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書萍 范虎

生態詩歌不僅僅是詩歌文本中的一種選擇,更是詩人生命情懷的一種轉向,因為外界的生活環境與人的生存、情感都息息相關。故而,關注生態詩歌,不應該僅在生態環境保護的框架下來考量,更應該從生態思想的萌發和發展的角度來探討。這是一個多維度的探討空間,存在多種思維模式的有機整合。
一、生態詩歌的緣起、發展及表現
20世紀50年代,一些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由于在發展過程中不注重對自然資源和環境的保護,造成了一系列重大的環境污染事件。美國等主要西方國家出現了一批生態作家,他們開始用文學對“為了發展而發展”的錯誤思想進行批判,如美國的生態作家和思想家愛德華·艾比,他認為以發展為目的的“不斷發展和最高速的經濟增長”是“唯發展幻想家”和財富占有者為滿足利益團體的欲望和需求而進行的反生態行為。我國由于歷史的原因,發展進程在當時落后于西方發達國家,尚未出現明顯的生態環境問題。直到20世紀80年代左右,科學技術的發展引起了局部的生態環境變化。同時,詩歌寫作也迎來了思想解放的大潮,私人化的寫作成為逐漸興起的力量,詩歌成了個人自由心靈的獨特創造和獨特表達,為詩歌文本關注生態問題奠定了基礎。
一般認為,我國的生態詩歌發展有三個階段,吳景明[1]、田皓[2]等作了如下劃分。第一個階段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初,為發生期或萌芽期。在這個階段我國尚沒有較為完善的生態理論和思想,生態詩歌的寫作一般出于個人意識,旗幟不甚鮮明。由于生態環境尚未遭到破壞,在內容上一般也以表現對大自然的崇拜和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主;第二個階段是20世紀90年代上半期至20世紀末,為發展期或自覺期。在這個階段由于西方文學的思想在我國得到廣泛傳播,生態寫作的意識得到逐漸提高,已經出現了一些自覺運用生態學理論進行創作的詩人,產生了一些有影響的生態詩歌。在內容上,視線也逐漸由城市轉向農村,遭到破壞的生態環境成為詩人們的關注點;第三個階段是從21世紀初至今,此階段生態文學和生態理論已經完成了系統化建構,生態思想也進一步得到人們的共識,詩人們普遍具備了生態主體意識,出現了一大批專門從事生態詩歌創作的詩人。著名詩人吉狄馬加的長詩《我,雪豹》,以第一人稱“我”為敘述主體,描繪了一只矯健、勇猛、游走于高原雪山之上的雪豹,并通過這只雪豹與人類的精神情感的一脈相承,發出對雪豹自身命運、對雪域高原與自然環境、對人類的生存發展乃至未來前景的預言性的詩意表達。他在詩中寫道:“我說不出所有/動物和植物的名字/但這卻是一個圓形的世界/我不知道關于生命的天平/應該是,更靠左邊一點/還是更靠右邊一點,我只是/一只雪豹,尤其無法回答/這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的關系”。這也反映出這一時期的詩人對于生態環境的變化的一種主動思考,在內容上也以更加尖銳的形式表達出詩人對生態環境惡化的關注,形成了多種生態思潮的大繁榮。
生態詩歌作為詩學的一種,既不是“生態的詩學”也不是“生態加詩學”,而是源生于中國古代生命論詩學和吸收西方生態思想的整體主義生態詩學。[3]它從誕生之日起就具備了多種建構和思想內涵。中國古代儒家、道家、佛家思想中的天人合一、眾生平等、物我不分等思想,以及西方的生態批評與生態思想,比如大地倫理學、深層生態學、詩意地棲居、大地詩學等等,都在生態詩歌中有所體現。王勝蘭[4]則認為,生態批判、綠色構建、地域敘事、民族書寫、文化詩學、 藝術特色這六個方面,可以認為是我國當代生態詩歌主要的價值現象,它們在不同的層面和向度表現出有關生態倫理的訴求,反映出對于生命共同體的和諧構建, 體現出“生命詩學”的藝術質地。
二、生態詩歌中的科學性體現
