份指向卻也最能解構固化身份認同的語言作為線索,呈現出殖民歷史對當代臺灣的復雜影響。而死亡場景常常緊跟著語言場景后出現,語言喚醒了被殖民的記憶,于是馬正濤便會想起種種血淋淋的殺人場景,而林標會想起在叢林里九死一生的慘痛經歷。從另一方面來說,死亡一直是陳映真小說中的關鍵議題,也是他能夠最大程度發揮象征的寫作技巧的地方,但如果我們對比《鄉村的教師》里那種帶有自溺、迷失感的死亡場景書寫,就會感到《忠孝公園》里死亡場景的書寫是多么殘酷、直接和痛徹人心。
不過,《忠孝公園》里依然有那個憂郁的陳映真,這次是沉重的、歷史的憂郁。《忠孝公園》是個悲劇故事,曾經的惡人馬正濤自殺,但他不是為自己過去做的惡而死,而是失卻了所依仗的權威后在無助的環境中絕望了。林標沒有收到賠償,仍在尋找自己的兒子,孫女的婚事也無疾而終。對陳映真來說,超克內戰和冷戰的歷史思維在當時的臺灣地區似乎更加艱難,也更遙遙無期了,但他依然寫下了自己的迷茫和無奈,將他對東亞20世紀歷史思索濃縮在了這兩名曾經的日本兵在戰后臺灣的故事,這種視野的書寫,是那個時代獨一無二的創作。
五、朝向歷史、直面現實的左翼亞太視野
應該說,臺籍日本兵及其背后復雜的歷史,始終是陳映真創作不斷地回訪的關鍵節點。陳映真透過臺籍日本兵講述了歷史的糾結和無奈,但其根本都是為了超克主流敘事中那種單純以族群分類對歷史進行的狹隘重構和扭曲,他最終指向的,都是對被壓迫民眾生命的關切和聯合。臺籍日本兵指涉的歷史記憶也不是平面的,更存在空間的范疇——因為不徹底的“戰后”總結,當年日本軍隊所到之處,其占領地圖實際上在二戰后直接被美國承接,也就是上述文中不斷指涉的“亞太”地理空間。雖然有研究者曾經指出,“亞太”的概念和暗示的范圍不是恒常不變的,是隨著歷史和現實政治經濟變化而變化的。42并且不可諱言的是,“亞太”的概念和意識是由歐美對東亞及太平洋地區的外交經濟戰略和觀察而起,但全球各地在近幾十年也都衍生出了不同的新的發展和理解——1980年代末亞太經濟合作組織(APEC, Asia-Pacific Economic Cooperation)的成立,讓“亞太”(Asia-Pacific)的概念被逐漸接受并官方化。43盡管早在1990年代中期,就有相關領域的專家指出,對“亞太”單從政治、經濟立論,忽視社會、文化因素是當時的研究缺陷,44但迄今為止,在中文知識界的討論中,“亞太”在大多數時間里依然被限縮在政治學、國際關系研究的范疇里。
正是在以上認識和警示的基礎上,如果我們此刻再回想陳映真從1960年開始就“執拗地”在自己的創作中安置臺籍日本兵的這個動作,或許可以借由他的“先覺”開掘出廣大的“亞太”的歷史和文化的面向,并在此基礎上檢討和反省我們過去認知中,那種帶有濃厚美國主導色彩的單向度的“亞太”。
從表面上看,臺籍日本兵步履所及的“亞太”空間,直接關聯到的是二戰時期日軍進犯的亞洲和太平洋各地戰場,但它與戰后不斷變動的“亞太”政治經濟圖景亦緊密相關——一個最表層的標志就是,APEC成員國及地區在二戰期間幾乎都受過日軍的進犯和占領。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這片在戰中被日本帝國主義軍隊侵擾、戰后依舊受到美日同盟帝國主義箝制的“亞太”地區,以及在內生活的人們,正是陳映真左翼色彩的第三世界視野的具體參照。這點從陳映真在這一系列作品里對南洋地區人民的呈現也有跡可循。如果說之前的書寫中南洋只是一個具體的時空背景,那么在《忠孝公園》中,林標在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戰后臺灣見到來臺務工的、享受著美國消費品的菲律賓人之時,除了想到過去南洋鮮血淋漓的戰場而有了恍如隔世之感,卻已絲毫意識不到自己也是“幸存下來的”一員。