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祝壽詞的民俗文化闡釋

祝壽是古代社會中常見的一項社交禮儀活動，祝壽詞是指專門為某人生日所作的贈賀詞，一般分為祝他壽和自壽兩種。由于其藝術(shù)價值被認為不高，在很多時候祝壽詞并不被重視，但實際上，其贈賀的形式能較好體現(xiàn)出詞在日常交際中的作用，其自身也存在著由程式化向個性化和具體化發(fā)展的趨勢，以詞賀壽風(fēng)氣的盛行是北宋詞在交際領(lǐng)域?qū)嵱霉δ苤饾u強化的集中體現(xiàn)。[1]

晏殊是北宋時期第一位大量創(chuàng)作祝壽詞的詞人，其28首祝壽詞雖在數(shù)量上不及宋代魏了翁、劉克莊、劉辰翁等人，但我們?nèi)阅軓闹邪l(fā)掘民俗文化內(nèi)涵，感知北宋社會生活風(fēng)貌。本文將從晏殊祝壽詞創(chuàng)作背景、主要內(nèi)容及其祝壽詞蘊含的人文情懷三個維度出發(fā)，對晏殊祝壽詞所蘊含的民俗文化與心理進行探析。

一、晏殊祝壽詞創(chuàng)作背景

晏殊祝壽詞的創(chuàng)作與社會歷史條件密不可分。早在唐朝，生日就是一個重要的時刻。唐代帝王的誕辰，不僅有假期和各類慶祝活動，還有特定稱謂，如唐肅宗為天成地平節(jié)，唐代宗為天興節(jié)，唐文宗為慶成節(jié)。統(tǒng)治者的推崇一定程度上促成慶生風(fēng)氣的形成，至于宋代，此風(fēng)氣漸成為社會共識。北宋建國后的穩(wěn)定局面為經(jīng)濟發(fā)展提供了便利條件，民眾生活水平有所提升，享樂之風(fēng)的盛行，亦推動了祝壽活動的開展，祝壽詞應(yīng)運而生。

其次，詞作為一種文體，具備音樂性與娛樂性，能隨時代發(fā)展而發(fā)展。當時的詞多圍繞女子和愛情而作，傳唱多則新意少，因而便有歌女獨出心裁，于席間演唱壽詞，佐環(huán)寄情，擴大了詞的表現(xiàn)內(nèi)容，如馮延巳的《長命女》。

再者，祝壽詞的興盛與理學(xué)思想的盛行和社會的崇道風(fēng)氣有關(guān)。理學(xué)思想是士大夫階層主體意識的重要體現(xiàn)，他們尤為重視文學(xué)的社會教化功用，而祝壽活動可宣揚孝道，維系家庭。另一方面，在那個生產(chǎn)、生活條件較為有限的年代，人們試圖以某些方式超越個體生命的有限性，延年益壽便成為多數(shù)人的愿望，道教中便有不少尋求長生、羽化登仙的故事，恰好能滿足民眾的心理需求。

晏殊祝壽詞的創(chuàng)作，還與其自身經(jīng)歷有關(guān)。宋代優(yōu)待士大夫，官員的俸祿豐厚，除維系生活外，也有富余錢財和精力參與各類社交活動。晏殊少年得意，又官至宰相，雖經(jīng)宦海浮沉，但也算是“太平宰相”，其作品中多見歌舞筵席之繁盛景象。

二、晏殊祝壽詞內(nèi)容

首先，晏殊的祝壽詞注重營造良好的祝壽氛圍。如《喜遷鶯》：

歌斂黛，舞縈風(fēng)。遲日象筵中。分行珠翠簇繁紅。云髻裊瓏璁。金爐暖。龍香遠。共祝堯齡萬萬。曲終休解畫羅衣。留伴彩云飛。[2]

此詞是為皇帝而作的祝壽詞。全詞由宮廷宴會入筆，不耽于華美詞藻，而以歌舞融融的祥和場面代替繁冗的儀式描寫，增添不少親近感，賦予天子壽宴一種平民式的體驗感。“云髻”“金爐”“龍香”意象的選取，典雅而溫暖，又與壽主身份地位相稱。