生態詩歌所蘊含的特質,是由于詩歌所展現的內容和內涵與生態環境有不可分割的關系,這也就造就了詩歌與生態、環境等自然科學的認知變遷有莫大的關聯。由于生存環境的劇烈變化,對生態環境的研究成為近幾十年來科學研究的重點。從20世紀中葉開始,全球性的環境問題日益嚴重,不僅發生了區域性的環境破壞,而且出現了全球氣候變暖、臭氧層的耗損與破壞、生物多樣性減少、酸雨蔓延、森林銳減、土地荒漠化、大氣污染、水污染、海洋污染和危險性廢物越境轉移的全球十大環境問題。[5]我國環境保護問題雖然起步較晚,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以1973年在北京召開了第一次全國環境保護會議為標志,拉開了生態環境保護的帷幕。上述兩個時間節點,與生態詩歌的出現和發展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因此,生態詩歌的發展從這個意義上說,是伴隨著生態科技研究和進步而共同發展的。
詩人對生態詩歌寫作的準確把握,不僅僅來自自身對于外界環境的直接感受,還受到科學研究的影響。科學技術的發展,一方面推動了生態環境等相關學科的理論提升,加大了社會應用實踐,另一方面也在塑造人們的思維,豐富現代社會生活的常識。如今我們腦海中眾多看似本應該如此的觀念,無不是由于技術的進步帶來生存方式的改變而被社會慢慢接受的。詩人是人民群眾的一部分,當然也會受到這些改變的影響。通過技術的發展,一些生態環境方面的專業詞匯得以進入大眾視野,并逐漸成為詩人筆下的各種敘述和意象。在這些詞匯背后,實際上具備非常嚴謹的實證邏輯和客觀描述,與詩歌敘事的虛構主義、浪漫主義、后現代主義等并不契合。但是意想不到的是,這些詞匯一旦成為生態詩歌中的選項,反而進一步提升了詩歌本身的張力,成為不可或缺的象征。
村莊、海洋等傳統敘事的載體,在告別了以往的田園抒情之后,在生態詩學的背景下,經過生態學、環境科學等學科的進一步闡釋,又給它們增添了更加豐富的內涵。以農業田園為例,科學研究的發展,讓人地關系理論、可持續發展理論、生態服務理論等進入詩歌成為可能,告別了單一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思維習慣,展現出不同的意境,進一步為生態詩歌的批判、反思、號召等詩學功能提供動力源泉。在詩人靈鷲的《我的狗狗在工業文明時代失聯》中,她寫道“一只天生帶有農業文明時代特點的狗/卻在工業文明的城市里患上了鼻炎”,這不僅是詩人將農村和城市對于人的結果進行了對立,還是對工業文明時代生態環境被破壞而進行的最直接的控訴。
三、生態詩歌中的思想性體現
詩歌作為人類意識活動的一種體現,必然含有詩人獨特的思考,當他們拿起筆寫下第一個字的時候,實際上就是將腦海中形而上的東西用文字這個“器”表達出來而已。某種意義上說,詩歌表達的只是詩人思想的很少一部分。生態詩歌在拋開生態環境的討論之外,也不是憑空就產生的,它也是傳承和延續了多種成熟的思想,只是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時機,與生態環境的變化有機結合在了一起。
中國古代的眾多哲學論斷,是生態詩歌的首要思想來源。儒家思想是充滿了人文關懷的,他們提倡的和諧共生、尊重自然的審美視角,讓人們對世界的存在和運動有了基本的理解。孟子“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的著名言論,強調了“己合”的重要性,從而為善待外界、善待草木花草提供了可能。古往今來的儒家弟子們也都是按照這一原則去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與自然是相統一的。正是由于儒家這一思想的指引,才讓古代的中國人缺少了對改造世界的欲望,他們一直在“吾日三省吾身”,始終保持了對自然的敬畏。也正是得益于這樣的思想,在生態詩歌的寫作中,儒家思想為批判人類使用各種科技手段破壞自然的行為找到了有力的支撐。另一方面,儒家思想中的珍愛生命、體愛萬物的人文情懷也讓生態詩歌具有了強烈的現實意義。“仁”一直是儒家探索的核心議題,這里面包含了對他人的無私關懷,因為“仁者愛人”。生態詩歌關注的實質,同樣是在生態環境被破壞的背景下,人類何去何從的終極命題,他們關心人類整個群體,關心他人的生存狀況,關懷未來。正是有了這些關懷,生態詩歌現象才成為可能,因為詩人表達的不是無病呻吟的陳詞濫調,而是作為一個人、一個詩人的最基本責任。