這個在小說中并不顯眼的細節刻畫,正寫出了當代臺灣地區社會中嚴重的歷史遺忘癥,在揭示后殖民社會中人們依舊被新的帝國主義控制的同時,陳映真的筆鋒指向的是戰爭殘留至今的去殖民課題:與其他帝國不同,日本帝國遭盟軍解體的過程,并未經過宗主國與前殖民地進行協商,而是在美蘇軍隊抵達東亞與東南亞后被終結,新的地緣政治安排便加諸在了前日本帝國之上,本應接下來進行的徹底的歷史清理——日本帝國結構的真正解體以及對帝國的揚棄——卻被其他更加急迫的現實變局掩蓋:日本的災難性戰敗、盟軍占領、中國大陸上的國共內戰以及東亞成為冷戰前線。45最終,戰爭中被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地仍落入戰后的美國霸權體制里,兩極對立的冷戰更讓中國臺灣地區、韓國這些“冷戰前線”與美日之間的新殖民關系不斷鞏固和加強。
更重要的是,陳映真的臺籍日本兵書寫從來不局限在日本、臺灣地區的二元單向時空和視野里,隨著他第三世界思想的發展,他的歷史認識也更加豐厚,并身體力行地去與第三世界的作者、民眾進行真正的溝通和聯合。陳映真的創作也讓我們意識到中國大陸作為亞太地區的一員的重要性,以及海峽兩岸與亞太之間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密不可分,兩岸人民則更需要在這樣的認識下,認清阻擾兩岸統一和民族發展背后的世界霸權體制。進一步地,這項戰后遺留課題需要亞太地區更廣泛民眾的協力面對、檢討和解決。因此,實際上臺籍日本兵的議題勾連的是整個亞洲—太平洋地區的民眾受難史——這正是“亞太”所暗含的戰爭世紀的歷史文化意味——對陳映真來說,這種歷史文化含義一直是其不斷鞭策自己思考和實踐的動力來源;而其背后左翼色彩濃厚的革命性的亞太視野,則正是陳映真為我們留下的寶貴的思想遺產。
① 蔡錦堂:《戰爭體制下的臺灣》,臺北:日創社2006年版,第121頁。
② 周婉窈主編:《臺籍日本兵座談會記錄并相關數據》,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1997年版,第5頁。
③ 相關口述和訪談、回憶錄可參考:鄭慧鈴采訪:《臺灣人日本兵的戰爭經驗》,新北:臺北縣立文化中心1995年版;周婉窈主編:《臺籍日本兵座談會記錄并相關數據》,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籌備處1997年版;蔡慧玉編:《走過兩個時代的人:臺籍日本兵》,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1997年版;湯熙勇、陳怡如編:《臺北市臺籍日本兵查訪專輯》,臺北:臺北市文獻委員會2001年版;潘國正:《天皇陛下的赤子:新竹人·日本兵·戰爭經驗》,新竹:齊風堂1997年版;張子涇:《再見海南島:臺籍日本兵張子涇太平洋終戰回憶錄》,臺北:遠足文化2017年版;陳力航:《零下六十八度:二戰后臺灣人的西伯利亞戰俘經驗》,新北:前衛出版社2021年版,等等。
相關宏觀研究可參考:周婉窈:《歷史的記憶與遺忘:“臺籍日本兵”之戰爭經驗的省思》,《當代》(臺北)1995年總第107期,第34-49頁;周婉窈:《日本在臺軍事動員與臺灣人的海外參戰經驗》,《海行兮的年代:日本殖民統治末期臺灣史論集》,臺北:允晨文化2002年版,第127-183頁;陳小沖:《試論日據時期的臺籍日本兵:皇民化運動負面影響之再探討》,《臺灣研究集刊》2007年總第95期,第29-37頁;Lan ShichiMike,“(Re-)Writing History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Forgetting and Remembering the Taiwanese-native Japanese Soldiers in Postwar Taiwan”, in Positions: Asia Critique, 21/4(2013), pp.801-852.