中國自古就有“樂與政通”傳統(tǒng)和“禮以節(jié)外，樂以和內(nèi)”的精神，樂通常與詩、舞等藝術(shù)相結(jié)合，出現(xiàn)在中國各類社交禮儀活動之中，以娛、以樂、以游。晏殊也將自己的主觀創(chuàng)造力傾注至壽詞創(chuàng)作當中，在描寫樂舞時，常用“清”字。如《少年游》：“風(fēng)流妙舞，櫻桃清唱，依約駐行云”；《喜遷鶯》：“調(diào)清樂。四海一家同樂”；《望仙門》：“玉池波浪碧如鱗。露蓮新。清歌一曲翠眉顰”。歡樂的氣氛與清雅的樂舞相得益彰，予人浮生日閑，歲月從容之感。

固定日期，特定儀式以及敘述這一習(xí)俗的由來三個要素共同構(gòu)建成節(jié)日習(xí)俗，[3]晏殊祝壽詞的內(nèi)容之二便是展現(xiàn)各類祝壽民俗。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以物祝壽

宋代有以四時花木及龜、鶴、松椿、蟠桃等長壽意象為壽的風(fēng)俗，這些物象被詞人用于祝壽性質(zhì)的文學(xué)作品之中，以表達對祝壽者的真摯祝福。

1.以花木祝壽

石榴作為外來物種，自漢代起，其種植逐步由皇家宮苑向士人民眾普及。隨之出現(xiàn)了石榴賦、石榴詩、石榴詞、石榴曲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歷代吟詠不絕。石榴色彩繁多艷麗，形態(tài)富貴雍容，寓意大吉大美。又因其胚珠多數(shù)、種子眾多，使之有著多子多福的美好意蘊。[4]晏殊便以“榴花”為賀，有《訴衷情》：“祝千春。榴花壽酒，金鴨爐香，歲歲長新。”《少年游》：“榴花一盞濃香滿，為壽百千春”，榴花參與，使得整個祝壽場面愈加溫暖。

此外，晏殊亦選擇品格高潔之花，用以刻畫祝壽時的自然之景，如“芙蓉花發(fā)去年枝”（《少年游》），“荷葉荷花相間斗”（《漁家傲》），“芙蓉”“荷花”為和樂歡愉的人文氛圍注入自然之美，動靜結(jié)合，人景互映，進一步豐富祝壽詞的層次感與表現(xiàn)力。

2.以龜、鶴、松椿、蟠桃等意象祝壽

龜、鶴是長壽的象征，松柏耐寒常青，椿樹“以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逍遙游》），晏殊便在壽詞中用這些不老不死的動物及不凋零、耐嚴寒的植物，表喜慶吉祥之意，祝愿壽主生命長久，經(jīng)得起歲月洗禮。如《玉樓春》：“紅衫侍女頻傾酒。龜鶴仙人來獻壽。歡聲喜氣逐時新，青鬢玉顏長似舊。”《元日詞》：“龜臺圣母增年歷，萬壽無疆積慶多”。再如《拂霓裳》：“今朝祝壽，祝壽數(shù)，比松椿。”又如《訴衷情》：“功成名遂，富足年康，祝壽如松。”還如《燕歸梁》：“蟠桃花發(fā)一千年。祝長壽、比神仙”。而在《鵲踏枝》中，晏殊則從住宅、衣飾、出行場面等角度描寫壽主，最妙的是“海變桑田都不記，蟠桃一熟三千歲”一句，用滄海桑田、蟠桃難熟的典故反襯壽主之長壽，契合祝壽主題。

（二）喝壽酒、焚壽香

宴飲風(fēng)氣在宋代十分盛行，也影響著人們的紀念方式、娛樂心理與行為，晏殊在其祝壽詞中或直接寫酒，或以“金杯”“玉盞”“瓊漿”等代之。如《菩薩蠻》：“學(xué)人宮樣妝。看時斟美酒。共祝千年壽。”《連理枝》：“玉酒頻傾，朱弦翠管，移宮易調(diào)。獻金杯重疊祝長生，永逍遙奉道。”《殢人嬌》：“長生此日，見人中嘉瑞。斟壽酒、重唱妙聲珠綴。”《蝶戀花》：“滿酌玉杯縈舞袂。南春祝壽千千歲”，歌舞相疊，賓朋滿座，推杯換盞，很是熱鬧。《木蘭花》：“畫堂元是降生辰，玉盞更斟長命酒。”《蝶戀花》：“滿酌玉杯縈舞袂。南春祝壽千千歲”。觥籌交錯，把酒言歡，萬千祝愿，盡在酒中。