道家將“道”視為世界的本源,但是道又無形無相,故而“道可道,非常道”,佛家強調“空”,講究“四大皆空”,從這個意義上講,二者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在一些細節和程度上存在差異。這兩家對于“有”和“無”的討論,事實上都在強調“不要執著”的生命觀。道家認為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是不可抵擋的,唯一能做的就是修身養性,以此來延長生命的體驗。佛家認為萬物本無自性,都是緣起性空,唯一能做的就是順從這種規律。因此,降低物欲成為二者共同的追求,因為外界種種,皆是給美好的生命和智慧造成遮蔽的灰塵。科學技術的發展,以蒸汽機的發明為轉折點,科技為人類提供了大量的物質上的便利,物質種類也得到極大的豐富。正是科技的發展造成了生態環境的破壞,生態詩歌所要呼吁的,正是要人們降低物欲,端正對待世界的態度,不可妄圖成為世界的主宰。這正是契合了道家和佛家所希冀的態度。一些詩人甚至嘗試用大量未經雕琢的自然意象,拋棄種種寫作手法,不斷對詩歌做“減法”。道、佛兩家的思想,在生態詩歌中的表現極為平常,詩人們以此來探索和歌頌自然界的強大生命力,也以此來表達人類應該尊重自然,去掉人類是宇宙中心化的思想,并思考在權力、欲望充斥的社會下,生態環境只是墮落或毀壞的開始或一種。比如,于堅在《避雨的樹》中寫道:“透過它最粗的手臂/我看見它的另外那些手臂/它像千手觀音一樣有那么多手臂/我看見蛇、鼴鼠、螞蟻和鳥蛋這些面目各異的族類/都在一棵樹上在一只袋鼠的腹中”在這里,詩人將世界的萬物都當成平等的一員,融合了道家“萬物齊一”的生態平等觀。大量的詩人將道、佛思想有意地引入生態詩歌,重新反思西方的環境與精神危機,譴責工業發展給環境帶來的破壞,哀嘆傳統價值觀的嬗變[6]。
現代性的種種啟示也對生態詩歌存在的思想產生了強大的影響,進入現代社會之后,人們的思維方式更加多元,各種思潮都在從不同的側面、不同的程度影響著生態詩歌的寫作。以英美世界關注氣候書寫的詩歌為例,當氣候變暖成為當今世界的一種挑戰之后,英美作家的書寫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暖”,增大了關注的力度。當代英美生態詩歌的氣候書寫正是這一歷史語境的產物,其特征大致可歸結為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憑借對反常氣候的真實呈現來表達對氣候變暖的焦慮,二是通過想象氣候災難的末日景象來警示讀者,三是通過貶抑導致氣候變暖的不良行為來喚起一種氣候的倫理[7]。這些思想放在關注其他生態變化的詩歌書寫也是一樣,所引起的焦慮、警示、貶抑等等,在行為本身之后都能找到一些哲學、宗教、文化等的聯系,它們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個案,而是在一種長期浸潤的意識之下形成的生態共識。中國新詩百年,從西方的語境構建、詩歌生態、表達選擇等方面學習到了很多,在進行中國化的改造之后,形成了如今獨有的詩歌形態。這個形態在思維方式、原生動力、表達方式等方面已經不同于中國古典詩歌,因此很難將西方的詩歌傳統從中剝離。這也是生態詩歌在很大一個程度上受到西方現代詩歌影響的原因。
如果從功能性的角度去考量生態詩歌,則其具有強烈的現實性意義。魯樞元對生態文藝的解釋為:“即從現代生態學的理念出發,選取典型的生態事件,運用文學藝術的手法創作出不同樣式的文學藝術作品,并在社會上產生相應的影響,從而起到服務于環境保護的作用。[8]生態詩歌的創作不僅是停留在情感的抒發和個人的寫作表達上,更能從生態環境的客觀性中,真實地反映出應有意旨。生態詩歌關切現實是緊緊圍繞對惡化自然環境的批判,對失去家園的痛切及對生命意識的呈現等方面來關切現實,從而展現出當代生態詩歌的現實形態,這些都是極具現實性的意義的[9]。李少君就在《敬亭山記》一詩中對人類的種種所為進行了深刻地反思,“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一陣春風,它催發花香,/ 催促鳥啼,它使萬物開懷,/讓愛情發光”,這些句子表達出來的是面對科技發展帶來的自然環境的破壞和萬物欣欣向榮的一種價值取舍,很顯然,詩人堅決地選擇了后者,同時也給出了自己對于如何對待客觀世界的答案。
“綠色發展”“生態文明”“美麗中國”等關鍵詞成了生態詩歌中的寫作主流,在經過了個人化的批判和反思之后,如何進一步重視和改變當前的生態現狀成了思考的又一個重要議題。生態文明與人類文明、社會發展、民生改善、共同生命體之間的關系也得到進一步闡述,變得越來越清晰。其中重要的思想內容正在影響生態詩歌的寫作格局,將以往只關心某一方面、某個地域、某個階段的詩觀打破,形成了關心整個人類,關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宏大敘事。