④ 晚近當然也出現了一些相關題材的創作,但它們非本文所要討論的對象,所以在此僅列出不做討論:高俊宏:《小說:臺籍日本兵與我》,臺北:遠足文化2015年版;吳明益:《單車失竊記》,臺北:麥田出版2015年版。
⑤ 陳千武1943年作為“臺灣特別志愿兵”被派往南太平洋地區,1967年10月,他以這段經歷為底本創作的第一篇小說《輸送船》發表在《臺灣文藝》第十七期上,此后連續創作了同類多篇小說,結集為《獵女犯:臺灣特別志愿兵的回憶》在1984年出版。
⑥ 可參考:[日]松永正義:《戰爭的記憶:閱讀陳千武》,陳明臺譯,《新地文學》2009年第8期。
⑦ 可參考:朱惠足:《從“戰爭的記憶”到“記憶的戰爭”:宋澤萊、陳映真與目取真俊的二戰記憶書寫》,《文化研究》(新竹)2011年總第12期,第13-44頁;[日]倉本知明:《帝國底下誕生的兩個瘋子:戰后臺日兩國的退伍軍人意象》,《臺灣文學研究》(臺南)2016年總第10期,第43-79頁;趙牧:《文本內部的日本:論陳映真小說中的殖民記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第4期,第164-177頁。
⑧ 關于臺灣人在日據時期與日本殖民主義抗爭、妥協與合作,以及殖民統治下身份認同的分析,可參考:[美]荊子馨:《成為“日本人”:殖民地臺灣與認同政治》,鄭力軒譯,臺北:麥田出版社2006年版。
⑨ 可參考:[美]約翰·W·道爾:《擁抱戰敗: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日本》,胡博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
⑩ 1974年12月,臺灣人原日本兵李光輝(日本名:中村輝夫)在印度尼西亞被發現,日本由此掀起了針對臺灣人原日本兵的求償運動。關于日韓的狀況,可參考:Utsumi Aiko, “Korean Imperial Soldiers: Remembering Colonialism and Crimes against Allied POWs”, in T. Fujitani, Geoffrey M. White and Lisa Yoneyama ed., Perilous Memories: The Asia-Pacific War(s),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99-217.
111213 陳映真:《鄉村的教師》,《陳映真小說集1 我的弟弟康雄》,臺北:洪范書店2001年版,第34頁,第36頁,第37-38頁。
14 [日]松永正義:《臺灣文學的歷史與個性》,葉石濤譯,洪醒夫等:《彩鳳的心愿(臺灣現代小說選I)》,臺北:名流出版社1986年版,第141頁。
15 黃繼持:《現代主義的幃幔之外:陳映真小說的現實世界》,《魯迅·陳映真·朱光潛》,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6頁。
1617 陳映真,(日本)徐勝:《冷戦の最前線の國に生きて》,《世界》1995年總第614號,第260頁,第261頁。
18 陳映真:《介紹第一部臺灣的鄉土文學作品集〈雨〉》,《陳映真全集卷一》,臺北:人間出版社2017年版,第89頁。
19 陳映真:《鈴珰花》,《陳映真小說集5鈴珰花》,臺北:洪范書店2001年版,第31頁。
20 陳光興:《陳映真的第三世界:50年代左翼分子的昨日今生》,《臺灣社會研究季刊》2011年總第84期。
21 陳映真:《世界體系下的“臺灣自決論”:冷戰體制下衍生的臺灣黨外性格》,《陳映真全集第八卷》,臺北:人間出版社2017年版,第155-156頁。
22 陳映真:《超克內戰和冷戰歷史的思維:從NIEs癥候群說起》,《陳映真全集第十二卷》,臺北:人間出版社2017年版,第423頁。
23 T. Fujitani, Geofrey M. White, and Lisa Yoneyama,“Introduction”, in T. Fujitani, Geofrey M. White, and Lisa Yoneyama ed., Perilous Memories: The Asia-Pacific War(s),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3-4.