宋代佛教盛行，佛家認為“香為佛使”，能夠通天入地，修養(yǎng)人心，燃燭燒香的佛教行為也逐漸成為祝壽這一慶祝活動的一部分。晏殊《連理枝》：“況蘭堂逢著壽筵開，見爐香縹緲。”《燕歸梁》：“金鴨香爐起瑞煙。呈妙舞開筵。”描寫的便是開壽筵時燒壽香的情狀。《喜遷鶯》：“人人如意祝爐香。為壽百千長。”《殢人嬌》：“香炷遠，同祝壽期無限。”香柱平直，香云綿長，包含著對壽主順遂長壽的美好祝愿，洋溢著和樂吉祥的氣息。

《訴衷情》：“畫堂今日嘉會，齊拜玉爐煙。斟美酒，祝芳筵。”《拂霓裳》：“斟美酒，至心如對月中人。一聲檀板動，一炷蕙香焚。禱仙真。愿年年今日、喜長新。”《拂霓裳》：“張綺宴，傍熏爐蕙炷、和新聲”“愿百千為壽、獻瑤觥”，則將喝壽酒、焚壽香兩項民俗活動結(jié)合在一起，祝壽、飲酒、聞樂、焚香，歡聚一堂，足見宋人生活情趣之高雅。

（三）戴壽花

男子簪花的現(xiàn)象在宋代已較為普遍。《東京夢華錄》載：“駕回則御裹小帽，簪花乘馬，前后從駕臣僚、百司儀衛(wèi)，悉賜花。”[5]上行下效，這種風(fēng)尚勢必會對民間行為有所影響，繼而演變成一種社會風(fēng)俗。晏殊《訴衷情》“幕天席地斗豪奢，歌妓捧紅牙。從他醉醒醒醉，抖插滿頭花”，反映的便是這一民俗。

（四）拜月

相傳齊國丑女無鹽，幼年時曾虔誠拜月，希望長大后能以德事君，但入宮后并不得恩寵。某年中秋賞月，君主在月光下見到她，覺得她秀韻獨具，遂立為后，中秋拜月由此而來。故古時少女拜月，多愿面如皓月，貌似嫦娥。到周代，中秋夜拜月，祭拜月神成為風(fēng)俗，中秋之夜，設(shè)香案于庭中，置月餅、瓜子、西瓜于其上，闔家拜月。至唐代，拜月進一步發(fā)展成七夕習(xí)俗，多為求姻緣。宋代沿襲前代拜月習(xí)俗，但拜月的主題有所增加，即渴望長命百歲，平安常樂。晏殊《木蘭花》中“爐中百和添香獸，簾外青蛾回舞袖。此時紅粉感恩人，拜向月宮千歲壽”，即是對求長壽、祝平安這一拜月主題的詮釋。

此外，晏殊祝壽詞中還出現(xiàn)一些與道教有關(guān)的地名及帶有道家色彩的詞語。“閬苑”“蓬瀛”“碧海”“洞門”均神仙處所，“流霞”“紅鸞”“紫鳳”“銀笙”色彩明麗，溫暖美好，“玉女”“王母”則是道教文化中的人物形象，象征著長壽安寧。在主觀能動性的作用下，人們將人間、仙界相連接，以滿足增福增壽增祥瑞的祈愿與祝福。

三、晏殊祝壽詞蘊含的人文情懷

民俗學(xué)觀點認為，任何節(jié)日形成的內(nèi)在動因，都與某種祈福攘災(zāi)的禱祝活動有關(guān)，[6]而祝壽活動又與內(nèi)在心理動機密不可分。晏殊對祝壽活動的關(guān)注，反映出他對社會文化心理的敏銳感知與理解，其中飽含著人文情懷。

晏殊祝壽詞中的人文情懷則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即尊重女性和對個體生命意義的感知與反思。

至于宋代，女性的獨立人格意識嶄露頭角，社會地位較之前幾代亦有所提高，而晏殊恰好看到這一現(xiàn)象，并以自己的方式及時予以回應(yīng)。在其壽詞中，就有為女性而作的壽詞。如《少年游》：