四、科學性和思想性的關系
生態詩歌中存在的科學性和思想性都不是獨立的,不可能剝離任何一方面,讓詩歌文本只具有單方面的意義。二者在共同營造生態詩歌創作基礎的同時,是具有高度統一性的。
從時間維度上來考量,如前所述,生態詩歌的發展和變化與生態環境科學研究的進程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在不同的發展階段,詩歌中的科學內涵深刻影響著生態詩歌的選題與取材,以及描寫的角度。而這些詩歌文本的書寫在受到各種思想的影響下,都無不準確地契合了時代的解讀。廣大的生態詩歌寫作者不斷在古今中外的思想中開創新的闡述,基于生態詩歌寫作的強烈現實性,詩歌始終都與最為普遍的生態認知保持一致,和其他許多題材的詩歌,具有很強烈的前瞻性、展望性的特點不同。
在東西方文化的背景中,都出現了生態詩歌,并且成為一種強有力的現象,這一方面是來源于生態環境的變化具有全球性,引起了共同的擔憂,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的人在生態環境這個議題上,找到了共同的語言。不同的思想之間是存在分歧的,有些甚至還背道而馳。但在生態詩歌的寫作上,卻很意外地出現了一致性,表達出了相同的哲學思考,甚至詩人們也能在不同的思想之間求同存異,例如上述說到的道家和佛家。道家和佛家在對客觀世界的理解上是不一樣的,在中國古代社會中還存在多次的紛爭和論辯,但就生態環境這個話題之下,它們卻“和平共處”了。中國古代的很多哲學思想,同樣被西方生態詩歌的寫作者所接受,并且加以發揚光大。如美國的加里·斯奈德是著名的生態詩人之一,他受東方文化和禪宗思想的影響甚深,在深入理解人與自然相處之道、凈化心靈的同時,也深深作用于他的詩歌創作。[10]又如韓國生態詩人崔勝鎬、鄭玄宗、金芝河等,他們的詩歌中富含了豐富而深刻的生態思想。[11]內容上以“欲望”“交感”“生命”為主要敘事對象,在寫作手法和思想上又充滿了辯證、批判與邏輯,而這些是東方思想中所不足的。
生態詩歌的現實性特征讓科學性和思想性在詩歌表達中得以有效聚合,并互相彌補不足。這二者相輔相成的作用讓生態詩歌一下子脫離了簡單的生態闡述,也為相關重要的思想精髓找到了立足之地。同時,二者的有機結合也讓生態詩歌朝更加寬闊的視野前進成為可能。這也使得生態詩歌的“效能”不僅僅局限在文學方面,更是能讓小眾書寫的詩歌文本走入大眾視野,成為可以持續的一種公共活動。
注釋:
〔1〕吳景明.中國當代生態詩歌簡論[J].文藝爭鳴,2007 (4):111-116.
〔2〕田皓.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生態詩歌發展論[J].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2):84-88.
〔3〕梅真.詩學的方向與歸屬:生態詩學——中國當代生態詩學建構之我見[J].當代文壇,2018(6):143-151.
〔4〕王勝蘭.生命詩學的型構與闡釋—論中國當代生態詩歌的價值現象[D].湖北:武漢大學,2018.
〔5〕趙其國,駱永明,滕應,等.當前國內外環境保護形勢及其研究進展[J].土壤學報,2009,46(6):1146-1154.
〔6〕耿紀永,劉巖.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生態詩歌與道禪思想[J].復旦外國語言文學論叢,2019(2):59-65.
〔7〕閆建華.當代英美生態詩歌的氣候書寫研究[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17,40(3):129-136,158,160.
〔8〕魯樞元.生態文藝學[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307.
〔9〕邱志武,楊慧.當代生態詩歌的現實主義視角考察[J].大連民族大學學報,2016,18(2):155-160.
〔10〕張小花.加里·斯奈德生態詩歌中的禪學思想[J].甘肅高師學報,2017,22(8):20-24.
〔11〕邵薇.欲望·交感·生命——韓國生態詩歌的思想內涵與審美特質[J].當代外國文學,2018,39(3):120-129.