24 中文版題為《被出賣的“皇軍”》,李娜翻譯,黎湘萍校訂,初刊2005年9月《華文文學》第71期,后收入同年9月臺北人間出版社《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9:八一五——記憶與歷史》,又收入2017年臺北人間出版社《陳映真全集》第十五卷。
25262728293031 Chen Yingzhen,“Imperial Army Betrayed”, in T. Fujitani, Geofrey M. White, and Lisa Yoneyama, ed., Perilous Memories: The Asia-Pacific War(s),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81-182, pp.184-189, p184, p186, p192, pp.193-194, p198.
32 徐勝,在日朝鮮人,1945年出生于日本京都,現任日本立命館大學法學院特聘教授,著有《獄中十九年》(中文版于2017年由臺北人間出版社出版發行)。
33 陳映真:《“東亞冷戰與國家恐怖主義會議”學術研討會會議旨趣》,《陳映真全集第十五卷》,臺北:人間出版社2017年版,第423頁。
34 謝金蓉:《民主盡管沙啞思想不能繳械!》,《開卷周報》2006年10月22日。
353637 陳映真:《歸鄉》,《陳映真小說集6 忠孝公園》,臺北:洪范書店2001年版,第37頁,第40-41頁,第64頁。
38 馬雪對《忠孝公園》有精彩的解讀,可參考:馬雪:《以“文學”的方式介入“思想”論戰:試論陳映真小說〈忠孝公園〉的問題意識》,《現代中文學刊》2017年總第50期。
3940 陳映真:《忠孝公園》,《陳映真小說集6 忠孝公園》,臺北:洪范書店2001年版,第136頁,第220頁。
41 路文彬:《歷史話語的消亡:論“新歷史主義”小說的后現代主義情懷》,《文藝評論》2002年第1期。
42 “亞太概念是在亞洲大陸和太平洋水域之間的相互聯系發展到一定時期才逐漸形成的,它并非二者的簡單相加,而是亞洲大陸與太平洋水域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發展的產物,這種關系發展大體可以分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東印度概念時期;第二階段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遠東太平洋;第三階段是二戰時期的‘太平洋戰場;第四階段是戰后‘亞太概念正式形成,其標志是1974年聯合國經濟社會理事會通過決議,把1947年成立的‘亞洲和遠東經濟委員會改名為‘亞洲和太平洋經濟社會委員會(簡稱‘亞太經社會),故而‘亞洲太平洋(簡稱‘亞太)概念正式形成,‘亞太的稱謂逐漸流行開來”。與此同時,亞太所指稱的范圍也根據國際政治經濟形勢有多種不同的解釋,不過這些也多是從國際關系與貿易的角度提供的詮釋。詳見:陳峰君:《亞太概念辨析》,《當代亞太》1999年第7期,第3-9頁。
43 陳峰君:《當代亞太政治與經濟析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9-10頁。
44 陳魯直:《亞太地區概念形成的社會文化因素》,《亞太經濟》1995年第3期。
45 [美]華樂瑞:《當帝國回到家:戰后日本的遣返與重整》,黃煜文譯,臺北:遠足文化2018年版,第20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Abstract: Critical thinking on the modern history of East Asia is a key theme that goes through Chen Yingzhen (1937-2016)s creative writing career, which is reflected in his concern with the 'Japanese' soldiers of Taiwanese origin as these people not only concentratedly embody the historical complexities of pre-war or post-war Taiwan but the rise and fall of evaluative commentaries on this group also concentratedly reflect the multilateral operation and rivalry of political forces in the post-war Asia-Pacific Region. It is based on this that this article will point out the leftwing Asia-Pacific perspective in his historical thinking by conducting a diachronic analysis of Chen Yingzhens writing of the 'Japanese' soldiers of Taiwanese origin.
Keywords: 'Japanese' soldiers of Taiwanese origin, the Asia-Pacific War, wounds of the colon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