芙蓉花發(fā)去年枝。雙燕欲歸飛。蘭堂風(fēng)軟，金爐香暖，新曲動簾帷。家人拜上千壽，深意滿瓊卮。綠鬢朱顏，道家裝束，長似少年時。[2]

又如《木蘭花》：

杏梁歸燕雙回首，黃蜀葵花開應(yīng)候。畫堂元是降生辰，玉盞更斟長命酒。

爐中百和添香獸，簾外青蛾回舞袖。此時紅粉感恩人，拜向月宮千歲壽。[2]

兩首壽詞的對象均為女性，前者以“家人拜上千春壽”，表達對壽主能華發(fā)朱顏不改，青春風(fēng)韻長存的祝福，后者則寫飲長命酒，拜月祈長壽。雖未脫離祝壽詞的常規(guī)寫作套路與祝壽模式，但“簾帷動”“燕回首”“花應(yīng)候”等細節(jié)描寫為詞注入了些許生活氣息，讓人覺得平淡卻真實可感。

而從晏殊的自壽詞看，在面對自己的生辰時，他“便很難再去唱那為別人而作的普泛化的帶有實用色彩的生命祝頌歌了，更多地表現(xiàn)出一種對生命的反思探索意識與悲劇意識。”[7]在其自壽詞中雖不乏祈富貴，愿長壽之辭，但隱藏在更深處的，仍是對生命的理解與自省。

晏殊幾經(jīng)至親離世，長弟晏穎、兩任妻子、長子晏居厚均年壽不永，父母之殤亦為哀痛，如此遭際的晏殊自然意識到個體生命的極其有限性，對生命也有著超乎常人的理解與思考，除向往長壽外，他也試圖為自己尋求新出路，如《漁家傲》。

詞的上闋先寫荷花花葉相間，紅綠相宜，一派生機，看似平常之景，實則暗含生命之思。下闋寫開宴祝壽，席間歌舞頻傳，但良宴常有，人難長久，生命美好，卻也短暫，因而有最后的“誰喚謝娘斟美酒。縈舞袖，當筵勸我千長壽”之語。《訴衷情》一詞中，晏殊選用劉伶“幕天席地”與“石崇王愷斗富”兩個典故抒發(fā)豪氣，又以醉醒交復(fù)，滿頭插花塑造出一個不羈的“狂士”形象。“解貂換酒”的行為，“兒孫賢俊，家道榮昌，祝壽無涯”的祝壽，將詞人心中所想悉數(shù)展露，即有酒今朝飲，人生須及樂，字里行間，不乏灑脫。而利用壽辰這一特殊時點，為子孫后世、家道門庭祈求福祉這種行為，與中國傳統(tǒng)的子嗣、家族觀念一脈相承，也是宮廷、民間共有的心理訴求與文化認同。

四、結(jié)語

祝長壽、祈富貴、祝安康等祝愿之語，描風(fēng)景、摹場面等描繪之辭，均是祝壽詞寫作必不可少的要素，正因這種程式化的寫作模式，不少人認為祝壽詞的藝術(shù)價值較為有限，但若從詞的社會功能層面考慮其價值，便公允許多。祝壽詞將詞人與社會現(xiàn)實緊密結(jié)合起來，使祝壽詞成為祝壽風(fēng)俗的一部分，源于生活又融入生活。至于南宋，祝壽詞的創(chuàng)作更是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其中當有晏殊的一份功勞。可以說，晏殊的祝壽詞，為我們探究民俗文化背后的文化心理提供了研究樣本，為了解北宋社會生活提供了新路徑，有益于我們以更為廣闊的文化視域認識詞、研究詞。

作者簡介：徐慧敏（1998—），女，河南信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xué)。

注釋：

〔1〕馮嬋.論北宋祝壽詞的發(fā)展與用典[J].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16（3）：145.

〔2〕張草紉.二晏詞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

〔3〕余敏芳.論宋詞與節(jié)日民俗[D].湖南師范大學(xué)，2002.

〔4〕聶飛，陳必應(yīng).論古詩詞中的石榴意象[J].洛陽理工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2（1）：82-86.

〔5〕（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M].李合群，注解.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3.

〔6〕趙娟寧.文化視域中的宋代七夕詞研究[D].陜西師范大學(xué)，2008.

〔7〕劉尊明，甘松.唐宋詞與唐宋文化[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